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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幕 未時

李珊琅四歲開始讀書學字,學了兩個月之後會寫自己的名字,而學了三個月之後她產生了疑問。

“跟你母親一個姓不好嗎?”六王爺這麼問她。

“但別人都是和父親一個姓的。”李珊琅仰著小臉。

……六王爺沉默了一下,然後咬咬牙問:“是誰讓你問這些的呢?父親可是滿異姓,你想做滿異人嗎?”

“吡噗!”李明淑剛好路過,站在六王爺身後聽了兩句,聽到這裡張嘴把一個棗核用力吐在了六王爺的臉頰上,然後一臉不屑地走過去拉著李珊琅走了。

“沒編好怎麼解釋就別想上老孃的床!”

而李明淑對李珊琅的回答簡簡單單,而且不許李珊琅再問。“你是漢人,所以你只能是漢姓。”

不要把小孩子想得很好糊弄,尤其是在生長環境很不乾淨的情況下。

五歲的時候,李珊琅知道了,是一個叫陸明德和一個叫錢石基的男人強行不許自己隨六王爺姓的,至於具體的不許的方法……沒人敢說。

而等到八歲的時候,李珊琅就知道得更多了。

比如,六王爺當初其實也很糾結到底該讓她姓什麼,所謂的陸明德和錢石基,只是給了他一個臺階,還是順水人情。

比如,六王爺雖然在母親那裡過夜得多,但六王爺卻還有一個嫡福晉,三個側福晉,以及數不勝數的格格。而李珊琅的母親,沒有名分。

比如,六王爺只有李珊琅她一個孩子,還是個女兒。

再比如,如果李珊琅真的隨了六王爺的姓的話,她,還有她的母親李明淑,都會死。

李珊琅看向六王爺的眼光開始變了,也不敢再和她親近。

六王爺又皺了眉頭,而這次李明淑也皺了眉頭。

郡王府裡,禁城裡,內城裡,突然少了很多人。莫名其妙地,每過一個晚上,哪條小道就沒人清掃了,哪個地方打更的就不走了,哪個店鋪突然就關門了。

李珊琅突然不知道了很多事,滿心茫然。

之後,小道有了新的下僕清掃,打更的梆子聲變得清晰,店鋪換了個主人家,新老闆的豆腐更滑更嫩。

六王爺很多時候開始不再避諱李珊琅,甚至會問李珊琅的意見。

青石府發了大水,六王爺問李珊琅有什麼看法。

李珊琅答,開倉放糧。

六王爺寫,開倉放糧、查處不法商家、嚴查官商勾結、警惕盜匪作亂、重兵封鎖災區嚴防疫病、趁難作亂者殺無赦……洋洋灑灑列了幾十條。

六王爺寫完,得意洋洋地給李珊琅看……伸手伸到一半卻自己先重重地嘆一口氣,眉頭皺得更緊了。

報!有商家哄抬物價!尤其是糧食!居然上漲了十倍不止!

六王爺寫,殺無赦!以儆效尤!

報!有官商勾結!官糧商賣!

六王爺寫,殺無赦!以儆效尤!

報!有盜匪下山,衝擊防衛,掠奪物資!

六王爺寫,殺無赦!以儆效尤!

報!

這次來傳信的人跪在地上,雙手舉著文書哆嗦得像是抓了根燒熱的沉重的鉛棒。

“念。”六王爺看著李珊琅說,手指著那份文書。

“青石府三十二縣,於今年夏五月突發洪水,至今已有足足四月。雖聞郡王有救災章程批下,但至今未見米半鬥,布半尺……”

李珊琅心跳加快。

【怎麼會“至今未見米半鬥,布半尺”呢?不可能啊……】

六王爺從李珊琅手裡拿過文書,直接翻到末尾。

“臣行此不臣之道,實屬不願。然!蒼天!不活人!”

青石府三十二縣,七百多戶人家,八百多過得太慘的壯年,反了!

六王爺寫,大軍開撥,征討叛逆!

李珊琅二叔手下的那個叫劉果粱的男人帶著一臉緊張和一臉揣揣來請糧草糧草輜重。

他是李珊琅二叔提拔上來的,結果六王爺直接點名找他。而且大軍開撥居然不給糧草……過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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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五月聽到災情就開始往青石府派糧,派了五次,每次三百石。現在城裡就有那第五次的三百石糧草在那裡,你跟著那三百石,每到一個地方,那些東西的哪怕只是多看了這些糧食一眼……”

“殺!他們吃了多少給我連本帶利地從他們肚子裡掏出來!這就是你的軍費!如果你掏出來的糧食多於兩千石!我讓你做千戶!”

