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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第一百七十七章

韓風先一路疾馳著往回趕, 想要立刻去找董姜解釋。一旦讓軍中其他人率先得知訊息, 在董姜面前進讒言, 此事他就更分辯不清了!

然而行至半路, 他卻越想越覺心驚。

即便他趕在其他人之前找到董姜解釋了, 董姜會相信他嗎?——不,也許董姜從一開始就知道所有人都在陷害他,但這正中了董姜的下懷!

謝無疾施離間計又如何?即使沒有謝無疾的離間,董姜對他也從來就沒有真正信任過。他在董姜手下,一輩子都不可能混出頭來!甚至這一次,董姜或許會無比高興謝無疾給了他一個極好的藉口,收走自己的兵權!

這絕不是他杞人憂天, 他在董姜手下已待了兩年, 也承受整整兩年的屈辱。若不是他一直心懷著不切實際的期望, 他早就該認清這一切!

那他現在該怎麼辦?就這樣坐以待斃嗎?——不, 絕不!他不能讓謝無疾和董老狗得逞!

韓風先一時無比激憤, 恨不能提刀攻進城裡,割下謝無疾的腦袋,再回到軍營中,把董姜大卸八塊!可惜他既打不進城, 也不敢貿然在軍中放肆。於是激憤稍稍平息後,他頓時又焦慮起來。

他必須為自己籌劃好後路。

眼下他手中雖有幾張兵符, 可這些兵馬是董老狗臨時調撥給他指揮的,不會任憑他隨意差遣。他想要脫離董姜的掌控,能夠指望的還是當初由他帶入涼州軍的那些老部下。

這兩年來, 董姜一直對他嚴防死守,禁止他與老部下往來,他為了取得董姜的信任,表面裝得十分乖順,但好在他也從未相信過董姜。他一直派哥靈察暗中行事,籠絡舊部。而那些舊部因在涼州軍中也不得勢,與他又有幾分舊情在,想必仍有一些願意受他差遣。

回去之後,他必須繼續在董老狗面前賣乖,以使董姜對他放棄警惕。但同時他要立刻聯絡舊部準備脫離涼州軍,另謀出路。

只可惜這兩年來他在董老狗麾下受盡屈辱,本以為藉此能在涼州軍中飛黃騰達,最後卻事與願違……

韓風先心中百轉千回,一時痛心,一時不捨,一時惱火。越靠近軍營,他趕路的速度反而越慢下來。

無論如何不捨,他心中的反意已難以剋制。於是想到還要再回去卑躬屈膝地討好董姜,他的五臟六腑便抽搐起來,一陣陣噁心反胃。

他解下水囊,惡狠狠地灌了兩口,壓住嘔吐的衝動,將水囊狠狠往地上一甩,騎馬進營去了。

……

入到營中,韓風先正要去找董姜,一名被他留在營中的親兵慌慌張張地跑了過來。

“校尉!”那親兵追上韓風先的腳步,急道,“校尉,不好了!方才有訊息傳回,說今日延州軍又派兵出城與校尉交戰,王昭那些人馬上就往董州牧帳裡去了!”

王昭等人是涼州軍中的其他軍官,與韓風先一向不對付,這段時日來已不知在董姜面前進了多少讒言。這些人去找董姜,無疑又要告他的刁狀。

即便韓風先對此早有預料,聽聞這話,仍忍不住頭皮發緊。他惡狠狠地啐了兩口,加快腳步朝董姜的營帳走去。

然而那親兵的話還沒說完,又追了上來:“校尉,不知他們和董州牧說了什麼,董州牧方才已帶人往哥百夫的帳裡去了!”

韓風先猛地停下腳步,那親兵來不及剎住,一頭撞在他背上。

“你說什麼??”

親兵連退兩步,被韓風先睜得滾圓的雙眼盯著,嚇得打了個磕巴:“董、董州牧在哥百夫的帳裡……”

韓風先盯住那親兵,想要從他臉上尋出一絲玩笑的成分。那親兵只被他盯得越來越驚恐,連連後撤。

“校、校尉……”

兩人僵持片刻,韓風先猛地轉身,向哥靈察的營帳拔腿狂奔而去!

