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UU看書 > 科幻 > 事無不可對人言最新章節列表 > 應許之地(三十七)
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體: 選擇字體大小:

應許之地(三十七)

現在擺在秦小樂面前的,有兩條路。

一條是手起刀落,宰了黃皮。

這樣在整個紅豆班,或者是整個六盤橋的街面上,他將依然是那個俠義講究的秦小爺,仍然不墮他這些年巡警的名頭,即便往後輔佐在乾爹的鞍前馬後,在兄弟們眼裡,他也仍將是那個快意恩仇、有膽識有情誼的少東家,鐵骨錚錚的一條漢子!

而對唐迆來說,黃皮畢竟也是間接的兇手,殺了他,算是也可聊以慰藉糖糖的在天之靈了。

最主要的是,黃皮一個無依無靠的半大孩子,便是結果了他,民不舉官不究的事,大不了乾爹使幾個錢,他自己在總務廳好歹也混的一個臉熟,結果多半是不會讓他坐一天牢房,就能混弄過去。

另一條是追上門去,宰了譚副官的老爹。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原本也無可厚非,畢竟眼下看來,那譚老頭多半就是致唐迆殞命的罪魁禍首!

可......

事情處理起來,就沒有那麼容易了。

如果只是撩撥恐嚇對方一下解氣,沒有實質性的懲處,那無異於是繼續給自己身邊這些仍然健在的人們惹火燒身。

要抵命,就要讓對方實實在在的拿一條完整的命來抵償。

在性命面前,誰和誰也分不出個高低貴賤來!

可正如他和顏清歡所說的,性命沒有高低,卻有親疏。

他心裡拿著唐迆當親兄弟,那和譚老頭的仇恨就是不共戴天!可他畢竟還有如母的老姨兒崗芝,有如父的乾爹隋三爺,有二五眼的弟弟小銅錢,還有紅豆班那些被唐迆剩下的老少......這些人,他難道不都得要顧念嗎?

若是早沒有這些個想頭兒,當初在白鷺旅社的那樁案子裡頭,他也絕不會違背良心的裝了一回活鵪鶉!

他自己的命他不吝惜拿去犯渾,可要是又因此牽扯了更多無辜的親人呢......

古話說,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什麼事情當機立斷起來,全憑一股逞勇鬥狠的激情上腦,做了也就做了,可偏偏這麼積積糊糊的遲疑思忖、權衡利弊之後,就束手束腳的什麼也做不出了。

黃皮還倒在地上,不住的啼哭,衣裳幾乎碎成漁網,裡頭的皮肉也沒有囫圇乾淨的地方了......

秦小樂看著他,艱難的攥起手裡的馬鞭,舉在半空中......這一鞭子下去,照著黃皮的臉面招呼,破了容貌,唱戲這事,這輩子也就不用尋思了,壞了一輩子的營生,也算抵償了他的罪過了......可若是不追究元兇的罪過,光會撿著軟柿子捏,那他還真就沒有臉面打下去這鞭子,捧高踩低、欺軟怕硬的只會這般投機慫軟、自欺欺人的撒邪火......往後幾十年,難道就要這麼著蜷著腰桿子苟活於世,再也做不成個頂天立的的“人”了嗎?

他感念老姨兒和乾爹對自己的養育,也知道小銅錢對自己全情的信任,他更知道唐迆在天上也絕不希望他惹事涉險......

可去他姥姥的,他就是過不去眼下這關!

他瞅準了黃皮的面門,一鞭子抽過去!

黃皮跟著鞭子下來的方向,驚恐尖叫著閃了一下,鞭子梢兒掃著他的眉毛到嘴角,裂出了一道長長的傷口。

黃皮捧著臉,沒頭蒼蠅似的拱起身子悶頭就跑,一頭撞在了馬棚旁邊鍘馬料的石碾子上,立時就崩斷了兩顆門牙,栽著身子倒了下去,哭都哭不出動靜了。

秦小樂虎著臉走上來,將鞭子往他身邊一扔,冷聲說:“為了你們班主兒,我今兒不要你性命,往後別在南城讓我看見你,咱們兩人,算是結下世仇了!”

