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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許之地(十四)

心幾乎要跳出腔子了,撞的胸膛起伏不定。

秦小樂顫抖著舉起兩手,瞧著上面的青黑一絲絲向指端褪祛,忽然有了一種劫後餘生的後怕。

是不是只差那麼一點點,他就再沒有機會見到明天早上的太陽了?

而一直像根旗杆子似的立在地中間的小胡,眼皮動了動,眼白向上一翻,就直挺挺的向後倒去,雖然看著是暈了過去,但總算是周身正常了,與秦小樂相同,指甲上的黑色也淺淡了不少。

顏清歡坐在地上,剛剛一頓操作猛如虎,喘息到現在還沒平緩下來,在黑衣人背後時,多少有點兒燈下黑的意思,眼下雖然體力依然不支,思緒卻沒有停滯。

他把秦小樂扶起來,遠遠的靠著門邊坐下來,拉開了些安全距離,才自己走回黑衣人身後蹲身下來,詢問的看向秦小樂。

秦小樂輕輕點了點頭。

顏清歡攥了下拳頭,深深的撥出一口氣,握住地上的刀柄,猛地拔了起來!

黑衣人肩頭一動。

顏清歡連忙再次狠狠紮下刀,只是換了位置。

黑衣人再次被定格了在當下。

如此快速重複了幾遍相同的動作,只是每次刀尖刺入地板的位置皆有不同......每每與之對應的,黑衣人的反應也各有不同。

秦小樂扶著腰冷笑了一聲,“還真是活得久了,什麼鳥事都能遇上,誰能想到這人不怕被捅刀子、挨槍子兒,卻怕被扎影子!”

顏清歡也發現了這個規律,最後一刀難免發洩似的用了大力氣,皺眉道:“他被定住了,小胡就醒了,那這一院子裡的人是不是也就都要醒了?可誰知道這人的來路,是不是個能見光的?”

他是在問對方想沒想好該如何處理接下來的局面。

秦小樂回想起剛剛和黑衣人近距離對視時,那掩在帽簷兒黑影中的雙眼,像永遠隔著一片看不斟亮的霾霧......“少爺誒,你把他圍巾帽子扒下去,我想......看看他的真容。”

顏清歡依言站起來,繞到黑衣人面前,先摘下他的皮帽子......一切正常,又一圈圈解下他的圍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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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驚駭的向後退了兩步,手中的圍巾落在地上,蜿蜒如蛇。

秦小樂張了張嘴,難以置信望著眼前的一切。

那圍巾下掩蓋的臉上,只有兩個窟窿似的眼坑,下頭卻沒有鼻子和嘴,連耳朵也沒有......他的整張臉慘淡平滑,毫無起伏,猶如一張未完成的剪紙畫。

饒是顏清歡再做足了心理準備,還是經不起這份突如其來的驚嚇,踉蹌著退到了秦小樂身邊。

走廊裡響起了喧譁聲。

醒過神兒來的廳內眾人,持械衝了過來。

顏清歡不自覺的抓緊了秦小樂的手,全身都微微的顫抖起來......兩人眼神無聲的對望,內裡的情緒從恐懼無措,蔓延成一片深邃的絕望。

怎麼辦?怎麼辦?

這驚悚的畫面即將要呈現在所有人面前,可誰又能承得擔起這份沉重的後果?這事還掰扯的清楚嗎?似乎一切看起來,已經是個無論是否和盤托出,都必死無疑的局面了。

“裡面有人嗎?”外面有人高聲喊。

秦小樂顫抖著嗓音,一狠心,哆嗦著回應了一聲,“救、救命!”

身旁的門被從外一腳大力踹開!

宛如又一個機關的開啟。

門開的瞬間,黑衣人身上霎時竄出數簇蓬勃翻滾的濃重黑煙,自下而上的將自己纏裹在其間,根本辨不出面目,只能依稀瞧出裡頭一個高壯的人型身影。

門口湧進來十幾人,將小胡和黑衣人團團圍在其間。

走廊裡還塞著不少人,孟維津和陸科長從後面擠進來。

陸科長原本還有些迷惑不解,在看到秦小樂的剎那,臉色突然大變,尖著嗓子叫道:“怎麼又有你小子啊!今天這事兒,不會又和你有關係吧!”

