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停息的掌聲中混進了大片吸氣聲……老詩人的聲音清晰響亮，雖尚有掌聲干擾，也足以傳進前排的大部分人的耳朵。讓他們面面相覷，甚至下意識伸手掏耳，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
然後，是毫不遜色，甚至完全超越了之前掌聲的巨大喧譁。
“德萊登格林大人說什麼？”
“學徒……他說學徒！他讓那個小詩人當他學徒！”
“注意你的稱呼！什麼那個小詩人？那是圖揚閣下！他可是剛剛擊殺了邪魔的年輕英雄！”
“諸神在上啊，大人不是說過他已經不再招收學徒了嗎？他會給新人指導，但他最後的一個學徒都已經……”
宮廷詩人首席，當然不只是簡單的‘排第一位的宮廷詩人’。還代表著王國裡，吟遊詩人的某種身份頂峰——豐富的閱歷，高明的藝術，以及最為重要的強大力量……在未經證實卻已被預設的諸多傳聞中，屈萊頓?德萊登格林擁有不遜色於王國劍聖的劍術，可以抗衡大法師的施法能力，甚至擁有著一位高等神明的恩寵！
可想而知，成為這樣一位人物的學徒，是一件何等榮耀，而又艱難的事情。
在這位老人定居淺水城的二十年裡，尋找著一切的機會展現才華，試圖取悅他的年輕人難以計數……可最終得到命運垂青的幸運者，不過三位——發現了新大陸而成為王國第一航海家的理查?馮?哈布斯；國王陛下的次子，那位以‘聰敏’聞名的阿爾卡蘭殿下。還有那位不知名的詩人——以‘不知名’為名，這位從未被人知曉真身的人物，繪製出了半個大陸的詳盡地圖，寫出了那本名揚整個大陸的詩集，《飛鳥的眼睛》。
而現在，屈萊頓?德萊登格林將要得到他的第四個學徒。
就在這座小小的旅館裡，十幾個貴族的人物們的見證下，他主動向一個年輕人發出了明確的邀請！
“恭喜，這真是一件幸事，一樁美談。能夠見證它的發生，真是令人喜不自勝。”
有人開口道，獨特的語調與粉色的長袍吸引了大部分視線：“謹代表我的主人威爾莫丁伯爵夫人，以及她的家族，向賀德萊登格林大人獻上誠摯的祝賀，恭喜您又得到了一位優秀的學徒。”
“確實是值得欣喜的美談，沒想到在我這老朽行將就木之前還能看到。”應和者隨之而來：“謹代表我的主人以及格林德加家族，向德萊登格林大人表示祝賀。”
“克萊門家族同樣要向德萊登格林大人表示祝賀……”
三個家族，即使並非是淺水城中最具權勢的那一圈，但在此刻，作為表率卻已經足夠……能夠取悅那位大人的機會千載難逢，當然沒人願意錯過，於是‘發自內心’的‘真誠’恭賀聲，很快就成為大廳中喧譁的主流。
直到極尖銳的喊叫壓過那嘈雜。
“大人，德萊登格林大人，這……不可以！”
有人猛地伏跪在老詩人面前，聲淚俱下：“我擔任您的管家助手已經七年，七年三個月又二十三天！我可以毫無保留地為您獻上忠誠，信仰，和我的靈魂！但我不應該是那個等不到一切的人……”
“住口！”有人低聲呵斥：“站起來，丟人現眼的東西！你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在等？”
突然的一幕所有人愕然。繼而感嘆。
跪倒的人和呵斥他的人，是原本跟隨在老詩人身後的四名侍從裡的兩個。
攀登到那個位置，想必花費了他們無數的努力與心血吧，他們大約早已認定成功近在咫尺。如今卻被捷足先登……這樣的刺激，又有幾個人能夠輕易承受？即使另外的兩個侍從雖然仍能沉默靜立，但那扭曲的神情，也已將他們內心的掙扎表露無餘。
德萊登格林花白的眉頭抖動了一下。
轉動視線，老人嘆息道，語聲苦澀：“理想與野心並不是什麼壞事，它是進取的動力，是年輕人的特權。但被慾望迷惑的雙眼，會讓你們看不清自己應走的路。我不是第一次告訴你們這句話，但現在看來你們仍沒有理解……問問自己吧，你們的目標到底是什麼？成為傑出的吟遊詩人？或者僅僅是成為我的學徒？”
“不只你們，很多人都弄錯了，認為成為我的學徒，就等於成為了傑出的吟遊詩人。”嘆息了一聲，他續道：“這很荒謬，把人變得傑出是神靈才能創造的奇蹟，而我不過是個凡人。我能做到的，不過是給那些有潛質的年輕人一些教導，傳授一些必要的經驗，讓他們能夠更快地走上正途。”
說完了這似是教育，又像是自語般的一番話，他抬起頭，目注著真正的目的：“那麼，年輕人，你的答案呢？”
短暫的一番話裡，整個大廳迅速安靜下來，直至落針可聞。
侍從，護衛，管家，貴族……每一個人都在這一刻瞪大眼睛，盯著那個年輕的詩人的身影，等待著他的回答……
其實答案也不外乎‘是的”“好的”“是我的榮幸，我的幸運’如此等等吧？甚至可能只是茫然地點頭？
可對於所有人而言那早已不再重要，他們期待的只是他們想要看到的、那足以成為傳說的瞬間。
那瞬間來了。
