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太大的公園裡，與其他陳舊的器材相比，只有正中央的一把鞦韆是新刷的油漆。
在上面，坐著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戴著厚重的眼鏡，眼鏡上的圈數已經多的數不過來了。小男孩很瘦弱，臉色也差，看上去就像是營養不良。
不自覺的，林木感到胸口發痛。
這個小男孩，是趙展。
只有不到十歲的樣子，
十歲，原本應該是天真爛漫的年齡但趙展臉上卻愁雲密佈，陰霾的表情和鮮亮的鞦韆形成鮮明對比。
“我啊，今天又被媽媽訓了……”
小男孩獨自一人坐在公園裡的鞦韆上，獨自一人說著話。
“媽媽她說……現在的小孩子沒上小學英語就都考過雅思和託福了，還說我們家沒錢，將來要靠我自己公費出國留學，那樣才能有大出息，才能掙大錢……”
吱嘎——吱嘎——
回應小男孩只有鞦韆發出的聲音，這聲音算不上美妙，可對於無人應答的小男孩來說，有聲音總比沒聲音要強。
“我不懂……有出息是什麼樣的？掙大錢又是什麼樣的？是不是像班上一個同學似的上學放學都有氣派的車子接送？”
小男孩單純的問題就這樣在安靜的公園上空漸漸消散。
“其實我啊，一點都不愛學習……語文背課文很累，數學又特別難懂，英語就更差了。我也想像其他小朋友那樣可以到外面玩，還有手機能上網……可是，要是不好好學習，媽媽就會吼我，更兇的時候也有，像要殺了我似的……上次我英語考砸了，媽媽她差點用叉子叉到我的手，嚇死我了……”
彷彿是身處另一個世界裡，林木看著兒時的趙展自言自語，鼻尖發酸。
他自己也是學生，但小時候從來沒被父母逼成這個樣子。
實際上，上初中後，他和趙展同班時還超級羨慕趙展學什麼都快，一考試就是大榜第一。那個時候的趙展和現在差不多，很不容易接近，整個班上沒有一個同學能稱得上是趙展的朋友。
然而，那個時候的羨慕現在卻徹底變成了同情。
他沒有想過，為了拿大榜第一趙展為此付出了多少——
高三三模考試的大榜前五十，在他看來只是這麼點小事，卻讓趙展近乎毀掉了整個學校！
不，應該說在很多人眼裡都是小事吧？可對趙展而言卻不是……
“怎麼做？怎麼做才能救趙展？怎麼做？”
“走”到光源入口處，林木想要進入那個看似趙展過去的空間，然而卻有強大力量在阻撓他，電得他渾身發疼，連頭髮都豎起來了。
“臥槽！這神馬？十萬伏特？”
剛吐完槽，光源之中的畫面發生了變化。
迎著美好夕陽的公園一點點變得頹敗，刷了新油漆的鞦韆最終也變成了鏽跡斑斑的廢鐵。
趙展，由一個不到十歲的小男孩，長成了高中三年級學生。
佇立在生了鏽的鞦韆前方，圍繞在趙展周圍的景色黯淡下來，一點點、一點點變成了漆黑。
這漆黑，是人的影子。
“隔壁家那個誰的兒子，不是說什麼神童嗎，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上了高中之後聽說成績很一般。”
“欸欸，你看看他，成天走路也看書，吃飯也看書，就差上廁所看書了，可成績還不如我班的誰誰誰……”
“我說趙展，你不用刻苦成這個樣子吧？反正你再刻苦也拿不了大榜第一。”
“別說了，趙展心裡也不好受，還什麼大榜第一，他連前五十都沒進去呢！”
“班長，我不要跟趙展一桌，他整天神經兮兮的，我怕被傳染……”
……
漆黑的人影接二連三出現，全部都是熱辣的嘲諷。林木能夠感同身受，這些話生生扎進趙展心臟時趙展有多麼痛苦。
“你們這些傢伙……”
握起拳頭，林木想要衝下去狠揍對方一頓，可強大的電擊阻止了他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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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佇立在下方的趙展，只是默默地低著頭，手裡捧著一本參考書。
漆黑的人影漸漸的開始移動起來，朝著某一個人影，最終匯聚在一起。
這人影，林木有些印象。
初中時有一次開家長會，他親眼見到過，趙展的媽媽。
“小展，你是故意來氣媽媽的是不是？你把媽媽氣死了你很高興是不是？這種成績單也好意思拿給我看！我不是說了麼？二模一定要進大榜前五十，只有大榜前五十的學生才有機會考進全國數一數二的好大學！你怎麼就不明白呢，啊？媽媽說的話你不聽了是不是？你這個廢物！枉我和你爸花了那麼多錢給你請家教，給你報補習班！你、你就是這麼回報我的？我告訴你，如果三模還進不了大榜前五十你就不用回家了！我沒你這個兒子！”
劈頭蓋臉一頓數落，林木只是看著都冷汗直流。
而被罵的趙展，最初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最後的最後那雙捧著參考書的手卻顫抖起來。
由輕顫，變成了劇烈顫抖。
“啊啊啊啊啊——”
嚎叫響徹天地，嚇得林木一激靈。