黃皮漏氣的哼了一聲“班主兒”,顯然並不是特別明白秦小樂頭半句話的意思。

秦小樂想起唐迆又是一陣心悸,恨恨的望著黃皮,“唐迆打從根兒上,就不愛唱戲,他當初撿你回來,原本就是希望以後他撤出來,讓你接他的班兒,挑起這一院子人的生計,他從來沒有想過和你爭搶什麼,他只是希望他還在班子裡一天,就多磨磨你的性子,既鞭策你拔尖了心氣兒好好學戲,又不至於將來招人不待見太過吃虧......你真是白瞎了他為你費的一片心思......”

他說不下去了,轉身再不想看這養不熟的狼崽子一眼!

只待他走出去了十幾步,才聽見後頭傳來難以形容的困獸般的悲慟哀嚎,連他的眼睛,也被這哭聲帶的又紅了紅。

剛剛還高晴的天氣,忽然聚攏起成片的陰雲,氣壓將人都往地底下推擠了兩分,蚊蟲都帖服在了趴地的角落。

天光暗沉下來,涼風左突右進的捲起沙土往行人眼睛裡送,鼻端都縈繞著濃重的土腥味兒。

譚老爹正斜靠在軟榻上抽煙袋鍋兒,眯眼看了看被風吹散開的窗戶,聽見那窗欞子不住拍打窗框的聲音,叮叮哐哐的,忒鬧心。

他動也懶得動,拖著聲音喊外頭伺候茶水的一個小丫頭,“秀兒啊,秀兒!快進來關窗戶,沒點兒眼力見兒的,養著你們就吃閒飯啊,廢物!”

他喊了幾聲,都沒聽見外面應聲,氣得一骨碌坐起身來,身上還保持著早年窮苦生活的惡劣遺風,直接將一口濃痰吐在了軟榻邊上,胡亂扯起脖子,罵得更粗糙更難聽了。

這裡是他兒子的宅子,不是他自己家,雖然沒有和自己那小媳婦兒在一起時的恣意隨便,可心裡卻是一點不怯場的,完全不拿自己當外人。

“小娼婦,我還使喚不動你了啊?他媽的,好好叫你幾聲給你臉了,要再不麻溜的聽話,看我不把你也給......”

他話沒說,就聽見了門響。

一抬頭,沒有如願見到秀兒,卻看到了一個身材高大精壯的陌生男人,陰狠著臉,走了進來。

門一開一合,譚老爹看見了外屋地上倒著的秀兒,已經閉著眼睛昏了過去,胳膊反綁著,嘴也被塞著。

再往旁邊一看,門也從裡面落了鎖......

他一個激靈,就想喊人,可突然想起早年間捕獵的時候,情況未明下,抽冷子發聲,反而更容易驚到對方做出過激的行為,不若先僵持觀望一下,再做打算。

這裡畢竟是兒子的宅子,裡外都是兵丁把守,怎麼著,他還能在自家地盤上吃了虧不成?要不是打著這個譜兒,他也不會特意躲到這裡來了。

他眼睛緊盯著進門這人,屁股卻暗戳戳的往後頭挪退著。

秦小樂從幡然懺悔的黃皮那裡,聽說了譚老頭最後的動向,想了想,沒有帶什麼利器,隻身一人從譚宅鎖著的角門矮牆翻進來,尋思著若是遇到人盤問,只說自己是譚小媽支使過來給譚老頭傳話的,可奇的是,一路都沒看見人影不說,還極為順利的找到了譚老頭居住的屋子。

【穩定運行多年的小說app,媲美老版追書神器,老書蟲都在用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譚老頭沒幾下,就靠在了軟榻的邊緣,退無可退了,防備的拱了拱手,顫著聲音問:“閣下是哪個綹子的兄弟?我早年在嘎子山一帶也是有一號的......”他看著對方好像沒啥反應,氣勢稍微強了一些,“你能走進來,就應該知道這是什麼地界,瞧著你年輕,可別一時沒個輕重,自毀了......”

秦小樂不管那個了,什麼南拳北腿的都不用,直接身高碾壓,上前拽著譚老頭的脖領子,拎小雞似的擲在了地上,抄起凳子,掄圓了胳膊,就是一頓砸。

譚老頭也顧不上矜持身份了,抱著頭尖聲叫嚷起來,“快來人啊!家裡進來歹人了!要殺人了!快來人救命啊!”

