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的馬蹄聲在漆黑寂靜的森林中響起，但只傳遞了一陣，就安靜了下來。這片森林幾乎是天生的隔音區，在茂密的枝葉和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樹阻隔下，任何聲音都穿不出去多遠。
迭戈把馬系在一棵足有兩人合抱的老樹根上，這是這附近最大的一棵樹。迭戈踩著馬鞍，如猿猴般靈活，眨眼的功夫就爬上了樹頂，驚飛了幾隻夜鳥。
這棵樹算得上是這片森林的制高點了，在樹頂上，迭戈一眼望去，漆黑寂靜如同一塊生鐵的森林在腳下蔓延，頭頂的天空灰雲密佈，從雲和雲的縫隙間，隱約透露下一兩絲的星光。
迭戈仰著頭，仔細觀察頭頂的星辰，嘴裡細細碎碎嘟囔些什麼，手指不停在牆一般的老樹枝幹上寫寫畫畫。
末了，他雙手一鬆，順著老樹的藤蔓輕鬆地滑落到地上，身邊早圍過來一圈亞特拉斯的斥候，一雙雙迫切的眼睛看向他。
“沒錯，我們現在的方向是正確的，再往正西走上兩個小時，就可以抵達聖盔堡城下。而我們要去的邊境驛站，往北再走二十分鍾，穿過這片森林，就可以看到。”迭戈拍拍肩膀上沾上的葉子和藤須。
“可是，領主大人只給我們兩個小時，現在已經一個半小時了，我們沒有時間去驛站。”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皺著眉頭，攤開雙手對迭戈說，“要我說，我們直接回去，和領主大人說一說就可以了。”
“不能就這麼回去。”迭戈低著頭，小心往手上纏繃帶，這可以讓他在爬樹的時候避免被劃傷手，“一定要拿到證據，證明我們到過這裡，我們的路是正確的，不然沒有用。”
那個小夥子半是戲謔地笑了起來：“沒有那麼誇張吧，我們可是再正統不過的亞特拉斯軍人，走正常程式層層稽核才進入軍隊的，又不是什麼綠林盜，難道還會騙他不成？”
迭戈的動作被這一句話僵住了，他默默站在原地，一動都不動。
那個小夥子似乎也感覺到了什麼，奇怪地看了一眼迭戈，欲言又止。
迭戈又把手上的繃帶解開，再慢慢地細細纏起來，動作小心仔細，但仔細觀察卻能發現那雙穩定的手居然在發抖。
“是吧，我說，我們還是直接回去吧……”那個小夥子又開腔了，但這回他還沒有說完，整個身體就從地面上騰了起來，重重地撞在身後巨樹的樹幹上，還沒有滑下來，一個閃電般的影子就撲到了他面前，死死抓住他的領子，頂在了樹幹上。
是迭戈！
此刻的迭戈，滿臉通紅，一根根青筋在額頭上暴起，鐵錘般的左手死死握拳，高舉在半空中，而右手，正抓著那個小夥子的領口。
“我發誓，你再說一個字，我一定會撕爛你的嘴巴！”迭戈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好像是從他的牙縫裡迸出來的，充滿了森寒的殺氣，讓那個小夥子毫不猶豫地相信，迭戈真的會動手！
他哆嗦了一下，立刻一股騷臭襲來，他可恥地尿了。
迭戈放開了手，任由這個年輕人軟軟地貼著樹幹滑落下去。他轉身走到自己的戰馬邊，從懷裡掏出一塊閃爍著五彩琉璃般微光的石頭，藉著這微光，攤開地圖細細看了起來。
“漂亮的石頭。”一個滿臉絡腮鬍子，閃爍著藍眼珠的中年亞特拉斯男人稱讚道。
迭戈頭也沒抬，只是肯定地點了點頭：“我從北方冰雪高原的扎以那人那邊換來的，花了不少錢。”
亞特拉斯男人嘖嘖地讚歎了兩聲：“你去過不少地方吧，怎麼會想到來亞特拉斯當一個小小的軍官？”