只聽刺啦一聲，趙展將手中的參考書撕成兩半。
蹲下身，趙展用雙手抱住頭，像只刺蝟一樣渾身縮成一團。
有時候林木會想，刺蝟之所以渾身長滿刺，大概是如果他不這樣做就無法保護軟弱的自己。
有聲音，傳了過來。
是哭聲。
“沒有人在乎我……”
“我是個廢物……”
“除了學習一無是處……連學習都學不好的話……”
“不考進大榜前五十的話……不考進大榜前五十的話……”
“為什麼考不進去，我都那麼努力了為什麼！”
“要是排在我前面的人都消失就好了……要是排在我前面的人都消失……”
“消失……如果連學校也消失的話，是不是我就可以不用學習了？”
“但是，不用學習的我，結果還是個沒用的廢物……”
林木的頭，又開始疼起來。
這是來自趙展的負面情感，在先前進入趙展記憶之中時他已經體驗過一次了。
強忍著疼痛，林木向前探出身子，即便被強力的電擊電得他渾身酥酥麻麻，也依然沒有阻止他前進的腳步。
蹲在地上的趙展，就像個無助的小孩子，即便伸出手去，也沒有能夠牽住他手的人。
深吸一口氣，林木對自己的肺活量還是很有自信。
“趙展——”
吼聲震天，不亞於趙展剛剛的哀嚎。
不可思議的是，趙展的哭聲停止了。
但是趙展仍然蹲在地上，沒有動。
“趙展——趙展是我，我是林木——”
朝似乎處在另一個世界中的趙展大聲喊，林木決定就算自己喊缺氧了，在將趙展喊回來之前也絕不停手。
“我是林木——初中和你一個班的林木——”
雖然對於自己的喊聲趙展無動於衷，但林木願意相信趙展還是能夠聽到的。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背不出來九九乘法表，結果被老師罰到走廊站一節課。”
“小學三年級，我把英語老師氣哭了。”
“小學五年級，我忘帶橡皮了結果沒一個人借我，有道題的錯誤答案就沒改過來。”
“初二期末考試，我數學考了全班倒數第一！”
“初三英語一次小考，全班就我一個考了不及格。”
“初四雖然爆發了一下RP，但高一分班考試我考砸了所以掉到了普通班。”
“上次二模，我光顧著算一道小題結果大題沒答完，直接跌出了大榜前一百五……”
細數著自己上學以來種種失敗的經歷，林木越說反而越起勁了。
在他看來這些都不算什麼，可如果是放到趙展身上，趙展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所以……所以我想說的是——”
扯著嗓子衝下方的趙展喊，喊得林木口乾舌燥。
但他依然想將自己的想法傳達出去。
“我想說的是——像我這種學渣其實一直很羨慕你，你剛進初中的時候就是以全校第一的身份，之後一直衛冕，學什麼都快，老師總當著我們的面誇你，那些給你白眼看的人其實私底下都嫉妒你嫉妒得不得了，只是你從來沒去關注過而已……”
話說到這裡，趙展有了反應，這反應令林木稍稍停頓一下。
趙展站了起來，緩慢地。
意識到趙展對自己的話還是有所反應的，林木激動得都快哭了。
“後來高中我和你念的是同一所，但我是普通班，你是實驗班，那時候我可佩服你了，因為第一高中是全省最好的高中，裡面全是學習尖子，你能進實驗班本身就很了不起了，那些詆譭你的人……你想想看，他們都是成績不如你的。”
就在林木一個人噼裡啪啦說個不停的時候，趙展已經轉過身面向他了，可他自己卻還沒注意到。
“當然了，裡面也有比你學習好的，但那不是很正常嘛！並不是說考不進大榜前五十你就不夠優秀，而且誰也保不準現在的尖子生畢業後進入社會就能成為人才，新聞不是總報嘛，說什麼高等學府的學霸智商高情商低，面試總被拒之類的。”
說實話，林木從小到大似乎都沒一次性說出這麼多話來，若是這樣還無法打動趙展，他就決定直接衝下去用拳頭把趙展打醒。
“所以說，你絕對不是廢物，更不可能一無是處，如果你這樣都叫廢物，那我這種該叫什麼？廢物中的戰鬥機？”
開了句玩笑，然而趙展卻並沒有笑。
林木感覺自己已經快缺氧了，雖然都是發自肺腑的話，可讓他一口氣喊出來還是很費力氣的。
“不行我嗓子快啞了……總之就是一句話：那個啥，你能跟我做朋友嗎？”
話音剛落，林木看到始終像死人一般面部僵硬的趙展第一次瞪大雙眸。
“我這個人朋友也不多，初中時一直想跟你搭話卻找不到機會，還有啊！你看看你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我認識的趙展是即便這次沒考好，即便被一堆人冷嘲熱諷也還是淡定地一個人悶頭努力……結果這次你要認輸嗎？輸給這種來歷不明的傢伙！”
筆直地伸出手臂，林木指著從趙展的身體上漸漸鑽出來的東西。
“來歷不明的傢伙”指的就是魘。
附在趙展真正的靈魂上，這才是魘的核心！
手掌向上一翻，林木做出邀請的動作，說：“回來吧！趙展……你是不會拋棄學校，也不會放棄學習的，不是嗎？”
趙展空洞的雙眸中，第一次映出了林木的臉，以及那只向他伸出的手。
突然，悲鳴聲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