楊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讓心靈之語響徹在每個人的心中——清晰乾脆，不容置疑：
“不。”他說：“我沒興趣。”
譁然。
沸騰般的譁然，人們看著楊圖的眼神，一瞬間變得極為複雜怪異。在他們看來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表現簡直傲慢愚蠢到了無法形容的地步！簡直就像是幸運女神從神國降臨人間，想要他一個熱情的親吻，卻被這個不知好歹的傢伙粗暴地甩了一記耳光！
“你這混蛋！”跪在地上的僕從猛地跳起，尖聲嘶嚎：“竟敢侮辱大師……”
雖然身份為僕從，但他顯然也是一名吟遊詩人，這心神激盪之下的一撲，動作猛烈得超乎常人！可他剛剛跳起，楊圖已輕巧地踏出了一步，一隻看似纖瘦的手臂瞬間爆發出可怕的力量，將他從半空中重新壓回地面！
砰地震響讓所有人腳下一跳，而那可憐的傢伙已經在這撞擊中乾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這一幕讓德萊登格林的眉頭收得更緊，本就缺乏血色的面孔，已經徹底青白，但他沒有動怒，畢竟過錯在他的僕從一方。所以目光在那個昏迷過去的人身上停了停，他問道：“我可以問問為什麼嗎？”
“為什麼？”楊圖重複了一遍，然後看著他，神色怪異：“我原以為，你身為宮廷詩人的首席長者，面對芸芸大眾，必有高論，沒想到卻說出如此粗鄙之語！”
“粗鄙？”這個回答顯然大大出乎了老詩人的預料，於是他的神情終於無法平和：“何謂……粗鄙？”
“我有一言，請諸位靜聽。”
楊圖盯著他，慢慢地說：“在我的家鄉有一句俗語，是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可知這句話是何意思？意思其實很簡單，是說有人給你當了一天的老師，你也必須將他當做終生的父親來對待。老師和父親是同等的，絕對不能輕慢的，這是小孩子也知道的真理。可你剛才的發言是什麼？要不要做你的學徒？在你我根本就等同於陌生人的前提下，向我提出這樣的要求，我說這是粗鄙之語有什麼錯誤？你怎麼不說要當我爹呢？我沒開口罵你無恥老賊，枉活七十有六，已經算是非常剋制了！”
雖然好像是有點道理，但……你這不是已經罵出來了嗎？嗯，不要緊，因為‘無恥老賊，枉活七十有六，’這句是中文，這老頭兒肯定聽不懂。
所以這位首席詩人仍然可以跟楊圖繼續爭辯：“原來如此，可你弄錯了，實際上我是說……”
“說什麼也不行，再說下去，我就要打人了……打不打得過擱一邊，這口氣我絕對不能忍我告訴你！”
“但我並不是要當你父親……”
“你也當不上啊！說了半天你還想要佔我便宜？”楊圖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一句中文來：“我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你……你……”德萊登格林的身體搖了搖，臉上的顏色已經變成一層奇異的青灰，甚至雙眼也逐漸向上反白，胸口像個風箱一般不住起伏，卻說不出接下來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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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大人！”
在所有人的大驚失色裡，咔的一聲輕響忽然從老人身上爆發！青藍的電光從他胸口的部分迸出來，讓他的身體完全弓起，從喉嚨裡吐出了一聲長長的輕響！
這什麼操作？
老子最後那句肯定沒用心靈之語傳給他啊，臥槽，這老頭不會是懂中文吧？
楊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奇異的一幕，差點落荒而逃……但老頭兒總算是沒有就此倒下去，而是在一陣痙攣中站住了，顫抖的手一伸，就拿出一個小瓶子，將裡面的東西灌進嘴裡，然後血色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他臉上浮現，翻起的雙眼也慢慢落下來，扭曲的面容重新平整。
“臥槽……除顫器還帶自動的？這麼先進麼？”
“好，好，好。”
老人慢吞吞地說，看著楊圖的目光裡似乎沒有什麼憤怒，彷彿剛才那些對話，那些表現從來也不曾存在過：“既然你對於學徒和老師的身份看得這樣鄭重，剛才的事情，你就當做沒有發生過吧。我的身體不太舒服，今天就先告辭了。”
“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