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船駛入港口的時候，造型引起了一陣不小的轟動。
十指沒跟我們一起下船。早在卡爾德蘭領海邊緣，她就換乘那條不起眼的小漁船先走了。留下居爾達和其他人把我們三個送下舷梯。
儘管吉斯洋基人盯我的眼神恨不得把我碎屍萬段，表面上仍然顯得很順從和有禮貌，就像我們已經是船的主人了似的。
我們三個從碼頭向濱海橫街和對面的港口廣場走去。
這一帶碼頭旁邊就是礦石貨倉，巨大的勞工船停泊在貨倉後面。還有不少小型的漁船。在漁船不遠處就是寇濤魚人的魚攤。攤位上，擺在冰塊上的甲殼和魚鱗閃著幽光。螃蟹腿伸出筐子，亂七八糟地晃著；龍蝦彼此在身上爬上爬下。
寇濤魚人魚販子轟開尖叫打鬧的狗頭人小崽，從它們手裡搶回偷走的螃蟹或魚肉。一個寇濤魚人揮刀剖開一條四英尺的大魚，拽出內臟，把魚身切成一段一段的，放在冰面上，跟飢腸轆轆的狗頭人礦工交換銅子和碎寶石。
腥氣撲鼻的血水滿地橫流，被無數只腳踩得到處都是。
港口廣場中央，頭顱湧湧。數以千計的狗頭人礦工擁擠著，彼此報以尖利吠叫和投擲垃圾，極力發洩它們的焦躁和不滿。它們正等待下一班勞工船把它們載往分散在各個小島的礦井，去開採卡爾德蘭鑽石
卡爾德蘭的鑽石品質很好，但是它的珍貴之處並不僅僅在品質。
這座城市到處都是死者的魂光，岩層與礦脈與負能量長久接觸，使礦石對靈魂擁有異乎尋常的親和力。錮魂術之類法術需要高品質寶石做靈魂的容器。攝取的靈魂品質越高，需要的容器寶石品質也就越高。卡爾德蘭鑽石的靈魂親和特性，使它在做靈魂容器的表現遠勝過其他寶石，是製造靈魂寶石的重要原料。
無論死靈學派的施法者還是用靈魂做貨幣的諸下層位面，卡爾德蘭鑽石都擁有廣闊的市場和良好的口碑。
我們穿過了港口廣場。
港口廣場靠近島嶼內陸的一側都是礦工和碼頭搬運工的大小不一的窩棚。一些窩棚口歪歪扭扭地豎著寶石販售的招牌，狗頭人在招牌旁邊沒精打采地擺攤。骯髒的破帆布上堆著它們沾滿泥土的挖掘物。
雌性和龍都無法抗拒閃閃發亮的東西。我們每路過一個攤位，半精靈都要浪費時間翻看展品。儘管狗頭人礦工擺放的大都是些品相不入流的石頭，但其間偶爾夾雜的幾塊寶石使她愈加興趣盎然。
我跟灰矮人腰並肩的慢慢走著。
“幹得好，觸鬚臉，”骨頭突然說。
什麼？
“我沒想到你這麼快就搞定了船，你確實比那傻妞靠譜兒多了。”
過獎了，陛下。
“幹掉那個薩拉曼卡咱們就能上路了，”他嘟囔，“薩拉曼卡，又是一個地表人類……你那個巫師哥們兒，還有你要找的那些臭女人，現在又加了個一個薩拉曼卡。全是人類，怎麼在哪兒都能見到這些傢伙？”
我有同感。
地表人類的確是最有冒險精神的種族。他們的足跡遍佈世界各個角落。
這會兒骨頭又扯遠了：
“要知道，朕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這世界上最偉大的冒險家。他給子孫留下的筆記裡寫過，大海的礁石上有‘魔鬼的地盤兒，詛咒之地。火焰點燃大海，島上到處是廢墟，似是而非的猛牛，接引生者前往死者之地，很多比卓爾白淨壯實的高個子居民，死亡、戰爭和扭曲的魔法，纏繞著那兒’照我看，他筆記裡寫的高個子居民，說不定也是人類……”
貨攤上半精靈的歡叫打斷了他的長篇大論：“看，奪心魔，這是塊鑽石！形狀跟你壁爐旁邊胸針上的那一塊幾乎一模一樣！就是品質差了點兒。”
說的太對了，一模一樣。我掃了一眼回答。
其實品質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後面這句被我埋在了心裡。
“對個屁！這根本就是廢品！”被打斷話頭的灰矮人大叫，“女人，你拎得清什麼是寶石什麼是垃圾嗎？骨頭大爺用屁眼兒都能瞧明白的事兒，你居然瞪著倆大眼傻看了半天還沒搞清楚！還有你，章魚頭，居然還在旁邊捧臭腳！什麼？你居然要買它……你是白痴嗎，沒腦子的女人！噢不，祖宗在上，你還主動加價！傻了啊你！”
擺攤的狗頭人礦工傻愣愣地看著怒火萬丈的虐待女神祭司一再抬價，最終硬是用近三倍的價格買下了這塊石頭。
默默並行的變成了三個。
又走了一會兒，半精靈玩弄著手裡的石頭，問我：“你對這事怎麼看？”
想聽真話？這石頭不值錢。