……

韓風先跑到哥靈察的帳外,只見那帳篷外果然站著董姜手下的兩名衛兵,他的心猛地一沉,耳旁忽然嗡嗡作響,一陣暈眩。他勉強定住心神,深深吸了幾口氣,放慢腳步向前走去。

那兩名衛兵看見他,目光冷冷地落在他身上,並無阻攔他之意,反而替他撩開帳簾。

帳篷內的光景旋即在他眼前展露。

只見哥靈察半坐靠在榻邊,臉色雖不大好看,人倒也還算清醒;董姜坐在哥靈察的榻邊,滿臉親暱的笑容;周遭還有數名衛兵隨侍。

這一幕韓風先只覺耳邊的嗡嗡聲愈發響了,彷彿有人在他的頭皮裡陣陣擂鼓。

董姜見到韓風先進來,並不意外,肥膩的臉上笑容又加深幾分:“好孩子,你回來了。聽說你今日又立下一份戰功?”

韓風先望向他,神色竟有幾分茫然。方才回來的時候,他分明已想好了無數解釋的話,此刻腦海中竟一片空白,不知從何說起。

董姜的目光在他臉上轉了一圈,眼中玩味的神色愈發濃了。他拖長了語調緩緩道:“風先,這段時日來,你似乎有些反常。先是秦州作戰不力,又是散關攻城失敗。我心裡很是擔心,便著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原來你有這麼一位得力部下不久前受了箭傷。這莫不就是你近來心不在焉的緣故?——我便來瞧一瞧。”

韓風先的臉霎時抽搐了一下。他嘴皮子有點打哆嗦道:“風先不懂爺爺在說什麼。”

說話時的模樣倒是裝得還算鎮定,眼神卻忍不住一直往哥靈察的方向瞟。

董姜將他這些小動作瞧在眼裡,暗暗發笑。他也不揭穿,只道:“是麼?難不成這孩子不是你的得力部下?”

韓風先似不知道這個問題該怎麼答。

董姜便“哦”了一聲,慢吞吞道:“這就難怪了。這孩子方才說起有一個名叫思思的女子,是他的妻子,似乎前兩年誤被當成戰俘抓了起來。這兩年來我從沒聽你提起過此事,這麼小的一樁事,你說一聲,我豈不早就讓人把那思思送回來了?你連這點小忙也不肯幫他,看來的確與他不太親厚。”

韓風先臉上血色猛地褪去,抬眼朝哥靈察的方向看。董姜也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卻見哥靈察只低著頭,誰也不看。

董姜頓時有些惋惜。他倒想看這二人當場翻臉的模樣,奈何犬戎兒的涵養比他預想的好了不少。

好在他還有其他的準備。

過了片刻,帳簾忽然被人撩開,幾名衛兵帶著一名女子走了進來。那女子骨瘦如柴、蓬頭垢面,神情麻木委頓,走路時腳步飄飄,全靠衛兵支撐。她四肢雖細,肚皮卻滾圓,瞧著已懷胎五六個月光景了。

董姜瞧瞧韓風先,又瞧瞧哥靈察,只見這二人神色都有些茫然,像是不認識那女子一般。他便出言提醒道:“哥靈察,你好好瞧瞧,這是你的思思麼?”

哥靈察一怔,韓風先一怔。就連那女子在聽到“哥靈察”和“思思”兩個名字後也怔了一怔,渙散的眼睛裡忽然有了點神。

下一刻,一直半躺在榻上的哥靈察猛地從榻上翻了下來,那女子幾乎是與此同時推開衛兵轉身向外跑。

衛兵自然容不得她跑出去,輕輕鬆鬆將她按在地上。

“思思!”

哥靈察喚了一聲,那女子臉上的神情愈發驚恐,一面用手擋臉一面繼續掙扎。可惜她如何掙得過幾個身強體壯的衛兵?

