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拉似乎正承受著睡意的侵襲。她雖然打直背脊，勉強擺出女僕該有的架子，但時不時就會搖頭晃腦起來。
在沃恩想開口詢問之前，就有另一名乘客先把他的問題問出口了。
“所以，我們今晚要睡哪兒？這裡有旅館嗎？”
“別這麼急，稍微等一下吧。”
車伕走向離馬車不遠的一座建築物，用力敲打起該處的大門。雖然有好一陣子沒有回應，但過了一會兒，就有一名看起來戒心重重的男子從中現身。
看似村莊居民的男子雖然對這批深夜的訪客冷漠以對，但在車伕做完說明後，他的態度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對於幾乎不會有外來人造訪的這座村莊來說，能獲得外地貨幣的機會可以說是少之又少。
幾分鐘後，旅館老板露出了幾乎要搓起雙手的諂媚神色招呼起眾人。
“來、來，各位裡面請！”
就連似乎在旅館裡兀自好眠的學徒也被粗暴地叫醒，打著呵欠搬起木箱。
在長時間的舟車勞頓和劫匪襲擊下，就算是習慣了旅行的乘客，此時也藏不住疲憊的神色，全都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進旅館。
沃恩原本也打算跟上去，但就在他準備穿過旅館大門的時候，老闆卻堵在他的面前。
“咋了？”
“啊……這個……”
由於疲憊的關係，沃恩的臉色比平時難看幾分，被他這麼一看的老闆隨即頰上生汗。
老闆的視線先是有些曖昧地遊移，最後落在了莉拉的身上。就算是在夜色的籠罩下，也難以藏住她深色的肌膚。老闆講話的口吻像是個觸怒雙親的孩子般顯得不知所措，但還是道出了拒絕的意圖。
“真是太抱歉了……我沒辦法讓你身後的僕人入住……”
“要錢的話我有。”
沃恩雖然立刻這麼回應，但也很清楚店家拒絕的理由不在這一點上。
“要是讓奴隸入住的訊息傳開的話，我的買賣可就難做了……”
沃恩聽見莉拉像是抽筋似的重重地抽了口氣。
實際上來說，對莉拉懷有敵意的乘客們也決定投宿在這座旅館之中。老闆恐怕是預見了爭執發生的可能性，想及早免去這層風險，而他的考量顯然是對的。
沃恩皺著眉頭，開口問道：“村子裡還有其他地方能借宿嗎？”
“打著旅館招牌營業的就只有我家而已。呃…不過……要是去敲敲其他人家的門，說不定可以借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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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我瞭解了。”
這間旅館的老闆想必也不是什麼壞人。一般來說，他經營的既然是旅館，應該也不會想讓外來因素影響這份生意。老闆的這句話，也暗中透露了願意讓他們在其他人家投宿的好心腸。
然而，就算心腸再好，他還是得顧及自己的生意，守住旅館的風評。因此，他不能讓莉拉睡在這裡。
“要是只有你一個人的話，敝店……”
“不，算了，妨礙你做生意了啊。莉拉，我們走。”
沃恩雖然行走的步伐一如往常，但跟在他身後的莉拉卻慢得像是被銬上了腳鐐似的。
他眺望著遺留在馬車上的行李，環抱雙臂思考了起來。
狀況比預期得還要棘手啊……
他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是因為事前太過於小看農村的封閉風氣了。說起來，這也是沃恩首次離開帝都，他迄今也沒這麼斬釘截鐵地遭人拒絕投宿過。
“……”
這時，一張木板從旁朝他遞了過來。
“請，只有，主人，住宿。”
他瞥了上頭的文字一眼。
“在這種天氣露宿野外，絕對會在明天早晨死掉的啊。”
況且，若是認為這裡是鄉下所以治安良好，那可就大錯特錯了。就算莉拉身為外國人的身份不論，她的容貌也是會惹人注目的水準。
“我，不要緊。”
沃恩沒把這句話當真。
“你在這裡等著。”
在看到莉拉鑽入車廂後，沃恩便不著邊際地邁出了步伐。雖說在月光的照耀下還不至於看不清腳邊，但一想像起接下來的日子，就讓沃恩的腳步沉重了起來。
他挑了幾間看起來生活還過得去的房子，依序敲起了房門。
絕大多數的住宅都已是呈現靜默的狀態，而被敲門聲吵醒的人們都掛著一張臭臉。在聽完沃恩的說明後，每個人的回應都十分相似。
“我們家不能給奴隸借宿。”
“要是讓你們住進來，咱們家會被人說閒話的。”