然而讓兩人都出乎意料的是,門外頭空落落的鴉雀無聲,連窗外院子裡,也一個人影子都沒摟著。

秦小樂原本是打算就地取材,也不連累家裡人,乾脆給譚老頭淋了燈油,再一把火點了這屋子,自己能脫身最好,最不濟,就和這老頭來個玉石俱焚,到時候燒得個面目全非,任是誰也找不出自己的身份來。

可一看見對方,還是忍不住的動起手來。

譚老頭越喊越慌,不知道外頭是怎麼個情況,居然半天都沒有來施救自己的人,身上疼得厲害,直接作揖認慫,“這位小兄弟,你看上啥,就拿啥吧,我也是苦出身,知道窮人家逼到份上,為了一斗米都敢冒險捨命的,你摸進來了,萬萬不該空手走的,你要是拿不準的,我可以幫你挑揀,保管著讓你從這兒出去,足夠吃喝到過年!”

秦小樂將他腰帶抽出來,反綁了手,系在了軟榻角上,此刻已經出離了憤怒,只想求一個真相,“老酒瓶到底是怎麼死的?”

“誰?啥?”譚老頭那一臉的真誠瞬間煙消雲散,怔忡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一頭霧水的反問,“你是為他來的?你是他道兒上的兄弟?那你真的找錯人了,我哪知道他怎麼死的啊,案子最後不是定了他是畏罪自殺的嘛!”

他一個酒囊飯袋,有惡毒的心思,卻並沒有那麼深的城府。

秦小樂頓了頓,起身關上了窗戶,又反鎖了裡屋的門,就提起油瓶來,順著譚老爹的頭臉開始往下澆。

“噗......”譚老爹一張嘴要說話,桐油就進了嘴,拿舌頭往外頂的功夫,就明晰了對方的意圖,心下大亂,不住的掙巴著身子,又高喊起來,“救命!救命!”

秦小樂將空油壺隨手一扔,就著他身上的油,往自己臉頰上拍了拍,才拿起火柴盒,抽出一把來,湊到對方身前,逼視著那雙驚恐絕望的眼睛,“害怕嗎?絕望嗎?旁的沒什麼,就是邀請你,一起來感受感受唐迆昨晚上的心情,然後到了那邊,好好跪地上,給他駝上一萬年的石碑賠罪!”

“唐迆?”譚老爹感覺眼前的火光,像是噬人的猛獸,下身一涼,就尿了出來,伴著騷臭,變調的尖聲喊著,“你說、你說小鵲仙!哎呀,那可不是我,你聽我說,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秦小樂手裡的火柴幾乎已經燎到對方的臉上了,聞言皺眉停了一下。

他不是什麼莽夫,只圖一時痛快,報仇也要找準了目標才有自我犧牲的意義,否則就算到了那頭也是一筆糊塗賬,唐迆想必又要數落他的。

他將火柴略微退後了一點兒,“只給你一句話的機會,想好了再說!”

“是我兒子!”譚老爹口不擇言的喊道,生怕秦小樂反悔似的,先把緊要的喊在前頭,才倒了口氣兒解釋道,“我這原本就是想讓黃皮把小鵲仙誆出來,嚇唬嚇唬,再打一頓就完了,可是人剛給捆回了這裡,我兒子就、就接手了,後頭怎麼弄得我不在跟前,我也不知道,只是早上聽人出去打聽信兒,好像是說,是說活不成了......”

秦小樂眉毛一跳,沒成想怎麼一路追兇峰迴路轉,到了譚老頭這裡,居然又急轉直下的饒出個譚副官來。

之所以黃皮一提譚老頭,他就信了,是因為一切起因事由合情合理。

但這裡頭,又幹譚副官什麼事啊?

他冷臉斥罵道:“胡唚也沒用,你以為你把事情推到你兒子身上,我就不敢怎麼著了?只要是傷了唐迆的,小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不是,我沒有,沒有!”譚老頭偏開臉又躲了一下,滿臉的褶子裡都讓燈油糊滿了。

“不是?你敢說你這不是緩兵之計的胡亂攀咬?他可是你兒子啊!”秦小樂假意又要動手。

譚老頭急得涕泗縱橫,咧著嘴哭起來,“我哪有兒子啊還,我兒子那年掉到山澗裡頭摔死了,腸子肚子都散花兒了,我、我親眼看見的,可誰知道,他怎麼又活了?這麼些年,我就知道他是我的假兒子,可我也不敢惹乎他,萬一再把我咔嚓了呢?我後頭再找小老婆,不是也尋思著,能再有個親兒子嘛.......”