賑災要一千石,軍費要一千石,但六王爺總共只派出去一千五百石,所以要多找五百石出來。

劉果粱滿臉殺氣地走了,青石府的叛亂遂得以平。

第二年,西巖府發蝗災,六王爺又問李珊琅。

李珊琅臨時抱佛腳再想了想這個困擾了她一年的問題……

李珊琅實在想不出來,怒從心中起!

“大軍隨行!”

“救災用六百石,大軍一動,先吃掉五百……這還救什麼啊。”六王爺嘆著氣說。“不是所有事都能用大軍解決的。”

那語氣裡無能為力的東西,好像遠遠不是一縣一府,甚至不止是一道一州……

李珊琅十二歲的時候,認識了許秋葉。

風風火火的假小子,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懂,但李珊琅就是喜歡她的直率。

認識許秋葉,是因為六王爺這幾年有了一個得力干將,也就是許秋葉的父親。

這是少數幾個李珊琅能從六王爺聽到幾句誇讚的文臣名字。

然後突然有流言。

內城死了一批人,李珊琅都習慣了。

但不久又有流言。

禁城死了一批人,李珊琅有點不喜歡出門,外面的空氣很沉重。

但流言,又傳了起來。

“你現在要麼收手,要麼放手,要麼下死手直斬源頭!趕緊決定!”李珊琅二叔的表情很陰沉。

前兩個選項,其實是一個。六王爺收了手,就是訊號,六王爺放了手,那些得了訊號的人立刻就撲了上去。

許秋葉的父親死了,李珊琅再也不敢去見她了。

“你錯了。”二叔這麼和六王爺說了之後,李珊琅很久沒再見到他。

流言,再次傳了起來。

“這是假的!是陷阱!”二叔朝六王爺大吼大叫。

“你知道那是什麼嗎?!”六王爺這次也朝二叔在吼!

“那是假的!”

“萬一是真的呢?!”

“就算是真的!那也不是你的東西!許家只剩下一個孤女了!你一定要如此嗎?!為了一堆金子!你就可以丟掉自己的底線嗎?!你捫心自問!你對不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

“他只是一個小官!一個漢人!不配有那種重寶!”

二叔一副不敢置信的樣子。

“當年,我做什麼都做得比你絕。欺壓弱小、強搶民女、殺人、放火、滅族,我都做過。但我們學成的時候,老師卻獨獨只對你說,要!仁!厚!”

“那都是騙我們的!什麼禮教!這世道還有什麼禮教!”

“你可是王啊,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你一定要如此自絕於人嗎?”

“我是郡王。”

……

“明淑,還有珊琅,我帶走了。”

李珊琅被二叔帶走後不久,李珊琅的父親,也是六王爺,死了。

二叔成了六王爺,但沒有聲張,甚至沒有向朝廷報備,只是報告了宗人府。

那一天,六王爺受邀去會朋友,宗人府卻來了人,是個白白胖胖的太監。

“我聽說,你母親和你父親完婚之後,僅僅六個月就生下了你?”

李珊琅舉頭四顧,全都是女人和不男不女的人。

二叔的家裡不放女人,他的女人都養在別人完全不知道的地方。也不放太監,他只喜歡女人。

“你父親把他的家產都留給你了。”李明淑左手提著一把寶劍直接從正門走進來,隨手把一把匕首遞給李珊琅。

“當然也包括那座‘金山’。”

“我們娘倆就來試試你二叔,怎麼樣?”

李珊琅醒來的時候看見了一小格天空,那個格子在很高很高很高的地方,只有正午的時候太陽才能從那個格子裡照進來落在地上。

她在一間很空曠很空曠的屋子中央的一張小床上。

母親就在她旁邊,裹著一張大棉布,朝她笑笑,舒一口氣。

李明淑緩緩閉上烏黑的雙眼,喃喃說:“母親累了,先睡一下。如果你父親回來了,叫他自己找地方去對付一晚。”

從那以後,李珊琅不準房子裡有任何東西遮擋她的視線,不然她會以為,父親和母親只是藏起來了。

父親說過,他和母親一起不見的時候,是不準去找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