“我不想讓那種東西住進我們家。”
一語不發地關上家門的反應也不算罕見。
在遭受拒絕的次數多到兩隻手也數不完的時候，沃恩得出了繼續在村裡徘徊也無濟於事的結論。
在旅館對答時，他就隱約察覺到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也沒什麼特別的感想。他只是懷抱著“說不定還有機會”的微薄期盼，以平淡的心情做個確認罷了。沃恩就這麼繼續邁步，並思考起其他的方案。
在外露宿絕對不行……看來，只能拿出大筆金錢，找經濟貧困的人家讓我們借宿了。
只要拿出夠多的錢，那些生活過得相當清苦的人家應該也會勉為其難地讓他們住下。然而，他不認為這樣的地方住起來會有多舒服，而一想到抵達巴斯後要展開的行程，他就不想浪費太多金錢。
眼下的日子至少還得持續一週，他也無法輕率地做出決定。
“早知如此，我就不該來這座村子，而是等下一班馬車了……”
沃恩像是嘆息似的呢喃一句後，這才察覺自己已經走了相當長的一段路。因為理應懸掛在頭頂的月亮，這時忽然遭到了遮蔽。
他在不知不覺間走了出村外，踏入了鄰近的森林之中。頭上的枝葉將月光切得細碎，灑落在地上的形狀宛如蛋殼碎片。
明明才離開村子沒多遠，但這裡已經不是人類居住的區域了。黑暗像是被熬煮過似的顯得濃稠，還深沉得宛如大海。矗立的樹木讓人聯想起迷宮的牆壁，要是在裡面走上十步，恐怕就認不出村子該往哪裡走了。
“總之還是先回去吧。”
這麼說著的沃恩準備掉頭──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隱約聽見了森林深處傳來了人聲。當然，他很清楚現在已經不是正常人會在外遊蕩的時間，就算森林裡真的有人，以這樣的時間和地點來看，想必也不會是什麼好事。若是貿然靠近，就有可能被捲入麻煩之中。
但即便如此，他仍決定邁步前行──這是因為“還不想走回馬車”的消極念頭在背後推了一把。
他目前還沒找到今晚的住處。而即使他主張“無所謂”，得知這件事的莉拉肯定也會變得相當沮喪吧……若是聽到有人在近處發出嗚咽，心情也會隨之消沉下來，這是人之常情。
沃恩走向森林的深處。
他確認了微弱聲響傳來的方向，壓低了腳步聲前進。走在不熟悉的崎嶇土地上，讓他的呼吸變得混亂，與此同時，先前的人聲也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女孩子的聲音……雖然在哭，但應該沒受傷。感覺像是……抱著一種強烈的心理壓力？
他靠著啜泣聲做出推理，繼續向前。很快地，發出聲音的人物便映入了他的眼裡。
一名少女正坐在樹根上。
光是看上一眼，就能看出她屬於上流階級──或是富裕的中層階級。和三餐不繼的庶民相比，較為富裕的階層的營養狀況可說是有著天壤之別，而這樣的差異會反映在身材大小、長肉的部位和頭髮肌膚的光澤上。少女年約十五六歲，看起來肯定沒有體驗過為了賺取一頓早餐的餐費而在地上爬行的生活。
她身穿蓬鬆得沒辦法做任何家務事的長裙禮服，而腰部看起來之所以過於纖細，是因為被充斥著鯨骨裝飾的束腰縛住身子的緣故。長長的紅髮被細心地盤了起來，還像是在證明不假他人之手就無法盤好似的，別上了好幾個做工精美的花朵髮飾。
總而言之，比起待在深夜的林子裡，少女更適合出現在舞會一類的華麗場所。然而，沃恩很快就明白少女之所以會待在森林裡的理由。
因為她正拿著手槍抵著自己的太陽穴。
“嗚嗚！呼嗚嗚嗚嗚！”
從少女眼角流下的淚水，可以看出她並非打從心底想採取這樣的行動。少女的喉嚨擠出了像是壞掉風箱般的嗚咽聲，這似乎就是沃恩聽到的聲音。也不知她在森林裡待了多久，只見她的嘴唇已經被凍成了藍紫色。
她的牙關不斷打顫，手臂也抖個不停，但依然沒將手槍拿開。沃恩靠在樹旁觀察了一會兒後，開了口道：
“喂。”
“咿！呀啊！”
少女之所以沒有反射性地扣下扳機，應該只能歸咎她運氣好吧。她整個人向上彈起，下意識地朝著聲音的源頭──亦即沃恩的所在位置舉起了手槍。
溼潤的蜂蜜色眸子緊盯著沃恩。
“你是誰！”
少女的喊聲雖與慘叫無異，但即使聲音尚顯稚嫩，其中仍是蘊含了習慣對人發號施令的社會階級特有的壓迫感。
即使被槍口指著，沃恩也沒顯露出半分動搖的情緒，只是聳了聳肩。
“我只是個路過的旅客。不過你呢，是要自殺嗎？”
少女先是以氣勢洶洶的目光瞪了沃恩一會兒，但沒過多久就將手槍垂下。雖然講話的語氣顯得高傲，但她的性格似乎並不那麼尖銳。