秦小樂臉色變了變,若是以前有人和他說這些個胡話,他恐怕大嘴巴已經扇上去了,可眼下,某些尚在雛形的想法,猝然串聯起那碎散的一個個細枝末節,讓他脊背犯冷,不由得不審慎的試探道:“你說他不是你兒子,你有什麼證據?該不會是他不遂你的心意,你自己瞎想的吧?”

譚老頭雖然是個老青皮,可天然還殘存著幾分對傳宗接代香火情的執念,提起兒子的話題,眼裡都是不甘和怨恨,咬著後槽牙罵道:“天底下,有幾個親兒子,能連自己老孃的生辰和忌日都忘了的!”

正說著,門被從外頭一腳踹開。

譚老頭看見進來的人,剛喜上眉梢的要呼救,“兒......”就猝然想到了自己剛剛的一番話,讓這十年來的裝瘋賣傻一朝現行,恐懼悄無聲息的從骨頭縫裡滲透出來,全身不可抑制的抖作一團。

那人儀表堂堂,穿著一身白色的便裝,獨自閒庭信步似的走進來。

秦小樂猜到了來人的身份,站起身戒備的看著他,隨著他的步伐,略微向後面退了幾步。

譚副官眼神微閃,好整以暇的看著秦小樂的錯愕,“你好啊,秦先生。”

秦小樂雙拳緊攥,全身皮肉都繃緊了,一瞬不錯的看著對方,“老酒瓶是你殺的?”

譚副官似是不解的看過來,“我還以為,你更關心那個戲子是誰殺的呢。”

秦小樂胸膛微微有些起伏,既然已經到了直面撕破臉的地步,他只能破釜沉舟的行險棋,興許才有一線生機了。

“原本我還想不明白,可他,”他朝著譚老頭一指,“他說你不是他兒子,我才忽然想明白了!嘎子山......你也會黃寡婦那手移魂換體的手段吧?嗯?雖然我還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麼......是不是你換成了汪深,用他的身體殺了另外兩個人,又讓他跳樓偽裝成自殺的樣子,然後殺了對面咖啡店的小夥計,又殺了老酒瓶,是不是後來還想殺小銅錢兒來著?可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殺唐迆!他礙著你們什麼了?還是說,後面這些都只是為了讓我閉嘴?可我雖然參與了這個案子的調查,卻根本從始至終沒有鬧明白這裡面的關聯,你這難道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適得其反了嗎?”

說到這裡,他才猛然驚覺,也許黃寡婦給他的那個紙人,撞到汽車上消失,並非事出無因......那約他去書房的“故友”......

“是嗎?”譚副官笑了笑。

秦小樂死死的盯著對方,“你是精怪?”

“不,我不是。”譚副官搖搖頭。

秦小樂一字一句的說:“你不怕你的上峰知道了你的事情,會依照禁令處置你嗎?”他努著精神,儘量不露怯,繃著臉冷笑了一下,“只要事情出了,就永遠沒有法子做到滴水不漏,譚副官,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這世界上也不是只有延平城,你光靠這麼殺人堵嘴,是永遠也殺不盡的!你殺戮越重,破綻越多,只會讓你越......”

譚副官隨著他的話,皺眉踱步想了想,還沒等他說完,忽然走到譚老頭身邊,在對方驚恐的注視中,直接將袖子中暗藏的一把水果刀,不偏不倚的插進了對方的心口。

刀刃齊根沒入,幾秒之後,殷紅的血液才浸染出來,溼透了衣襟。

譚老頭死不瞑目,雙眼圓瞪,至死也沒有發出一個聲音。

這猝不及防的變化,讓秦小樂震驚了。

卻見譚副官笑著撣撣手,回身對他說:“你看,你為了那個戲子,闖進我家,殺了我爹,我這個做兒子的,怎麼會放你走呢?咱們慢慢等,等著那些關心在乎你的人一個個自動找上門來時,不就都能......殺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