迭戈停住了手裡的動作，歪著頭想了想，看著這個亞特拉斯男人說：“怎麼說呢，我的家在這裡，現在他正受到威脅。我不是為了當什麼軍官，我是為了保護它。”
亞特拉斯男人一時語塞，他看著迭戈彷彿裡面有烈火跳躍般的眼睛，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就在這個時候，從樹幹下爬起來，渾身狼狽不堪地那個小夥子聽到了這句話，下意識地發出了一聲冷笑。
迭戈冰冷的眼神掃了過去，但他還沒有來得及做任何的動作，那個小夥子的冷笑就變成了詭異的“咯咯”聲，一根冰冷鋒利的三稜弩矢從他的後頸射進去，從他的喉頭貫穿出來。
所有人都怔住了。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迭戈，他閃電般竄了過去，一手扶住那個小夥子搖搖晃晃要倒下的身體，另一只手反手摘下了掛在背上的復合弓。只是一個眨眼的時間，又有兩根弩矢穿透了那個小夥子尚有溫熱的身體，亮閃閃的箭簇幾乎要插進迭戈的眼裡。
他猛地推開那個小夥子的屍體，手裡已經搭上了三根錐頭箭，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就把戰弓舉過了頭頂，朝著黑暗中的某個方向，一口氣連射三箭。
只傳來一陣箭簇穿過樹葉的聲音。
這個時候，先前圍在一起的亞特拉斯人才想起來俯下身子，把自己的身體藏在寬大的櫓盾背後，幾個反應快的，才剛剛摘下背後的輕弩。
迭戈站在原地，一動沒動。
那個亞特拉斯男人拼命朝迭戈打手勢：“過來，快過來，對方有遊擊射手，你傻站在那裡找死麼！”
迭戈看了他一眼，不但沒有躲進櫓盾臨時組成的安全空間，反而攀著樹幹，朝先前放箭的地方搜尋過去。
亞特拉斯男人翻了個白眼，躲回了櫓盾裡。
過了十幾分鍾，一片樹葉翻動的沙沙聲中，亞特拉斯回來了，他一隻手裡拽著兩枚銀質的十字架吊墜，另一只手則拖著一個嘴裡不停湧出血沫，渾身裹在黑斗篷裡的男人，往縮在一堆裡的亞特拉斯人面前一丟。
“喏，就三個人，被我幹掉兩個，抓回來一個。”迭戈拍拍手說，“你們誰懂審訊的？抓緊時間問問，他撐不了多久。”
那個亞特拉斯男人的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哦，這沒什麼。”迭戈擦了擦手上的血跡，“這附近地形太複雜了，要是在平地，這幾個傢伙不會活著接近我們三百米內。”
審訊的結果很快就出來了，此處正是聖盔堡正東十五六英里的地方，地形複雜，老林密佈，向來是天然屏障般的死路。從這裡往北走上三四英裡，樹林就會到頭，那裡已經是兩界山山脈的南部山腳了，亞特拉斯王國最北端的驛站就在那裡，一切和迭戈的判斷相吻合。
可惜的是，還沒有來得及問出來這幾個人的目的，這個重傷的俘虜就嚥氣了。
迭戈擦拭了一下弓弦：“好了，不管怎麼說，我們現在可以回去交差了，再沒有什麼比三條貝勒塞人的十字架項鍊吊墜更有說服力了。”
“可是這三個傢伙，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那個亞特拉斯中年男人一臉困惑，“這個不需要搞清楚嗎？”
“還有什麼需要搞清楚的，發現我們了唄。”迭戈說，“一看他們就知道，是貝勒塞帝國秘密部隊“獅牙”的人，如果安東尼奧有獅牙的幫助，他必然早就清楚我們的一舉一動了。我們現在最要緊的事情，就是馬上回到大部隊處，告訴他們這個訊息，並想辦法勸領主放棄這次異想天開的偷襲計劃，退後去和公主殿下的大部隊會合，只有集中力量，給安東尼奧一次重擊，才有可能收復聖盔堡。”