孟維津抬手壓了壓他的胳膊,示意他別激動,眼光在兩人身上掃了掃,再次落到了那個濃煙滾滾的人影身上,沉聲問:“這是什麼東西?”

像是為了回應他的質疑,濃煙中的黑衣人居然揮舞著手臂,向前邁了一步。

“啊!!”屋裡不知道誰沒控制住慘叫了一聲,生生被嚇暈了過去。

另一個壯著膽子嚎叫著,“是個人,是個活人!”

隨即濃煙中漸漸迸發出火星兒,黃紅顏色被濃黑襯托的愈發絢爛,卻也更加詭異。

孟維津板著臉,讓人先去滅火。

羈押室裡便凌亂起來,有人脫下棉衣去撲火,有人從旁邊的廁所裡接來整盆整桶的水往上頭潑,喧鬧喊叫,人仰馬翻。

孟維津跟著乾著急,直接一揮手,帶著幾個人,先離開了現場。

顏清歡揹著秦小樂到了孟維津的辦公室,小心翼翼的將他放在沙發上,暗黑的角度下,兩人再次無聲的對視了一下......這黑衣人自燃的未免也太是時候了,儘管解了他們兩人的燃眉之急,卻怎麼反而覺得心裡更加空落沒底了呢......

孟維津揉了揉太陽穴,半靠坐在辦公桌邊沿,嘆了口氣,“鬧了這麼大的動靜,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誰能和我解釋一下?”

陸科長面色不善,上前一步,“門口的警衛小甲,剛剛跑來報告,說自己看見了一個蒙臉的大漢往院子裡闖,他才上去拉了一下,就失去了知覺,再醒過來時,就發現自己躺在地上......不瞞您說,他來找我報告的時候,我也剛從辦公室的地板上爬起來,腦袋裡一片空白,實在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不是就馬上去找您了嘛!”

孟維津點點頭,“我的情況也差不多......”他一抬頭,看到顏清歡除了衣衫略微不整,別的倒還算正常,可秦小樂是實打實的掛了彩,貌似傷得還不輕呢,眼瞧著是連行動都有些費力了。

“清歡,你怎麼也攪進來了?”

顏清歡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秦小樂,腦中飛速將前因後果有選擇的組織了一番,正準備開口,不想旁邊的秦小樂就直接放直了長腿,身體後仰成一條流線,順著沙發滑了下來,擺了個“大”字,平攤在了地面上,耍起了無賴。

“孟長官!為了查案,我這回可是拼了老命了!科裡、廳裡,都不能不管我!我受的是工傷,醫藥費、營養費,你和陸科長得拿個正經主意,要是敷衍打發我,我就在這裡躺一輩子!”

陸科長吹胡子瞪眼的上前,照著他的屁股狠狠的踢了一腳,“長官問你正事呢,你上這兒來碰瓷兒來了!收起你在外頭那一套,再給我起么蛾子,信不信我......我......我也躺在這兒!”

秦小樂和陸科長打了多少年交道了,哼哼唧唧的回了他個白眼,又可憐巴巴的衝著孟維津說:“早知道我就應該心硬一點兒,不收胡屠夫那半個豬頭,沒事找事的替他兒子出頭,幹這費力不討好的事兒!”他滿腔委屈,將自己怎麼去裘家馬隊問話,怎麼央求顏清歡幫忙牽線去問葛把頭,又怎麼順著藥鋪的線索,知道了這獵戶的疑點,怎麼碰巧遇到了楊三兒,套出了有個人想害小胡的事。

“我還被那人從電影院樓頂上推下來了呢,顏先生可以作證啊,他和他表妹在那看電影,湊巧救了我,要不然我現在已經英勇殉職了,陸科長只怕都不會給我追授個三等英勇獎章!”他又瞪了陸科長一眼,才又轉向孟維津,“電影院的事,馬隊的夥計,藥鋪掌櫃的,還有那個楊三兒,你們大可以去問!總之這些天調查下來,我就琢磨著,能不能讓顏先生幫著來向你求求情,讓我當面見見小胡,問問他是怎麼和這假獵戶結怨的,”他兩手一攤,“誰尋思著進到樓裡,就和那人遭遇了,瞧給我們倆揍的,還有好模樣嘛!”

