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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浪(5)

四方命器連起了四象之陣,將應龍牢牢地鎖定在了陣中。在命器光芒輝映之下,應龍的身影不斷縮小,最終再度化為了人形。他被禁錮在四象陣的中央,卻無半分異色,只是揚起唇角,勾勒出嘲諷的弧度。

“區區螻蟻,能做到這一步,已是超出極限。本座只需須臾,便可破了這四象陣,汝等之舉,不過徒勞。”

怒濤為之咆哮,山巒為之震顫,妖魔躁動嘶鳴,似是在應和上古神龍的說法,嘲笑世人的徒勞一般。可就在這群魔鼓譟、巨浪濤聲之中,響起了一個輕柔而清亮的聲音:

“爭得須臾,就已足夠。”

綠裙少女御風疾行,已掠至應龍身前。面對應龍猙獰的面目,面對那嗜血的雙眼,她沒有膽怯,沒有退卻,而是虔誠地抬起雙手,十指交握,貼近心門——

“祈天地,誠我意,

身為憑,血為契,

吾軀可消,吾魂可泯,

天外雲生,聚靈化鏡!”

伴隨她朗聲唸誦,金色的光華,隱隱從她的額頭浮現。那是屬於雲生鏡的靈力,那是延續她生命的力量。然而,此時此刻,她卻堅定而又執著地,將她性命的來源,逼出了自己的軀體,將之凝聚成神器原本的形態。

從小竹眉間浮現出的金色光華,在風中輕輕地流轉,猶如金蝶翩翩飛舞。漸漸地,光華凝聚,隱隱顯現出一枚圓鏡的模樣。與此同時,小竹亦能感覺到,氣力隨之消逝,意識逐漸迷離……

是了,雲生鏡離體聚形之刻,便是她生死魂滅之時。

透過那飛舞流光,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起來。什麼瀚海巨浪,什麼上古神魔,都像是離她而去,朦朧之中,她似乎看見了漫天落雪,看見了她從小長大的青川山,看見了那一排排的竹林,和掛在竹枝上的白兔兒燈——

“丫頭,咱們去一個沒有人、也沒有妖怪的地方。”

說話的那人,白衣勝雪,發若烏檀,唇角永遠掛著溫柔的笑意。她從小被師父撫養長大,他教她讀書習字,教她武功術法。元宵燈會,年幼的她會騎在師父的脖子上看市集燈火。中秋時節,她會與師父在院中啃著月餅看月亮。在這世上,她最對不起的,便是給予她性命、養育她成長的師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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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恕畢飛無法相陪,諸位,就此別過。”

說話的那人,身穿紅衫,手持丹朱鐵筆。他眉清目秀,身形清癯,左腿微跛,但仍是風姿俊朗。她喚他一聲“畢大哥”,從相遇相識,到成為生死之交,他們一同走過多少坎坷波瀾。若無畢飛相助,她決計走不到如今這一步……

“以前我也當你是個勾結妖魔、是非不分的小妖女啊!如今我已知道,諸位無論是人是妖,都是熱心的好人,這就夠了!”

說話的那人,一襲武者勁裝,手持半月戟。她五官清麗,上挑的雙眉更為她的眉眼之中,添上了一抹英氣。從以命相搏,到姐妹相稱,她與陸靈是不打不相識。最初的她,怎麼也料不到那個看似兇巴巴的姑娘,竟是個直率豪爽的好姑娘……

她似乎又看見了那平城小鎮,看見了慈眉善目的柳嬤嬤和白澤小羊。她似乎又看見了鼎山鬼村,郭武叔和鴻飛端坐在那小小草屋裡。她瞧見了鍾無嘉與化蛇,瞧見了蕭行之與言若詩,瞧見了慕子真與居塵,瞧見了捧劍而立的玄麒真人……

許多人,許多事,在她的眼前浮現。這一路走來,經歷了多少風雨,看盡了人世苦樂。最終,那諸般幻象,卻又化作了銀羽紛紛,那是在天玄門後山的院落之中,那個人為她幻化出無數銀色光點,銀光飛舞,無聲飄零,宛若落雪一般。

如雪的銀髮,深邃的冰眸,冷峻的容顏,挺拔的身姿,與十年前那個隆冬雪夜的小小身影,漸漸重疊在了一起。他與她,在那冬夜飛雪中初見,在那天玄山的流光飛舞之中相擁。明明滅滅的星點光芒,輕盈又溫柔地落在她與他的身上,將他們簇擁在銀雪星辰之中。

沒有什麼海誓山盟的期許,沒有什麼永不離分的承諾。有些話,她深藏在心底,從來沒有對他言說。然而此時此刻,她卻想衝到他的身前,將那些不敢說、不能說的話,一股腦兒地倒給他,然後,再向他道一句:

珍重。

捨不得心中之人,捨不得親朋摯友,捨不得離開這紅塵亂世……然而,縱使心中萬般不捨,她卻已是打定了主意。從她得知自己是雲生鏡的那一刻,從她拜別師父的那一刻,她便對自己許下誓言:她定要迎戰應龍,令這上古神魔不能再危急神州,禍害她所珍視的親人朋友!