亞特拉斯中年男人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可是……莫特森領主大人會聽你的嗎？”
一句話就把迭戈問僵住了，他愣了愣，說：“沒辦法，如果他不聽的話，我只好用點強的了。”
說完，迭戈跨上馬，腳後跟狠狠磕在馬肚子上，戰馬長嘶一聲，飛速朝來時的方向賓士而去。
“用強？什麼意思？難不成你還打算幹掉他麼？”那個亞特拉斯男人嘟囔了幾句，也跨上戰馬飛奔起來。
到可憐的幾縷清晨陽光穿透密如烏雲的森林，照射到莫特森伯爵臉上的時候，他終於被一串越來越近的馬蹄聲驚醒，聽聲音，來者只有不到百騎，卻似乎很急促的樣子。
莫特森立刻緊張了起來，挨個踹醒身邊的部下，在這座茂密得轉身都有困難的樹林裡勉強布成了一個圓陣。
等到亂哄哄的佇列布好，終於又一些模糊的輪廓從乳白色的霧氣中顯現了出來，剛一露頭，那些騎手就高喊了起來：“是我們，迭戈斥候隊，我們回來了！”
話音中，對面的騎手速度慢了下來，幾乎是漫步小跑的速度，這是表示沒有敵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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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特森稍稍松了口氣，眼看著迭戈的綠頭巾在霧氣裡由模糊變得清晰。
“找到路了沒有？”莫特森急急地問，他抬頭看看天色，“這都幾點了，不是說了給你兩個小時的麼……”
莫特森的話沒有說完就止住了，他看到一臉倦色的迭戈從馬上跳了下來，順手解下掛在馬脖子前的三顆血跡已經乾涸的腦袋，丟在莫特森的面前。
“這是……”莫特森嚇了一跳。
“三個獅牙的獵手部隊的腦袋，我們在距離聖盔堡附近的樹林裡砍下來的。安東尼奧應該已經知道我們的訊息了。”迭戈揉了揉疲倦的臉，“領主大人，有獅牙幫助安東尼奧，說不定還有貝勒塞的軍隊，我們冒昧進攻沒有勝算。”
莫特森小心地用腳撥開這三顆腦袋，細細端詳他們的臉，的確，都是藍眼睛和灰眼睛，不是亞特拉斯人綠眼睛的特徵。
“真的是獅牙？”莫特森疑惑道，但很快在迭戈掏出來的三串十字架項鍊面前閉住了嘴。雖然貝勒塞人佩戴十字架並不少見，但這種樣式的銀質十字架是只有獅牙才有的。
“有誰可以證明？”莫特森想了想，心有不甘道。
“我！”那個亞特拉斯中年男人走了出來，“我親眼看到迭戈射殺他們。”
“你親耳聽到他們承認自己是貝勒塞的人？”莫特森挑起眉毛問。
“恩，沒錯。”那個男人點點頭，“之前有一個俘虜，我親自審訊的，他招了。”
“這……”莫特森終於語塞了。
“情況就是這樣，我的大人。”迭戈戲謔地笑笑，“我們的訊息已經被安東尼奧知道了，而且，我敢肯定，他一定已經佈下了埋伏，如果不是我們因禍得福地迷路了，可能現在這裡大部分的人都已經死了。這一切都要歸功於大人啊！”
莫特森的臉色已經變成了豬肝色。
迭戈笑了笑，攤開了地圖，聲音又立刻變得莊肅起來：“這裡，是我們出發的位置，這裡是我們現在的位置，已經進入我們所說的天然屏障聖盔谷森林。他們一定沒有料到我們會走到這裡來，而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在這裡，通往聖盔堡的驛路上，這裡有一處很險要的隘口，距離聖盔堡也很近，他們一定會在這裡伏擊我們。”