聽起來倒也還順理成章......孟維津眼珠子轉了轉,對著顏清歡挑了挑眉頭——秦小樂這人怎麼看怎麼不靠譜,但自己這老同學卻還不至於和他沆瀣一氣來忽悠自己吧。

顏清歡十分坦然的望回來,回應他的只有簡明扼要的一點頭。

一個辦事員匆匆忙忙的敲門跑進來,氣兒還沒喘勻,就急著彙報:“孟副廳長,陸科長,火、火滅了,那人燒成了灰炭,什麼也看不出來了!”

“通知劉法醫了嗎?”陸科長急道。

辦事員點點頭,“劉法醫一直在呢,說那人身上瞧著像是事先塗了白磷......”

“白磷?”陸科長眨眨眼,“不對吧,白磷應該是冒白煙,可那裡都是黑煙.......“

孟維津卻正色的追問道:“劉法醫......他一直在?那他也暈倒了嗎?你瞧著他沒受什麼傷吧?”

辦事員愣了一下,“好像......沒有吧。”

“算了。”孟維津揮揮手,示意他出去。

辦事員卻又補了一句,“還有那個姓胡的犯人,也醒了,看見那地上的焦屍,哭得不成樣子了,說自己要翻案,一直哭鬧著說自己不是兇手,之前的認罪都是受了脅迫。”

孟維津頓了頓,邁步向外,“走,一起去問問話,把總務廳鬧成了雜耍院子,不能沒個說法!”

他騰空的腿被人拽了一下,差點兒撲出去,氣得心頭一跳,低頭看見癱軟在地上的秦小樂,正不依不饒的抓著自己的褲腳,滿眼的控訴。

孟維津一梗,使勁甩脫了他,沒好氣兒的說:“別在這兒裝死狗了,你們誰背上他,跟著一起過來聽聽!”

顏清歡輕聲應了一聲,“我來。”

秦小樂趴在他背上,目光黯了黯,瞧著近前沒人,噓聲說:“小胡這個魔星,早不醒晚不醒,偏偏這時候起來喊冤,要是和咱們倆說叉劈了,可就全玩兒完了!”

顏清歡側過臉低聲道:“我還是鬧不清楚,那個黑衣人到底是什麼來路,你不覺得,這事兒越來越像是一隻腳踩進了沼澤裡,根本不知道底在哪裡啊!他雖然死了,我卻一點兒沒有放下心的踏實感。”

“你還有功夫尋思這個呢!”秦小樂伸手扳正了他的臉,“關關難過,關關過,今天能全須全尾的從這院子裡出得去,再想著解謎吧!”

身邊靠過人來,兩人默契的噤了聲。

羈押室裡遍地狼藉,棚頂都被燻的漆黑,地上焦灰和水跡和了泥,染出了無數個著雜亂無章的腳印。

地中間的焦屍姿態扭曲,幾個人正在劉法醫的指揮下,試圖將他搬上一旁的擔架運走。

年紀最小的那個哆嗦得像犯了癲癇病,半空裡一滑手,自己嚇自己的一聲尖叫,也成功嚇著了對面搬運的人,被踩著尾巴了似的往後一跳!

那焦屍就這麼狠狠的斜栽了下去,手肘撞擊在地面上,頃刻間折斷成了兩截。

劉姣音不可思議的看著那手肘的斷面,內裡居然已經完全和表面一樣全然成了焦灰,不見一絲血肉組織......

這怎麼可能?!

門口的孟維津等人也俱看到了這奇詭的一幕,但畢竟隔著專業,心裡感受又與劉姣音不同。

愣了一會兒,孟維津輕輕的搖了搖頭,走進對面的羈押室,冷著臉逼視著滿臉涕淚的小胡。

陸科長呵斥道:“老實說,你和這人是什麼關係?”