她氣急敗壞地對我吼：“閉嘴你這章魚白痴，我是說十指的委託！”
噢。
半精靈問：“你之前許諾三天就能啟航，就是指那條魔法船？”
我們需要船。
她沉默了。
“是啊，”她過了好久才說，“我們需要船……你見過那種式樣的船嗎？我敢說，沒有一個人類國家能造出那樣的魔法船，就算是巫師之鄉哈魯阿也不能。”
幽暗地域也沒有。
那不是卓爾船，也不是矮人船、地底侏儒船甚至靈吸怪船，跟我已知的任何一種文明種族都拉不上關係。
我有一種感覺：它可能跟吉斯洋基人有關。
不甘被忽略的骨頭打斷了我們：“煩死了，真是兩個嘮嘮叨叨的娘們兒！哪兒那麼多廢話？”
在我阻止他之前，這個低智商生物已經大聲說出口：“讓我們幹掉那個叫薩拉曼卡的人類，然後就去李德爐！”
一瞬間，空氣彷彿凝固了，身後的喧囂聲消失了。
“怎麼了，”半精靈環顧四周，低聲說，“所有人好像都在看我們？”
不是好像。
我不用回頭。心靈異能告訴我身後廣場上數以千計的爬蟲腦袋齊刷刷地向我們這方向看過來。我不擅長分辨蜥蜴臉的表情，卻也猜得出它們個個滿臉震驚，就像穹窿頂又塌下來了似的。
我們身旁的狗頭人早就退到一邊，為我們周圍騰出了一片圓形空地。
在我們面前擺攤的狗頭人礦工不敢拋下攤位，只好留在原地，如坐針氈。它戰戰兢兢抬起頭，飛快地瞟我們一眼，然後使勁把臉扭向旁邊，用力之大令我懷疑會不會扭斷它的頸骨。
我的視線在它身上多停留了幾秒，它竟然渾身發抖，然後怪叫一聲掉頭鑽進窩棚，連攤子都不顧了。
就連神經大條如骨頭也覺察出不對了：“見鬼，這是怎麼回事？我們臉上長花了嗎？”
現在還沒有，但或許快長花了——我們快變成花肥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仔細豎起斗篷的高領，又將風帽向下拽了拽，隨即掃視左右兩側簡陋的窩棚，確保臉和觸鬚沒有被那些生物看到。
尊貴的陛下，你知道我們身處何地嗎？
“你也傻了嗎，這還用問？這一帶不是礦工聚集地嗎？”
完全正確。而您大聲宣佈要“幹掉”的“那個叫薩拉曼卡的人類”，正是卡爾德蘭寶石開採業的龍頭，薩拉曼卡礦業集團的CEO。
光滑的黑曜石地板和牆壁，綠色火焰在壁爐裡爬行。無聲的穿堂風，超過三百平方英尺的房間面積，以及地板和天花板之間二十英尺高的距離，令大廳冰冷而空曠。
這是我的臨時住所的會客廳。長刀之夜前這裡是某個卓爾家族的庫房。整個庫房有二十多間這樣的大倉庫，足有幾千平方英尺。
鐘乳石巖洞別墅坍塌了一大半，已經沒法居住了，我於是把這裡當成了臨時住所。我們住進來之前已經有一批狗頭人先搬到了這裡，所以現在我不僅有了大房子，還有了一批可供使喚的僕役。
“所以，”巫妖儒埃斯第三的骷髏腦袋在傳訊水晶球裡說，“你的調查結論是，目標與蜘蛛信仰無關？”
我早就對你說過了。目標對所有神明都表現出敵意，似乎是無信者。
“似乎？”
她戴著心靈防護的魔法戒指，我沒法閱讀她的思想。
儒埃斯第三沉吟：“我閱讀了你的調查報告。‘頭腦靈活，理解力強。不迷信權威，有獨到見解，意志堅定。還有，作風出奇的謹慎，茶水、食品與餐具全部自帶’……她既不吃酒館的食物，也不用酒館的餐具，那還去那破酒館做什麼……繼續保持你們的茶道交流，我要知道這只小老鼠想咬哪根線。”
而我要知道我的遠航船票在哪兒？
骷髏腦袋的黑眼窩裡紅光閃爍。“噢，這個情況比較復雜。城市處於癱瘓狀態，在港的船都沉沒了，你要知道……”
我知道的是，我們當初說好了，我打斷它。我為你調查這個目標的信仰情況，你則有辦法送我們到李德爐。我早就完成了調查，你卻推脫到現在？
巫妖沒有發火。“完成調查？為什麼不跟我說說你那艘奇妙的魔法船？吉斯洋基人居然對一個奪心魔俯首帖耳，太奇妙了。”
你監視我？
巫妖冷冷說：“別裝得跟我們有多牢固的互信關係似的，你的兩個搭檔被十指的寇濤魚人手下接走，然後你們一起出現在港口，還有了一艘魔法船和一群吉斯洋基手下。你跟她達成交易了是嗎？內容是什麼，向她出賣我，聯合起來幫她欺瞞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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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打一耙也說明不了你毀諾有理。巫妖，在我看來，你懷疑十指是羅伊斯教派的殘渣餘孽讓我調查她，其實不過是試圖利用我給她扣罪名。