哥靈察捂著傷口踉蹌向前走了幾步,韓風先抬了抬手似想攔他,卻還是把手收回去了。

董姜饒有興致地將這三人的臉色和動作盡收眼底。

那日他撞見韓風先將受傷的哥靈察帶回軍營後,他立刻派人仔仔細細地查了哥靈察的底細。這一查可真不得了,還真查出一條險些被他忽略的線索來——原來這兩年來,韓風先貌似與這犬戎兒疏離,可這犬戎兒才是他真正的心腹!韓風先一直派這犬戎兒與他從前的老部下溝通聯絡!

董姜從未相信過韓風先,也極忌諱韓風先勾結舊部,對此一向嚴防死守。可他千防萬防,這狗雜種果然還是不老實,從來就沒死過賊心。偷偷摸摸勾結舊部想做什麼?還不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叛出他的手下麼!

他發現此事後,簡直震怒至極,恨不能立刻把韓風先剁碎了!可冷靜下來仔細想後,他又改變了主意。

說到底他仍需要韓風先為他打仗,因此暫時還不懵處置了韓風先,何況他只摸出一條線索,卻也沒得到太多證據。再找到更好的部將之前,他還得再利用韓風先一陣。

但他也不能對此視若無睹,任由韓風先放肆。要不然韓風先忽然率領舊部反水,他便將腹部受敵。於是他便起了心思,要從這犬戎兒身上下手。

他今日來到哥靈察帳中,便是為了警告韓風先,讓他不要再輕舉妄動,自己什麼都知道。等這出大戲唱完,他便一刀殺了哥靈察,翦除韓風先的左膀右臂,讓韓風先徹底絕了勾連舊部的心。

而這出戏,卻是因為他想親眼看看韓風先這不忠不義的雜種與他自己最信任的部下反目成仇時會是什麼神情。

於是他哪壺不開提哪壺,故作驚訝地問道:“這女子的肚子如何這麼大了?”

思思渾身一震,掙扎得越發厲害。

將她提來的衛兵道:“啟稟州牧,這女子是兩年前隨一群戰俘被擄回的,戰俘營的軍官不知她的身份,兩年來從未有人問起過。因此那邊只將她當做尋常戰俘……”

所謂尋常戰俘,不過就是奴隸和牲畜。能在戰俘營中活兩年已是運氣極好,至於如何活著……恐怕沒有人想知道。

衛兵的話說完,營帳裡一時陷入靜默,就連思思也只是無聲地掙扎,無聲地落淚。

董姜笑呵呵地看著韓風先的面孔幾乎扭曲,又想看看哥靈察發怒的模樣。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犬戎兒只是走到思思的面前,彎腰將她抱住了。

在他的懷抱下,思思由無聲嗚咽逐漸變成放聲痛哭。

哥靈察扭過頭,緩緩朝董姜問道:“州牧,能將思思還給我嗎?”

董姜大感詫異地挑了下眉。他瞧瞧韓風先,又瞧瞧哥靈察,心念忽然轉了一下——他忽然不想殺哥靈察了。其實策反了這犬戎兒留在身邊,不是對韓風先更好的掣肘麼?

除此之外,他心中又生出另外一種念頭:涼州軍中處處都是狼,韓風先不過是最兇狠的一頭罷了。他見慣了心狠手辣的,卻沒見過犬戎兒這般忠厚的。這犬戎兒不是一頭狼,而像一條犬。

許是近來被手下軍官勾心鬥角弄得他極為頭大,他忽然有些好奇:一條忠厚的犬究竟是怎麼在這世道裡活下去?

片刻後,他緩緩笑道:“還給你?當然可以。既然是你的女人,的確不該再關在戰俘營中。不若我將她提拔到我帳中來做婢女,你看如何?至於你,我也十分欣賞,一同到我帳下來,如何?”

哥靈察一怔,韓風先滿臉愕然。

少頃,哥靈察跪下磕了幾個頭:“多謝州牧開恩。多謝州牧!”

