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清荻下樓的時候，瞥見周汲月房間沒有亮燈，以為她早已安睡，於是也放心地回了房。
周汲月聽著門外輕細漸無的腳步聲，微凝起眉，深如重瀾的黑漆漆中，她抱著手機躺在床上，螢幕上些微熒光映亮了她複雜深邃的眸光。
她在編輯發給韓棠的簡訊：“老大，我們今天接到黎硯池了，我八年前見過他的，他是沈教授的孩子。”
“記憶之王，過臉不忘”的讚賞不是白來的，儘管只有一面之緣，甚至黎硯池八年間已經完全長開、容貌大變，她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與之相關的過往翻湧如暗夜粼粼的長河，而她是蜿蜒的一支山脈，就此沒入河中，沉浮無聲。
是怎樣沉重的過往啊！沉重到讓她在無垠的荒野中負重狂奔八年，如今已不堪再前行。
韓棠回了簡訊，措辭極有分寸，生怕戳中她的傷心事：“是從前醫治柳宸的那位腦神經教授吧？我這些年同她已經沒有聯絡，想來她也未必記得我們，黎硯池就更不可能還有印象了。”
緊接著又是一條：“不要亂想，現在已經離十二點還有五分三十二秒，快去睡個戰鬥覺，明天就是和青蕪的模擬賽了。”
來自老大的關懷總是命令式的，直截了當而潤物無聲。周汲月笑笑，可是她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隻胖倉鼠，也依然翻來覆去毫無睡意，於是索性披衣坐起，無聲無息地臨窗遠眺。
無邊寂夜中的城市宛如蟄伏的碩大珍珠，映襯著遠山上的圓月，大街小巷都泛著幽幽銀澤。寥落的燈火太遠，青山上的煙更近，嫋嫋飄飄迷了眼，也倏然間恍惚了神思——
周汲月想，她許多次見到柳宸的時候，似乎都在這樣的夜霧天，因此，印刻在記憶中的少年形象，多少也沾惹了陰翳愁雲，含糊而深邃。
她追溯記憶，試圖尋找柳宸具有人間煙火氣的形象，卻發現他大多數時候都倚在霜雪冰牆後面，只露一雙眼冷然旁觀。因此即使她竭力熟絡，也只不過疏離如萍水過客，只有極少數——她印象中的某兩次夜霧天，她在少年的眼瞳裡真真切切看到了自己。
第一回是個秋霜意濃的夜晚，那時流鯨剛成立不久，他們每逢週末來工作室訓練，然而那天，韓棠的備戰會議開得太久，後來又訓得太晚，柳宸原本打算去青山寫生，也因此而耽擱了。
其他人都走了，周汲月慢悠悠地做著最後一題，餘光偷覷著低頭看畫冊的柳宸。少年雖然面無表情地抿著唇，好像什麼也沒有，但喜歡一個人久了，天天看，總能從他的眼角眉稍中讀出不一樣的東西。
周汲月知道，柳宸其實是很不高興的，他將每週一次的寫生看得很重要，以朝聖般的心境對待，何況今日他打算畫的是熒惑守心，幾十年一遇的奇景。所以她做完題，小心翼翼地問：“那你明天還畫畫嗎？”
柳宸唇抿得更緊了，眼神在她身上一轉，似乎在問“什麼意思”。
周汲月怕他情緒低落，絞盡腦汁地要他高興：“你今天不是沒畫成熒惑守心嗎？可以明天再去畫呀，明天雖然沒有熒惑守心，但你可以畫別的，這個嘛，比如……上次你說的那個陽光下的小樹林，你還可以一起畫我——我也去那裡給你當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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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一說出口，她便覺得唐突，面前的可是繪畫小天才，她這樣胡言亂語地班門弄斧，怕是要被笑話。於是她微感忐忑地瞅著柳宸，等待判決。
柳宸沒做聲，但嘴角彷彿微微提了一些，沒有說話，只是雙手交疊按在那一沓畫本上，忽然慢慢地點了點頭。他提筆歪歪扭扭地寫了一行字，推到周汲月面前：“你明天下午來”，又補道，“請你吃晚飯，犒勞。”
周汲月又驚又喜，她只是想和柳宸多待一會兒才信口胡謅的建議，想不到他居然同意了。她揉揉臉，試圖把翹起的唇角壓下去，但收效甚微：“我要做什麼準備嗎？比如換件漂亮衣服？”
“不必”，柳宸又寫，筆尖微微一頓，忽然抬頭看她，空洞無神的漆黑瞳仁一瞬聚焦，定在她身上微微逡巡。
周汲月屏住呼吸，生怕撥出的氣過於灼熱，會燙紅臉頰，於是也眨眨眼，假裝鎮定自若地與他對視，其實掌心早已全是汗了。
他到底在看什麼啊？不會是後悔了、要改變主意了吧？
柳宸垂眸，眉尖微微發顫，握筆的手懸在那裡，不小心在素白紙箋上拖曳下長長一筆。這種遲疑在他身上是很罕見的，甚至讓周汲月開始慌亂起來。
他斟酌夠了，終於緩緩提筆，端端正正寫下：“其實這樣就很好看了。”
如今過了太久，回憶往事如同隔著重簾觀賞螢火，總看不真切，甚至周汲月已全然忘記當時的自己是什麼心情，但她感覺，自己一定是臉紅了。她盯著這行字，後來又機械地抬頭，與柳宸對視。
柳宸也正看著她，目光專注而深沉，如同籠罩塔尖的月色，因此眼瞳裡就不偏不倚地映出了一個雙頰彤紅的她。
周汲月居然有一瞬產生誤會，誤以為她可以就此在柳宸眼中生根，緩慢成長，得予報償。果然，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是天下最為荒謬的錯覺了。
年少時候純如初雪的愛戀啊，如同蟬翼的一張一翕，微風也能生澀地轉變為萬丈狂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