“現在，我們面臨兩個選擇，大人。”迭戈看著莫特森的眼睛，聲音裡說不出的鄭重，“一個是繼續朝聖盔堡走下去，但是不論如何都要經過這處設定了伏兵的隘口，然後大家一起玩完；另一個，我們原路返回，繞開這處隘口，在這裡，傑哈茂爾平原的最後一個驛站處和巴爾博亞伯爵他們匯合，集中兵力強攻隘口，只要在這裡擊潰他們的伏擊主力，聖盔堡的殘軍就不足為慮。做決定吧，大人！”
莫特森看了看迭戈指著的傑哈茂爾平原北段驛站，又看了看那用硃砂打著一個驚心動魄的叉的隘口，臉色越來越難看。
“和巴爾博亞那家夥匯合？他一定會恥笑我，說我們膽小……不行！”莫特森搖了搖頭，“還有一個選擇，你沒說，是不是不敢說？要我講，反正他們不知道我們現在的位置嗎，我們就集中兵力，向南越過聖盔谷森林，到達這處隘口後方，然後，趁敵不備，發動突襲，先拿下這隘口，再緊跟著拿下聖盔堡，到那個時候，我看誰還敢恥笑我！”
那個亞特拉斯中年男人立刻抬頭看了看站在莫特森身邊的迭戈，眼裡是混合著好奇、緊張和刺激的期盼。
迭戈內心掙扎了一下，搖了搖頭：“不行……大人，恕我直言，您的這個計劃的確是很精彩的，但如果操作起來……至少由您操作起來，勝算不高。”
莫特森怔了怔，立刻像點著尾巴的烈馬，狂跳了起來，順手抽出馬鞭，劈頭蓋臉朝迭戈抽了過去：“你說什麼？你說什麼？你是在侮辱我，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但他的皮鞭只抽了一鞭，抽破了迭戈的綠頭巾，就抽不動了。迭戈伸手捉住了鞭梢，鮮血汩汩地從他額頭上的傷口滲了出來。迭戈卻沒有管它，頭巾緩緩飄下來，露出他快要噴火的眼睛。
莫特森這個時候才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他用力抽了抽鞭子，卻抽不出來，緊張道：“迭戈，你要幹什麼？我警告你，我可是國王法魯西斯三世陛下親自冊封的伯爵，艾特斯科堡的主人，這裡都是我的手下，你休想對我做出什麼事情來！”
迭戈眨了眨眼，有鮮血流到他眼睛裡去了，就在眨眼的瞬間，莫特森突然放開皮鞭，拔出腰間的佩劍，想也不想就朝迭戈的胸口刺去，嘴裡怒吼道：“你這個該死的綠林盜，給我去死吧！”
被血迷住眼睛的迭戈，似乎終於被激怒了，他輕輕一扭身，好像看得見一般，讓過了莫特森刺來的佩劍，雙手順勢一託，莫特森的佩劍就飛上了高空。接著，他纏著繃帶的拳頭一拳轟在莫特森的鼻子上，這個盛氣凌人的年輕領主就向後倒飛出去，一頭撞在背後的樹幹上，暈了過去。
佩劍落下，插在莫特森的腳邊，搖晃不停。
一片安靜。
所有的亞特拉斯人都看向這個滿頭鮮血，一拳打翻他們領主的傢伙，不知所措。
迭戈喘了幾口氣，似乎平息了一下沸騰的心情，緩緩道：“領主，他累了！我讓他休息一下，我們撤往傑哈茂爾平原，和巴爾博亞伯爵的軍隊會合。在那之前，我將暫代指揮權。事後我會親自向公主殿下親自解釋，並請求處分。你們，有沒有意見？”
剛剛反應過來的莫特森的副官，立刻高舉雙手：“完全沒有意見，我們尊奉迭戈……將軍的命令！”
迭戈不屑地掃了他一眼，一腳把他踹到昏迷的莫特森的身邊：“在我們和巴爾博亞伯爵會和之前，你負責照顧好領主大人。”
“那麼，我們走吧。弟兄們，我把你們從死亡邊緣帶了回來，現在，你們和我一起，去保衛家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