小胡只顧胡亂的高喊:“我是冤枉的,黃姨不是我殺的,不是我!”

“別叫喚了!問你什麼說什麼!”陸科長打斷他持續高頻的喊冤,“這人,你認不認識?”

“我、我認識!”小胡把臉埋在手心裡,“這人是黃姨的哥哥,是個無賴,還是個亡命徒,黃姨說從前她哥哥當過鬍子,身上是揹著好多人命的!”

孟維津拍拍桌子,“他今天是來幹什麼的?”

“來殺我,是來殺我的!他親口說的,是因為秦警官查到了他身上,他尋思能知道他來路的人,只有我,所以來殺我滅口的!”小胡全身顫抖,語無倫次的尖聲唸叨著,“他一直威脅黃姨,管她要錢,不給就要把她賣到外面去......找了我爹,以為有了依靠,結果變本加厲啊!黃姨太難了,我才從家裡偷錢幫她,幫她,可誰知道黃姨是個好人,她和她哥哥放了狠話,還以為是我,以為是我攛掇黃姨這樣幹的,就要殺黃姨,又嫁禍我媽,還要殺我,我不能說,不敢說啊,說了,他還會害我爹媽......”

一長串的敘述,凌亂無序,猶如夢囈,秦小樂卻覺得,裡頭事無巨細,居然就這麼將整件事情的過程毫無遺漏的表達了出來......

這兩天在外頭,他可和小胡沒有任何聯絡,剛剛在孟維津的辦公室裡,他也不過是一時急智,順嘴胡謅的,怎麼一樁樁一件件,就和小胡說的,搭配的如此天衣無縫了呢。

他狐疑的看了顏清歡一眼,果然見到對方也眉頭緊鎖。

孟維津的眉頭卻舒展開來,“原來,還有這樣的緣故,明天我會派人去一一核實其中的各個環節,如果和你們所有人說的匹合......你這麼小,倒是難為你了。”

陸科長在旁邊幽幽的說:“為了殺你,就幹翻了我們一廳的人?這聽起來可不像鬍子,倒像是天降奇兵呢!”

孟維津聞言附和道:“不錯,他單槍匹馬,怎麼做到的,你知道些底細嗎?”

小胡滿臉惶惑,虛弱的說:“我、我聽黃姨生前說起過的,說山上有種什麼蘑菇,有麻醉人的效果,趕著雨後大量收斂了這種蘑菇,暴曬幹了孢子粉,吹在半空裡裡,幾米內的人聞見了,就要被迷倒的,我......我也不知道,做不做得準。”

陸科長終於恍然的“哦”了一聲,“別說,這草莽裡出能人異士,只是光往歪門邪道使勁,倒是白耽誤了這天賦。”

“行了,不說這些了,”孟維津站起身來,“我大概也鬧明白這裡頭的前因後果了。只是事情鬧成這樣,上頭過問起來,總得有個完整的說法,陸科長,這事我交給你,明天把人手都撒出去,若是一切屬實,趁早結了案,還了這孩子清白,也別讓坊間捕風捉影的傳出什麼流言演繹來,沒得給咱們招事兒,嗯?”

陸科長連忙應了,又癟癟嘴,陰陽怪氣的說:“那倒是還得秦小樂配合配合,把手裡的線索,寫個書面報告,呈到科裡來。”

“好說好說,”秦小樂衝著陸科長擠了下眼睛,“但科裡可別忘了,那個,啊,我的醫藥費......”

孟維津走到顏清歡旁邊,拍了下他的肩膀,微笑了一下,“原本和你沒關係,勞累你陪著擔驚受怕了半宿,行了,這裡的事情也了了,早點兒回去休息休息,過幾天我再找你,給你壓驚。”

“咱們之間就別說這個了,那我先走了,不耽擱你們辦正經事了。”顏清歡溫雅的笑了笑,順勢攙扶起秦小樂,一瘸一拐的往外走。

秦小樂目光斜向被拘在角落裡的小胡。

只是可惜對方從始至終,都沒有給過他一個明確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