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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第二百三十八章

大相國寺的四周, 蜀軍的士卒們已將入口森嚴地守衛起來, 嚴禁任何人隨意出入。

就在此時, 黑暗中遠遠一匹快馬向東門疾馳而來。東門的士卒立刻警惕起來, 擺出戒備的架勢。

當騎馬人馳近, 衛兵們定睛一看,來者竟是一個披頭散髮的男子。

“停下!來者速速下馬!”衛兵們連忙橫矛攔截,呵斥道,“何人膽敢擅闖大相國寺?”

“籲!”那人勒馬停止,衛兵們舉起火把一照亮,發現那匹高頭大馬眼熟的很,竟像是謝無疾的坐騎。再往上一瞧……這人……可不就是謝無疾麼?

衛兵們頓時傻了眼。

這位謝將軍往日出現在人前時, 向來是要多威風有多威風, 就算一身血水泥漿也依然英姿颯爽, 誰見過他這等模樣?頭髮披散著不說, 外袍鬆鬆垮垮地系在身上, 裡面露出的分明是睡覺時著的褻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方從起火的屋子裡逃出來。

“謝……謝將軍?”衛兵們連忙收起長矛,向他行禮。

謝無疾被眾人注視,臉上閃過一抹不適。他問道:“寺內火情如何?”

守門的衛兵茫然道:“回將軍, 我等只接到命令前來守衛,防止賊人趁亂闖入或走脫, 具體火情並不知曉……”

謝無疾雙眉緊鎖,又繼續打馬向裡衝去。衛兵們連忙讓開一條通路,還不住向後打量, 想看謝無疾帶了多少人來。

而後方,竟連一個護衛也沒來得及跟上來。

進了寺內,謝無疾只見起火的地點似乎就是朱瑙暫居的寢殿的方向,登時眉皺得愈發厲害,唇抿成一條薄線。寺內建築相鄰,不宜行馬,他跳下馬隨手將馬韁交給附近的一名士卒,拔腿向失火的方向跑去。

寺中的官兵們正在匆忙地滅火,人來人往,繁忙混亂。謝無疾在人群中穿梭,焦急地張望。

當他終於靠近起火的大殿,他才略松了口氣——走水的並不是朱瑙的寢殿,而是他寢殿後方的祖師堂。

然而未見到朱瑙,謝無疾仍然放心不下,又在人群中梭巡片刻,終於看到一名正在指揮撲火的軍官。

他箭步上前,抓住那軍官問道:“朱府尹人在何處?!”

那軍官正忙著呢,驟然被人打攪,待要發火,卻又覺得此人聲音有些熟悉,定睛一看,竟是謝無疾!

謝無疾見他傻在原地,又質問了一遍:“朱府尹呢?!”

那軍官慌忙回過神來,磕磕巴巴地指了個方向:“府、府尹先去觀音閣避險了……”

謝無疾二話不說,又扭頭向觀音閣跑去。

觀音閣在大相國寺正南面的第二間大殿,謝無疾穿過數間大殿,越過繁忙的人群,終於來到觀音閣門口。只見殿內火光通明,人群簇擁,皆是年輕力壯的虎賁衛士。

謝無疾的目光略過眾人,直直落到了人群的中間。他看見朱瑙坐在一張長椅上,程驚蟄立在朱瑙身側,正彎腰為朱瑙系著披風的前襟帶。兩人靠得極近,朱瑙不知說了什麼,程驚蟄赧然笑了起來,抬眼望向朱瑙。在火光的照映下,驚蟄的目光格外明亮與溫柔。

謝無疾向前的步子慢慢停了下來,在殿外站定。

程驚蟄為朱瑙系好披風,朱瑙的穿戴便已停當。殿內的衛兵們亦各個衣著齊整,可見此番火情來得並不急切。

倒是他自己失措了。

謝無疾又在殿外站了片刻,朱瑙不曾向他的方向看過來,倒是程驚蟄無意間抬頭看到他。伊始只是不在意地瞥了一眼,片刻後忽然意識到什麼,將目光轉了回來,露出詫異的神色。

程驚蟄似乎想和朱瑙說什麼,猶豫了一下,又沒有開口,只是朝著謝無疾望。

殿內人頭攢動,熱鬧擁擠,似乎已不須更多人添亂。

片刻後,謝無疾遙遙衝驚蟄點了下頭,轉身離開了。

出了觀音殿,又走一段路,路上經過幾名提著水桶的士卒。祖師堂方向的紅光黯淡不少,看來火情已得到控制。

迎面走來的士卒們隱約認出了謝無疾,疑惑地盯著他打量片刻,猶猶豫豫地行禮:“謝、謝將軍?”

謝無疾不動聲色地攏了攏衣襟:“縱火之人抓住了嗎?”

