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湛的視線從一排排骨灰架上一掃而過，旋即又淡淡地收回了視線：“不過是個紀念堂而已，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王霆，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被喬湛這麼不輕不重地一點，王霆頓覺背心針刺似的透出一股涼意，雖然喬湛的語氣很是平淡，但他總覺得喬湛言辭之中透露著一絲責怪之意。王霆思來想去，覺得揣測不透喬湛的心思，於是色愈恭禮愈至，不敢有半點疏忽怠慢。
“行了，你去忙吧，我在這裡四處看看。”喬湛擺了擺手，將王霆打發走，他在這座紀念堂內四處閒逛起來。外面暴風狂沙呼嘯，聽起來如鬼哭狼嚎般可怕，但紀念堂內的黑白交雜的雨花石卻給人種堅不可撼的可靠感，讓人莫名覺得安全。
這間紀念堂的規模大約有一個小型體育場大小，裡面的骨灰架錯落有序地排布著，空隙不是很寬，剛夠兩個人在其中擦肩而過。骨灰架上擺放著逝者的骨灰盒和相片，部分小方格中還放著點心和鮮花，喬湛在其中穿梭著，看著相框上那些陌生面孔，橫跨陰陽兩界的心境油然而生。
白春庭不知何時悄然走到了喬湛身邊，喬湛側頭看了他一眼，兩人並肩在狹小的空間裡穿梭著。片刻後，喬湛率先打破了沉默：“只差一點，我的照片就要擺在這裡了，也不知會有幾人傷心。”
白春庭聞言笑了笑：“你怎麼知道，在這世界的某個地方，你的照片沒被擺在裡面？”他說著只有自己和喬湛能聽得懂的話：“生和死，本來就是陰陽兩界的相互拉扯。死是生的一部分，生，也是死的一部分。”
喬湛莫名地看向白春庭，正準備說點兒什麼，卻忽然聞到紀念堂裡傳出來燒糊的味道。二人循著氣味過去，這才發現是一戶人家在狹窄的長廊裡燒紙，這個家族人口不算多，兄弟兩家各三口人，狹長的供桌上擺滿了祭品，下面元寶狀的火盆中燒著冥鈔和金元寶，當家男人用鉤子沉默著撥弄著冥鈔，煙霧升騰起來的陰翳氣味在狹小的空間內揮之不去。
靜佇片刻，連白春庭都覺得這煙味有些嗆，考慮到喬湛肺部健康，他便建議道：“他們在祭祀，這裡煙大，我們往那邊去吧。”
喬湛點頭同意，二人剛欲轉身，那邊人家的祭祀儀式卻已經結束了。當家人端起一杯燒酒澆在燃盡的冥鈔上，黑灰色碳化的冥鈔質感看上去很像錫箔紙，一遇到冷酒立刻碎成了片片黑蝴蝶。酒精的味道遇熱揮發到了空氣中，熱酒裹挾著菸灰的氣味，顯得沉悶而又腐舊。
火盆也滅了，祭祀儀式結束，那家人帶著幾分好奇和探究朝著喬湛他們看來，白春庭推了推眼鏡，喬湛朝他們善意地笑笑。不過喬湛剛露出幾分笑容，卻忽然意識到在紀念堂這種地方笑似乎不太合適，於是尷尬地收起笑容，搭著白春庭的肩膀轉身，邊走邊想著，出來祭祀卻遇上黑沙暴天，運氣真是跟他們一樣糟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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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隊伍會合的時候，寧初一和周粥正盤坐在那裡聽王霆侃大山，聊的都是十多年前他們剛到金塵市開採金礦的經歷。深入沙漠、開荒、為了保住金礦和其餘世家的人鬥智鬥勇，雖然比不得海陵城內牽一髮而動全身，卻也另有一番驚險。周粥聽得很入神，寧初一將信將疑，懷疑這其中百分之六十摻水的成分。
“哎呀，那都是以前的事啦，現在的金塵市，幾乎都要成了一座死城了。”聊著聊著，王霆卻忽然一拍大腿，悵然道：“這些年黃金產量下降，無利可圖，大半個金塵市已經人去樓空。土地荒蕪了，衣食等生活物資的供應陡然緊張，物價飛漲，已經沒有人願意到這座暮氣沉沉的城市裡來了。如果不是仰仗著傅家的金礦還能有所產出，我們也早就活不下去了。”