“一派胡言。”
你為什麼不乾脆承認這一點？你，碩果僅存的最高法院成員，頑固地把自己視為卡爾德蘭的統治者，將有可能威脅到你統治地位的人統統視為叛逆，欲除之而後快。
“我本來就是卡爾德蘭的最高統治者，無論現在還是將來！我有義務和職責去肅清那些假借羅伊斯之名的蜘蛛渣滓！”
自欺欺人。
巫妖眼窩裡紅光大盛，冷冷地說：“留神你的態度，奪心魔。”
過去的已經過去。當“長刀之夜”來臨，你選擇藏身避禍而不是挺身而戰的那一刻起，最高法院在卡爾德蘭的統治就已經終結了。一去不返。
“胡說八道！”巫妖終於憤怒咆哮，“你這個噁心的觸鬚臉怪物！你根本不知道最高法院統治卡爾德蘭六百年到底有多麼深厚的根基！”
根基？不是遺產？
我毫不留情地抨擊。
我有點兒明白為什麼你永遠都得不到你信仰的“真神”的青睞了。你抗拒變化，因循守舊，維護秩序與權威，這和以亂中取利和善變著稱的“暗日”絕對是背道而馳的。難怪你的“真神”從不回應你的祈禱。
我倆隔著水晶球充滿惡意地彼此對視了一會兒，巫妖“哈”了一聲。
“哈”是什麼意思。
“你……在維護她？”巫妖的骷髏臉看不出任何表情，“我可以這麼理解嗎？先是人類，然後是那個半精靈，現在是卓爾，下一個是什麼？一個有感情的熱愛交際的奪心魔，這就是你被從奪心魔城市驅逐出來的原因？”
我對這軟弱無力的反擊嗤之以鼻，但懶得多做無謂的口舌之爭：你知道薩拉曼卡嗎？
巫妖沉默著，仍然是那面無表情的骷髏臉。但是我感覺得到，水晶球對面的它氣場變了。
過了好一會兒它才慢吞吞地說：“為什麼你問起這個名字？”
目標僱我去解決掉這個人類。
“她用什麼跟你做交易，那艘魔法船？你不妨猜猜看，我會不會把關於薩拉曼卡的情報透露給一個跟我的敵人達成交易的奪心魔，只是為了幫助它順利去李德爐？”
你也不妨猜猜看，這個靈吸怪有多少種方法摧毀一件它曾經接觸過並且沒準兒還動了點手腳的東西，譬如你的希瑞經命匣。
巫妖平板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變化：“你威脅我？”
我沒回答，只是冷冷盯著它看。
“薩拉曼卡原本是魔法物品商人，”巫妖最終鬆口了，“他隸屬於一個地表巫師組織。大約在二百年前，他來到卡爾德蘭，申請建立貿易租界，用地表生產的魔法物品交換各類寶石。
“我很早就得到情報，薩拉曼卡收買狗頭人礦工私下勘測礦脈。但一直沒能拿到確鑿證據，他在最高法院裡又有支持者，所以始終沒能採取行動……現在這個地表人類竟敢將礦脈據為己有，明目張膽地竊取城市財富。”
薩拉曼卡的支持者是布里莎？
“澤依娜，跟布里莎也沒差別。”
它的回答讓我想起了龍脈者號船艙裡飛濺的腦漿。
巫妖說：“寶石的開採、加工與對諸下層位面的進出口貿易，是卡爾德蘭最大的財源，佔年度總收入的百分之六十。最高法院裡的羅伊斯教派成員一直把持這一財源，我猜測她們原本和薩拉曼卡之間存在某種利益交換。那個人類是她們的重要資助者。”
我在港口看到了數以千計的狗頭人。已經覆滅的狗頭人商會和薩拉曼卡是什麼關係？
“關係？薩拉曼卡‘擁有’狗頭人商會，他一直是那些狗頭人的幕後操縱者。透過它們，他構建了對地表和幽暗地域其他地區的貿易網路。”
原來如此。
你有很多機會暗殺澤依娜女士，選擇在龍脈者號上處刑，是意圖嫁禍給薩拉曼卡，離間他和羅伊斯教派之間的關係？還是試圖利用我消滅這個羅伊斯教派的資助者？
“只說對了一半。如果有機會消滅這個羅伊斯教派的資助者，我為什麼不親自動手？”
有什麼問題嗎？
“我殺不了他，你也殺不了。”巫妖毫無語氣起伏的聲音裡有種莫名的幸災樂禍，“恐怕誰都殺不了他。如果你跟十指用這件事交易那艘魔法船，很抱歉，我看你還是離不開卡爾德蘭。”
他很厲害？還是他已經死了？
“要殺一個人，你首先要知道他在哪兒，但是薩拉曼卡？”骷髏頭爆發出一陣空洞的大笑。
“這個人類已經失蹤了整整1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