士兵忙道:“抓住了三名賊人,正在審問他們是否另有同黨。那些賊人是從祖師堂的地道潛入寺內的。他們燒了祖師堂的典籍,這才致使祖師堂起火。”

當初玄天教佔據玄天寺的時候,張玄命人在祖師堂地下挖了一條通往寺外的地道,為的就是有一天若忽然被人圍了老窩,方便他出逃。

謝無疾進城時神兵天降,寺內的大職事們壓根來不及用上地道就紛紛束手就擒了。這導致謝無疾和朱瑙也沒發現地道的存在。

今夜數名瘋狂的玄天教餘孽利用地道潛入寺內,本想趁機行刺朱瑙,奈何寺內蜀軍守備森嚴,他們連離開祖師堂的機會都找不到,最後只好一把火把祖師堂燒了,許是想著來都來了不能白來一趟,又許是指望這火能依靠風勢蔓延到朱瑙的寢殿去。

只可惜,今夜那點微弱的風勢別說燒去別殿了,就連祖師堂的火不過一個時辰也已被撲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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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疾問道:“可有傷亡?”

士兵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堂內找到了一個被火燻暈的,不過不是我們的人,是縱火的賊人。”

謝無疾:“……”

看來形勢已定,被幾個愚蠢的蟊賊鬧出一場虛驚而已。

謝無疾不再多問,繼續向外走去。

他找到自己的愛馬,出了大相國寺,正要騎回自己的營地,忽聽後方傳來匆忙的腳步聲。

他扭頭一看,愣在原地——只見朱瑙匆匆追了上來,驚蟄等幾名親衛跟在後方。

快跑近時,朱瑙扭頭吩咐了幾句,驚蟄神色複雜地朝著謝無疾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與其他幾名親衛一起停下了腳步。

朱瑙獨自走到馬前,仰起頭,看向騎在馬上的謝無疾。他伊始是慣如往常般面帶笑意,可對上謝無疾的視線,他似乎讀出了什麼,笑容漸漸斂去了。

“你方才為何不進來?”片刻後,朱瑙溫聲問道。

謝無疾低頭看著他,沉靜的目光中隱隱波瀾。他低聲答道:“我也不知。”

朱瑙微微一怔,又問道:“你不高興了?”

謝無疾緩緩搖頭:“不。”

眼瞼垂了垂,思忖片刻,又道:“我不知。”

朱瑙好笑道:“那你為何而來?這個也不知道麼?”

謝無疾不作聲。

面對這個一問三不知,朱瑙通情達理地不再發問了。他又上前幾步,摸了摸馬頸。謝無疾的愛馬認得朱瑙,乖順地低下頭來由他撫摸。

兩人長久無話,謝無疾不知朱瑙如何作想,只知自己渾身不自在。

他向來殺伐決斷,決不是優柔寡斷之人。可此刻他卻真不知該如何開口。

當得知大相國寺失火,他本該立刻指揮士卒前來幫忙救火,可他卻獨身一人出現在這裡;

當看到朱瑙平安,他本該入殿詢問究竟,可他扭頭卻走了;

當看到朱瑙追出來,他就該立刻下馬說話,可他現在仍坐在馬上不動。

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也有可能他知道,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罷了。

就在這時,他忽然渾身一僵——朱瑙摸馬頸的時候,摸著摸著就摸到他的手上來了。

謝無疾看看那隻手,看看朱瑙;再看看那隻手,再看看朱瑙。

朱瑙的雙眼不知不覺間又似初一的月亮般彎起,揚著的臉上滿是笑意。

謝無疾:“……”

本來還只是不自在,這下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個被調戲的良家女子了。

為了不顯得更加扭捏作態,他果斷從馬上跳下來,在朱瑙面前站定。

朱瑙笑道:“你如此關心我,我很高興。”

“嗯……”謝無疾應了一個字,想了想。沒有後話。

看見朱瑙無事,他自然也高興。他的不自在,不是因為朱瑙,也不是因為驚蟄或其他人,而是因為他自己。

——他在逐漸失去分寸,他在想他曾經不會想的事,他在做他曾經不會做的事。他曾問過午聰,這是好還是不好,而這個問題的答案,他自己也不知曉。

曾幾何時,他的事,軍隊的事,一切全仰仗他的決定。他從不迷茫,因為迷茫沒有用,沒有人能教他怎麼辦。

可是方才,當看到大相國寺起火的時候,當他想到朱瑙或許性命有虞的時候,一瞬間他頭腦一片空白,醒過神來時人已在大相國寺外了。

他自問不是仁慈良善之人,亦不將哪個生靈性命看得有多重。他眼中所看,心中所想,一向是江山大業。若身邊親眷良友離世,他並非不難受,只是能夠迅速接受罷了。

可唯獨朱瑙……絕不能有事。

謝無疾還在走神,而朱瑙這回沒了摸馬頸的鋪墊,直截了當地握住了謝無疾的手。他不僅笑容和舉動,就連說出來的話也像是調戲良家的登徒浪子。

朱瑙:“謝將軍這個樣子也真好看。”

謝無疾:“…………”

在他考慮要不要把那只登徒手捏碎的時候,他聽見朱瑙又接了一句。

“謝將軍待我的心思我明白。我待謝將軍的心思,謝將軍還不明白麼?”

謝無疾微怔,手勁放鬆,逐漸改捏為握。

夜風寒涼,一陣疾風刮過,不遠處的親衛們齊齊打起了寒顫。

也不知是否今夜剛剛經歷了火險的緣故,總覺得今晚的月色分外寂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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