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7月,都是泉城府的農人最期盼,但也是最坎坷的時期。
期盼是因為這個時候開始收麥,而麥子的行情歷來被人看好,這事關一家老小一年的收入。
若是老天賞臉收成好了,手頭寬裕,說不定就能讓家裡娃子多念兩天書,考個前程出來,改變祖祖輩輩從土裡刨食的命運。
至於坎坷,則是因為收糧不是一個輕鬆的活計,一個不小心,一場大雨就能讓一年的辛苦泡湯大半。
而且,收完糧,就該稅丁下鄉催繳夏稅了。
富裕地界上的大戶倒是不用擔心什麼,他們會在這段時間請上一大幫麥客、短工,幫忙搶收糧食,然後用大車裝了,運到城裡賣給收糧的商行。
這些大戶,即使縣太老爺平時見了也得禮讓三分,那些稅狗子輕易是不敢上門叨擾的,人家繳納皇糧國稅,也是直接給縣裡,沒人敢於上下其手。
但新汶縣孫家村這樣貧瘠的,依靠宗族抱團生存的地方,就得全村老小一起下地,爭取在下雨之前把地裡寶貴的糧食收起來,然後曬乾儲存。
另外,繳稅也是個大麻煩。
自打張相爺(張居正)那會兒,朝廷開始實行“一條鞭法”,農人種的糧食就不能直接拿去納糧了,必須先背到縣城或更繁華的地方,賣給商行換成銀子,然後才能完稅。
十幾年前當今聖上說要搞洋務,連銀子都不好使了,全都給改成銀元或銀票。
這每改一次,老實巴交的農人都要吃一次虧。
畢竟本來繳稅就要被稅丁扒一層皮,把糧食背到城裡賣掉,就要再被商行扒一層皮了。
或許皇帝老爺、朝堂相公老爺們原本的意思不是要欺負農民,或許也有辦法避免這種損失,但誰讓農人根本不懂行,只能任由小吏、商賈們欺負呢?
千百年來,上面每次想要改好的事情,真落實到最下面,總是對小民越來越壞的。
“孫大爺,您也別為難小的,小的就是個跑腿的。”
一個身強力壯的稅丁坐在孫家村村長——也是孫氏族長的孫有望家裡,一邊喝酒吃肉,一邊大咧咧的說道:
“孫大爺你是知道俺的,俺吃你些酒肉,自然是會幫你說些好話,可這今年朝廷不是跟洋鬼子起大仗了嗎,朝廷幾十萬大軍人吃馬嚼,這都是銀子啊,所以這加徵是少不了的。”
在一旁給孫有望幫忙的孫笑他爹一臉堆笑的說著:“是是,俺們都知道這事,知道朝廷的難處,可這不是……,那個啥,俺家老二在水師當差,說是得皇帝大老爺提拔,當了正五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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稅丁拿著酒盅的手瞬間愣住了:“正五品?”
“是啊是啊,縣裡黃老爺,還有府裡的李老爺,都來報過喜呢!”看他這個樣子,似乎有戲,孫老頭趕忙抬出他眼裡的“大老爺”當虎皮:“俺家老大也跟黃老爺家的閨女結親了,今年還要去考一高,若是考上了,那俺家還得積攢些學費不是?老哥您去跟丁三爺美言幾句,給咱們村稍減些加徵……”
說著,老孫頭把一枚一兩的銀元輕輕塞進稅丁手裡。
那稅丁卻還在犯迷糊。
實際上,朝廷跟洋鬼子的仗已經打完了,今年沒有加徵的要求,只不過包攬全縣稅賦的丁老三丁三爺仗著鄉下人訊息不靈便,想著機會難得,故意以加徵的名義斂財罷了。
這種“加徵”自然跟黃大戶那樣的真財主沒啥關係,人家在泉城、島城都有耳目,停戰的訊息一早就知道了。
再說他們平常繳稅也不過他們這些稅丁幫閒的手,就算丁老三親自上門催繳,人家也敢一個大嘴巴扇他出來。
至於州里的李老爺……,呃,那是誰?
也許丁老三知道吧,這個稅丁只是丁老三的幫閒,他沒去過泰安州,根本不知道州城裡有哪些大戶。
當然,這沒啥緊要的,一個黃大戶他們就惹不起了。
“啊,啊哈,磊子哥要娶黃大戶家的閨女啊?笑哥也當官了啊?”稅丁放下手中的酒盅和筷子,把那枚銀元也一起放桌上了:“孫大爺您咋不早說呢?早點說,小的,不,丁三爺肯定也得來上一份賀禮不是?”
孫家村這倆老頭不知道自己透露的訊息對稅丁來說有多麼嚇人——一個五品官老爺,一個跟黃大戶結親,要考一高的秀才老爺,對稅丁來說,都是能通天的大人物——只要他們把這事跟上面一說,朝廷自然知道他們在下面勒索,怕是應景就得交幾個人頭出去了!
好在孫家倆老頭只是想透過這層關係狐假虎威一番,讓丁老三和他手下這些幫閒多少松鬆手,少要加徵——歷來包攬稅賦都是極有油水的行當,正稅也好加徵也罷,稅丁都是要在上面加一圈“帽子”的,這就是稅丁們的好處,也是倆老頭想要跟稅丁們商議的部分。
他們沒想到丁老三敢虛構朝廷旨意強行加徵,而稅丁的訊息也不夠靈通,不知道短短半年不見,這孫家村居然出了正五品這麼大的人物!
‘這幫幹水師的,當了官怎麼也不誇功遊街?搞得爺們都不知道!’
稅丁心裡把孫笑罵了一萬遍,嘴上卻是只撿好聽的說:
“孫大爺,您是我大爺,俺小時候還來您家蹭過飯呢是吧?您說的俺一定照辦,這樣,等俺兩天,俺去跟丁三爺說一聲,看看你們家……,不,你們村今年到底應該納多少!”
還能納多少?肯定是只有正稅,加徵、浮收一概沒有。
實際上,稅丁知道,也就是今夏了,等到孫磊那天回來一趟,把這事一說,等到今年秋稅的時候,這孫家村恐怕就會隨著黃老爺直接把稅錢繳給縣上,跟他們這些稅丁一點關係都沒有了。
今後丁三爺和他的這些幫閒會少一個村的好處,不過少拿點總比事情暴露出來掉腦袋強。
兩個老頭倒是沒想那麼多,這稅丁一口氣把所有加徵浮收全免了,兩人已經十分滿意,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儘快讓這稅丁回去,換個新的糧籌過來,好確定本村到底應該少繳多少。
稅丁同樣心中著急,他也不顧孫家村準備的酒肉,拿著剛剛送到的,粗製濫造的糧籌,準備告辭。
但就在這時,一幫本村的小崽子一邊大叫一邊朝這邊跑來:“族長爺爺!三叔!六哥回來了!六哥當大官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