無舍,永遠無得。

金色光華紛紛凝聚,最終匯成一面古樸精緻的圓鏡。同一時刻,妖雲震盪,烏雲湧散,一輪明月現於天幕。皎潔的月華驅散了陰霾,只有一縷白雲在月光下輕曳,如煙如霧,猶如一道輕紗,隨著海風吹拂,在銀月下曼舞。

“什麼?!”

瞧見眼前的景象,饒是應龍,也為之一驚。他皺起濃密劍眉,露出了猙獰的神色,同時他抬起雙臂,運起靈力威能,想要加快突破四象陣的速度。

“那是……雲生鏡?”

與此同時,海岸邊那些正在迎戰妖魔、抵禦巨浪的“誅妖盟”弟子,也都看見了這幅奇景。而當初欺上青川山、向墨白仙君索要雲生鏡的陸靈,也猜出了這令天地色變、日月顯現的神器的名字。

“!”

歸海鳴驟然睜大了眼,雲生鏡的出現令他始料未及,而當他看見鏡子的光華越來越明亮、小竹的靈力卻越發虛弱之時,忽然間,一個可怕的念頭闖入了他的腦海。他霎時明白了,為何當日青川山上,面對四派圍攻,墨白仙君極力否認自己擁有雲生鏡。為何那日從冰魄寒潭出來之後,小竹與墨白再不相見。為何那夜在天玄山上,小竹會說些“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只願咱們相處的每一天,都是開開心心的”之類的話語……

顧不上什麼命器,顧不上什麼陣法,歸海鳴如疾風掠出,像是離弦之箭,衝向陣中的少女所在!

瀚海之上,四象陣中,雲生鏡華光璀璨,在虛空中遊移流轉,最終對準了被四象陣暫時阻滯的應龍——

“轟——”

一道金光衝破瀚海,華光徑直劈在了應龍的身上,將他禁錮在神力之中。頓時,天地震顫,浩海咆哮,駭浪也像是懼怕金光神力,紛紛退向四周,在瀚海之中,空出了一個巨大的漩渦來!

“啊啊啊啊啊啊——”

吼聲震天,黑煙暴漲,應龍的身形忽大忽小,忽高忽低,他不甘心地想要恢復巨龍原身,衝破華光的桎梏。但云生鏡的光芒亦在不斷變化,一次又一次地壓制住了應龍的濁氣,令他始終無法掙脫華光的禁制。

而就在這一剎,原本御風浮空的少女,卻失去了最後一絲靈力。腳下的清風驟然消散,小竹虛弱的身體,無力地跌落下去,眼看就要跌入茫茫浪濤之中……

透過迷濛的視線,透過那紛紛碎裂的浪花,她依稀看見一道銀光正向她急速飛來。辨認出那是鳴蛇的身形,她想要送上一個令他安心的笑容,可卻連揚起唇角的氣力都沒有。倦意襲來,世間萬物都像是離她而去,疲憊的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順應睡意的召喚,緩緩闔上了雙眼……

歸海鳴化光疾行,當他衝至陣中的那一刻,什麼應龍,什麼雲生鏡,都已不在他的眼中。他所能看見的,只有那個綠裙少女不斷跌落的身影。他探出雙臂一把將她抱住,緊緊地擁在懷裡,貼近她的臉龐,想讓那冰冷的容顏重新溫暖起來。

“小竹……小竹……”

向來寡言的他,此時卻重複地唸誦著她的名字。他慌亂地握緊她的手,想將靈力注入她的體內,但卻毫無成效。歸海鳴從未如此痛恨過自己的無能,他甚至痛恨起自己的種族,蛇本冷血,同樣冰冷的他,甚至無法熨暖她的雙手……

面對上古神魔,他不曾懼怕。歷經艱險生死一瞬,他不曾畏縮。然而此時此刻,他握慣了長槍、平日裡穩若磐石的雙手,卻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像是蕭索秋風中飄零的落葉,瑟瑟地顫抖著。他抬起顫抖的手,輕輕撫上她的面龐,觸碰那白皙的肌膚,卻感覺不到半分暖意。

“……”

他的嘴唇動了動,卻再也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看見巨浪激起的水花落在她闔起的雙眼上,凝在了睫羽之間,猶如晶瑩的淚滴。他那沾染了鮮血的大掌,輕輕地拭去了她眼角的淚珠,他的動作輕柔而小心翼翼,好似稍一用力,她就會在他的臂彎中碎裂一般。

狂風呼嘯,浪濤翻湧。武者擁緊少女的身影,在滄海駭浪中,顯得如此渺小,如此無力。歸海鳴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唸誦著“九天鳴霄之印”,他試圖心音傳遞,呼喚小竹的名姓,就像當日在蒼莽大漠裡,她用咒文將他從蜃夢中喚醒一般。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都得不到半點回應。他看見她額間那個由他親手畫上的紋印,漸漸地黯淡下去,最終消失於無形。

無聲的悲鳴,鬱結在胸臆之中。他緩緩垂首,將自己的額頭,抵上小竹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