他的神情雖剋制,湖藍色的眼睛裡卻流露出幾分哀痛。

董姜笑了笑,又轉向韓風先道:“風先,我聽聞你這部下忠厚能幹,只做個百夫可惜了。我有意提拔他,你該不會捨不得吧?”

韓風先沒有說話,只額角的青筋不住跳動。董姜也不催促,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僵持片刻,韓風先終於緩緩跪下:“風先不敢。但憑爺爺做主。”

董姜臉上的笑容愈發深了。

他扶著榻站起來,拍了拍有些皺亂的衣襬,道:“行了,今日便如此吧。哥靈察,你傷勢未愈,接著休息吧,回頭我再派人來知會你。”

他扭頭看向韓風先,只見韓風先一臉急切,顯然盼著他趕緊離開。他心裡不由暗暗發笑:韓風先雖會打仗,只可惜性情浮躁,藏不住事,終究難成大器。

於是他又道:“風先,你隨我一道回去,方才的戰況你還沒同我彙報。”

韓風先頓時面如死灰。

董姜手一揮,衛兵們立刻提起思思,又盯著韓風先,跟在他身後一起出去了。

=====

大散關內。

暮色靄靄,夕陽西沉,城牆上站崗的士兵一絲不苟地矗立在自己的崗位上。城牆下的將軍室裡,數名軍官們圍在地圖前,也正忙碌著。

謝無疾手持一條筆直的樹枝,在地圖上比劃著。

“兩千兵馬今晚連夜出發,前往此地設伏。”

“是。”

“另調八百人,弓兵兩百,步兵六百,帶足箭矢,準備落石,在此山谷候著。”

“是。”

自打那日延州軍又給韓風先送去兩百戰俘後,原先天天前來叫陣的涼州軍已經連續兩天沒有再來了。謝無疾派斥候去打探過,涼州軍並無什麼大動作,顯然不是在籌謀一場新的攻城大戰。既如此,恐怕涼州軍已萌生退意了。

但謝無疾卻不打算就這麼讓他們退回去。

涼州軍此番進攻雖然受阻,可若把這些豺狼虎豹放歸大漠,待他們調整一番,恐怕明年還要捲土重來。他不可能永遠把大量兵力駐紮在大散關,因此必須解決了這後顧之憂。便不說全殲涼州軍,至少也要予以重創,令他們三五年內都無法恢復生氣。

如涼州軍這樣的隊伍,順風時雖是虎狼之師,可逆風時卻往往不難對付。如今他們軍官不合,士氣低落,一群強盜本就不懂忠義,只為了錢財糧食而凝聚。在他們撤軍之時一路埋伏一路追擊,很快就能把他們打得土崩瓦解,潰不成軍。

謝無疾估計好了涼州軍的撤軍路線,又安排好了自己的兵力佈置,正要讓軍官們回去點兵,忽聽外面隱隱約約傳來聲響。

有人豎起耳朵聽了一陣,有人道:“是馬蹄聲?從城外傳來的?”

眾人面面相覷。天色已晚,難不成涼州軍竟準備連夜攻城?外面很快就會伸手不見五指的。

謝無疾點了兩個人,道:“去城牆上看看。”

那兩名軍官連忙出去了。

沒過多久,一名軍官急匆匆地跑了回來,神色十分古怪。

謝無疾問道:“城外是何狀況?”

那軍官道:“稟將軍,是韓風先領著一隊親兵來到城下。”

眾人譁然。

他們沒聽見外面有打鬥聲,又說只有一隊親兵,那韓風先難不成是來投敵的?

若果真如此,他們倒得警惕起來:這該不是涼州軍那邊的詭計,讓韓風先假意投敵,實則做內奸吧?畢竟那韓風先的名聲人人都聽過,是絕不敢信的。

那軍官證實了眾人的猜測:“韓風先說,他是來投奔將軍和朱府尹的……還有,他似乎帶來了涼州牧董姜的項上人頭。”

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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