自打這楊法律和尚進門開始，靈均老道的神情就一直不甚自然。雖是他兩人佛道有別，可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可是在西南一帶，兩教相之間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比之中原要融洽許多。加上無論是靈均老道也好，楊法律和尚也罷，都是兩家之中少有的高人，又是通曉人情世故，尋常時日，兩人相處還是十分愉快的，靈均老道這等道家高人，斷不會露出絲毫不妥的神情來。
卻見這楊法律和尚說完話語，一時抬頭看向大殿之中的三清法理神像，臉上又是敬畏，又是疑惑，甚至有些神情閃爍，似乎是自己想要說的話語，並不願意叫三清天尊知曉一般。老和尚的神情變化，全然被望舒等人盡收眼底，一時又是叫他們疑惑，卻是以老和尚這般道德修為，早該大公無私，事無不可對人言才是，又怎麼會有這般表現？
靈均老道看著楊法律和尚，心中已然大概猜出他想要問什麼，一時也是神情凝重，不似先前那般灑脫，亦是沉吟許久，這才緩緩開口，輕聲說道：“國師想問什麼，但說無妨。老道不敢說指教，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
楊法律和尚這會兒還看著三清神像，對靈均老道的話語置若罔聞，卻是與他先前進來之時，發出疑問的緊迫狀態頗有不同。過了許久，才聽得他長嘆一聲，一時說道：“阿彌陀佛。敢問道長，諸天神佛，如今安在哉？”
他這話短短幾字，聲音語調也是十分平靜，聽在望舒等人耳中，卻是不亞於平地驚雷一般，生生嚇得連帶鳳鸞在內的眾人都是渾身一震，要不是盤腿坐著，幾乎就要後退兩步。老和尚說得簡單，其中的意思卻是叫眾人心驚。所謂“諸天神佛，如今安在哉”，若是從一個凡夫俗子口中說出，也算尋常，頂多是其不知天高地厚罷了；可是從南詔大國師，楊法律和尚口中講出，便是炸雷一般，卻是言語之中，已然透露出他自身對信仰的疑惑之處。
無論是靈均老道這等道家高手也好，望舒嘉月這般求道學徒也罷，甚至是對於委蛇鳳鸞這樣的山中大妖來說，自身信仰，或者說願意相信的東西，都是再重要、再嚴肅不過的，卻是萬萬不敢有所懷疑。眾人一身修為，甚至本身存在的因果，都是基於這信仰所在，一旦信仰崩潰，本身就難以維繫，輕則修為全失，重則身死道消，神魂不存，卻是死無葬身之所，最是兇險不過。
而越是修為高深之人，心中的信仰也就越發堅定。莫說是楊法律和尚這樣的高僧大德，就是望舒這等道門小童，都是對一應神祈道理的存在深信不疑，深諳諸天法理之運轉。而越是修為高深之人，一旦自身信仰發生動搖，對現實世界造成的影響，也就越發地厲害。打個比方來說，若是哪天委蛇信仰動搖，三觀崩潰，其體內數千年來累積的法力卻是真實不虛，一時爆發出來，莫說南詔，就是整個西南，都會被從世界上徹底抹去，連存在的痕跡都不會留下。
這楊法律和尚的修為，自是遠遠比不上委蛇這等千年大妖，卻也是真實不虛的佛門高僧大德，雖是他自己不願意顯露，一身神通卻也真是不小。若非如此，倒也不可能叫佛門在六詔流傳這麼多年，在那位蠻橫霸道的烏蠻大祭司眼皮子底下存在許久。
如今這老和尚問出這麼一句，幾乎就等同於他自身的信仰發生了動搖，若是一個不甚，只怕是要叫南詔一帶，經歷一場前所未有的莫大劫數，卻是只憑他一人之身，信仰崩潰，就足以叫方圓數百裡範圍化作焦土，連一棵草都不能留存下來。
靈均老道看著楊法律和尚的神情，心中也是暗暗嘆了一聲，一時端起面前的茶杯，輕啜一口，這才緩緩說道：“國師這般問，倒是叫老道難以回答。你我佛道兩家，道理有別，一切神祈佛祖，存在的理由都是不同。我道門自有封神歷史流傳，卻是佛家從來不曾認可，老道所知，不過是……”
聽見靈均老道這般說，楊法律和尚一時出言打斷道：“無妨，就請道長講述封神之事，為老衲解惑！”
眾人又是一愣，卻是道門之中，自古流傳有商末周初封神之事。據說當時，闡截二教以人間氣運興衰作賭注，三清天尊持眾生仙凡為棋子，爭鬥數年，運轉人間氣運，化解天地大劫。封神最後，元始天尊門人姜尚姜子牙登臨封神臺，手持闡截兩教三商之封神榜，敕封周天三白六十五位正神，補齊天地法理之數，以此維持天界和人間的道理運轉。
與此同時，靈寶天尊，或者說是當時的通天教主一門，以“有教無類”作為理念，號稱萬仙來朝的截教，卻是一時破滅，座下弟子門徒死走逃亡，除了大半肉身隕滅，真靈上了封神榜之外，其餘還有不少，卻是被當時的西方教二聖，接引道人和準提道人渡往西方，成為如今佛門之中的諸位佛祖菩薩，傳承至今。