“是又怎樣，你有意見嗎！”
“這倒是沒有，畢竟我不是什麼虔誠信徒。況且這個村子實在是太過偏僻，看起來連十字路口都沒有，就算你在這邊自殺了，也不用擔心被埋到奇怪的地方。”
“你也太瞧不起我們村子了吧！十字路口還是有啦！連十字路口都沒有的村子還像話嗎！”
沃恩的隨口胡謅讓少女氣呼呼地反駁。接著，也許是驟然大聲說話的關係，她整個嗆到了。
少女緩緩地呼吸，看起來不只是在調勻氣息，也像是在試圖將更多的思緒吞進肚裡的表現。
“我是基於一個很重要的理由，才會採取這樣的手段的。所以，請別阻止我！”
“我才不會阻止你，要自殺就請便吧。”
沃恩像是在證明自己真的沒有這個意思似的，向後退了一步。
他想像得出少女為什麼臉上會露出些許膽怯的神色──自殺需要相當強烈的決心，一旦氣勢受挫過一次，就很難再次做好覺悟。
少女先是瞥了手上的槍一眼，接著又將視線挪回沃恩身上。
“我不是叫你別阻止我嗎！”
“我說了不會阻止你啊。”
“阻、阻止我也沒關係喔……”
沃恩不禁露出苦笑。
“你那個‘很重要的理由’上哪兒去啦？啊，不過──”
聽到沃恩有話要說，少女的臉上登時綻放出光彩。但在聽了下半句話後，她的臉頰隨即抽搐起來。
“如果要自殺的話，我不建議對太陽穴開槍。這是一種只會徒增痛苦的死法。”
“是、是這樣嗎……”
“因為手槍的後座力比你想像得還要強上許多，要是這樣開槍的話，槍口就會向上仰起。對於手臂纖細的女性來說尤是如此。”
沃恩伸出食指抵著自己的太陽穴，用手勢表示出手槍受到後座力仰起的狀況。
“如此一來，子彈就可能會只削過頭骨，落得沒辦法好好死掉的情況。我以前就遇到過一個傢伙，他一邊噴出腦漿一邊痛苦掙扎，那看起來真的很慘啊……”
“……”
少女之所以臉色發青，大概是因為想像到那樣的光景了吧。寫實的畫面如今追上了她自殺的意願，似乎讓她感到反胃，因而按住了嘴角。
“要是不想死得那麼不痛快，那還是含住槍口比較好。”
沃恩假裝將食指伸入自己的口中。
“如此一來，上顎就會抵住槍口，就算沒好好瞄準，也一定會轟掉後腦勺。不管是腦漿噴光光還是在脖子後開個大洞，肯定都能在一分鐘內死個徹底。”
“脖、脖子後方開洞……應該很痛吧……唔……”
“誰知道，我又沒試過。倒是你要是試完還有意識，希望能告訴我感想呢。”
沃恩將身子從倚靠的樹木上挪開。少女似乎是以為自己要遭受襲擊而重重抽了一下身子，但沃恩反而與她拉開了距離。
“哎，反正你要怎麼做我都無所謂。再見啦。”
“等一下！你要去哪裡啊？”
“找個地方住啊。就算留在這裡，也只會增加我的嫌疑，你要是想死的話，就等我走遠了再開槍吧。”
要是少女自殺時有賭徒這種不正經人士在場，他可無法預料會惹來多大的懷疑。沃恩以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打算就此離開現場。
少女保持著坐在地上的姿勢，雙眼先是看著和那雙纖細手臂極不相稱的手槍，接著望向沃恩，又看向地上的落葉──最後，她以銳利的目光抬頭看向了沃恩。
“你、你對我想尋死的理由就一點興趣也沒有嗎？”
“無所謂。”
“要是救了我的話，說不定會有好事發生喔！”
“無所謂。”
“嗚、嗚嗚嗚嗚嗚嗚！真是的！我不管你了啦！”
“哼。”
沃恩這回真的轉過了身。
他想過少女可能是不想尋死，也想過少女是處於不得不死的處境，不過，這兩者間並沒有矛盾。
即使不想死，也不得不走上絕路──這樣的狀況在世間比比皆是，沃恩並沒有多餘的心力對他們說三道四。他在帝都已經見識過好幾次相似的光景，而他每一次都做出了相同的判斷。
他隨意地揮揮手，離開了少女身邊。身後要是有個被逼入絕境的走投無路之人，照理說是該防備對方在一時衝動下朝自己開槍的可能性，但神奇的是，沃恩不認為這名少女會採取這樣的行動。
“啊……嗚嗚嗚……”
少女的啜泣聲傳了過來。大概在沃恩離去後，她就會射穿自己的太陽穴──或是後腦勺吧。
“嗚嗚嗚嗚嗚…………”
他雖然想對這起事件理出一些感想，但內心卻沒湧出多少思緒。
沃恩已經切換了思路，開始思考度過今晚的方法。在他看來，與其睡在冰冷的路上，走入森林之中說不定還來得更舒適一些。
因此，沃恩徹底鬆懈了下來。即使聽到了破空聲，他也沒能立刻產生反應。
在聽到物體“咻”地劃破空氣的聲音之後──
“還、還不來阻止我啊！你這個笨蛋──！”
被少女扔出的手槍就這麼砸中了沃恩的後腦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