周粥聽著聽著，不禁流露出一絲同情之色：“那你們也挺不容易的。”
“為傅家鞠躬盡瘁，傅家也沒有虧待我們。”王霆擺了擺手，笑道：“周小姐你別看我這樣，我們的生活條件在金塵市裡算好的了。起碼我們衣食富足，還有車開，這對於如今絕大多數的金塵市居民來說，都是無法想象的待遇。”
“那若是金礦枯竭了，你們該怎麼生存下去？”寧初一想起來時路上喬湛對他說的話，忍不住問道：“那可是你們賴以生存的根本啊。”
“若是這裡真沒活幹了，我們老哥幾個就回老家。”王霆的想法倒也灑脫：“在金塵市挖金礦挖了大半輩子了，人老了終究是要葉落歸根，這幾年我們也攢了些積蓄，足夠回老家養老了。”
寧初一聞言看了喬湛一眼，他知道傅家在沙漠深處發現的金礦乃是重大機密，但一想到這些人的前程全都系託在這些無法確定的事情上，不禁有些感懷。
正巧祭拜的那家人收拾好祭品，也從紀念堂裡面出來了。他們瞧著喬湛一行浩浩蕩蕩的陣仗，知道他們是有些身份的，也不敢靠近搭訕，只是遠遠地佔據大廳一角，低聲說話聊著天。
一晃幾個小時過去，外面的風聲小了許多，不再像一開始那麼可怕了。
王霆推門出去看了一眼，這才發現外面的天色已經全黑了，空氣很渾濁，能見度很低，紀念堂前積了滿地的黃沙，快把液氫車的半個車胎都給埋了。他剛出去探了個頭，就被外面的灰塵給嗆了回來，只好趕緊縮回身把門給堵上。
“少爺，外面的天氣情況太糟糕了！沙塵暴小了很多，但能見度太低。依我看……不如現在這裡將就一晚，等明天天亮了再走？”王霆快速判斷後，提出來這個最穩妥的法子：“只是……這紀念堂陰氣森森的，可能有點不吉。”
“呵！這有什麼不吉的？”喬湛冷笑一聲：“和魂靈相處，倒比和活人相處自在多了。咱們就在這兒住下了，等明天再走，你找幾個人去車上拿幾條毯子來。”
喬湛這邊剛拿定了主意，旁邊兒那一戶人家也開始騷動起來，他們私底下商量了一番，竟然開始穿戴衣物拿起東西，看著那陣勢似是準備連夜離開。
喬湛皺了皺眉，這黃沙一吹，連整條公路都被沙子給埋了，還怎麼走？更何況金塵市附近地廣人稀，若是路上遇到了什麼緊急情況，連個求救避險的地方都沒有，實在不妥。他想了想，便給王霆打了個眼色，讓他過去勸勸那家人，說可以分給他們幾條毯子和一些食物。
王霆和那家人一番溝通後，卻神色尷尬地回來了：“少爺，那家人堅決不肯收我們的東西，他們說家裡還有事，必須今晚趕回去。”喬湛聞言朝那家人看了一眼，卻見他們客氣又帶著幾分防備的朝他躬身示意，並且堅定地繼續收拾東西。
喬湛想了想，既然他已經明確表達過想幫助對方的意思了，對方卻還執意不肯，總不能強行把人家留下來吧？於是他只好朝王霆擺了擺手，示意隨他們去了。
然而讓喬湛沒想到的是，就在這家人收拾停準備出門的時候，卻被一個雞皮黃臉的老太給攔住了。他們在這裡待了幾個小時也沒察覺到這個老人家的存在，她彷彿像個幽靈一樣，在這家人即將離開的時候忽然冒了出來。
那老太佝僂著身子，身子乾癟得活像個風乾的茄子，雞皮般的臉上表情陰鬱，她不會說話，只是哆嗦著手指頻頻地對著那戶人家指指點點，尖聲咿咿呀呀地高叫著，那刺耳的聲音再配上她略顯偏執的眼神，讓紀念堂裡憑添了幾分陰森之氣。
“這是紀念堂裡看門的老太，是個啞巴。”王霆見喬湛面露不解，便向他解釋了一句：“平時打掃紀念堂挺安靜的，今天也不知怎麼了，搞出這麼大動靜來。”
喬湛距離他們有些遠，旁觀了半天也沒搞清楚這個看門的老太在和這戶人家吵什麼。那戶當家的並不理會啞老婆子的叫罵，啞老婆子動了火氣，抬手掀翻了這戶人家的祭品，伸出右手狠狠地做了一個旋擰的手勢，直教人心中一驚。
看到啞老婆子這個動作，喬湛眉頭一挑，驀的聯想到了什麼。
“滾！別在這兒擋道！”那戶的當家人也動了火氣，散落在地上的祭品他們也不要了，一把推開了那啞老婆子，披上擋風外套一頭扎進了外面的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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