這等歷史，佛門自是不會承認，卻是封神傳聞之中，莫說是諸多菩薩羅漢，就是如今大乘佛教的釋迦摩尼佛祖，都是太上道德天尊渡化多寶道人，化胡為佛，西出函谷關渡化而成，已然將佛家當世佛祖，說成了道家截教棄徒，於情於理，無論顯宗密宗，大乘小乘，都是不能接受，也是從不說起的。
楊法律和尚作為佛家高僧大德，雖是偏安西南一隅，不像中原佛門那般時常聚集說法，也不像吐蕃活佛一般肉身證道成佛，卻也是真實不虛的佛門弟子，釋迦傳人，對於封神之事，理當是百般排斥，萬種難解的。卻是今日，他竟然出言請求靈均老道以封神之事為其解惑，不得不叫眾人心中疑惑不安，又是惴惴不已，一時間竟不知道，這老和尚是練了什麼不合適的法門，還是吃了什麼不妥當的菌子，卻是這般反常。
靈均老道也是一愣，隨即便也反應過來，一時又是啜飲茶水，手腕卻已經微微抖動。倒不是他害怕這位楊法律國師，而是擔心自己一時言語有失，若是有個一句兩句不合適的，只怕憑空會引來一場浩劫，卻是不美。
沉吟片刻，靈均老道才緩緩開口，一是說道：“要說封神之事，還得從闡截二教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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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靈均老道說起話來，倒也是頗有些本事，眾人尋常只聽他談論道理種種，卻是甚少聽聞他講起這等遠古近乎傳說之事。往事越千年，封神之事乃是數千年前商周相交之時發生，流傳至今，出了道門中的某些高人，旁人所知甚少。就是望舒等人，也不曾完整聽過這段往事，一時也是圍坐一處，仔細聽著靈均老道講解。
饒是靈均老道掐頭去尾，只拿了關鍵脈絡來說，這一開講，還是生生講了兩個時辰。楊法律和尚雖是有心探究過往奧妙，卻也是不得不感嘆，感情嘉月這語言上的神通，也不全是天賦，還是多少又靈均老道的指點幫助在其中，十分難得。
聽到最後，楊法律和尚臉上的神情愈發明顯，卻是多有了許多疑惑，一時出言問道：“道長所言，共有三百六十五位正神受原始敕令，封神昇天。老衲只聽眾神都是身死道消之後，一點真靈上榜，但不知這諸天神明之中，可有肉身不滅，直升天庭的？”
靈均老道說了半天的話，這下也是口乾舌燥，聽聞楊法律和尚出言詳詢，卻也連忙答道：“諸天正神之中，有陳塘關李靖父子四人，連同楊戩、韋護和雷震子，共計七人，真靈不曾上榜，肉身成聖，是為兩教護法全真。”
楊法律和尚聞言點頭，卻也知道這其中的幾位，一時不再看向靈均老道，而是轉頭朝向望舒，一時問道：“望舒道長乃是道家之人，可知這七人獲封的神位麼？”
望舒一愣，卻是道家自有神仙真靈業點陣圖，他原是不知這段封神歷史的。不過既然知道了名字，倒也能說出一二，便將這七位肉身成聖之人的神職一一說出，其中還有幾人，乃是入了佛門，他也是猶豫片刻，一併說出。
楊法律和尚又是點頭，隨後問道：“那小友可知，這周天正神之中，雷火瘟鬥四部，諸神名諱如何？”
望舒這下是徹底懵了，卻是道家神位，多數只有神職，並無正神本名流傳，有些甚至連神職都是含糊不清的。像是雷部諸神，他只知有九天應元雷神普化天尊，其部下二十四位神祈，並不是十分知曉。也是靈均老道教導眾人之時，只說諸天正神，乃是法理之身，俱是天道運轉之中的一部分，知其有，明其責便是，其餘神名神位之類，倒不是十分重要。
眼見得望舒支支吾吾的樣子，楊法律和尚一時瞭然，長嘆一聲，又是朝著靈均老道問道：“敢問道長，近千年來，道家可有聽聞證道，肉身成聖的大能麼？”
靈均老道微微搖頭，臉色也是難看，卻是封神之後，死後尸解的不少，肉身成聖的卻是真的沒有。民間諸多傳說，哪位高人白日飛昇的，大多是諸神一縷神念託生，飛昇的只是神念迴歸，也不是肉身成聖之人。
楊法律和尚看看靈均老道，又看看在座眾人，一時嘆氣，說道：“老衲時日無多，近日卻是心生疑惑，不知周天神佛，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老衲自幼出家，如今已有八十三載，早已證得十二因緣甚深法，並證四禪定，六通之中，業已修得五種。只是心中凡塵雜念不斷，難證漏盡通正果，故而來向道長請教，希望能夠破除迷障。”
此言一出，就聽嘉月驚叫一聲，問老和尚道：“國師，六通之中，你已修得五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