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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許之地(四十)

天空是瑰麗的緋色,雲很薄,呼吸都是貼牆一溜素雅的牽牛花的味道。

幾隻鴿子“咕咕”叫著,結伴窩在屋簷邊上梳毛,滾圓的身子在夕陽下泛著澤澤的亮度,不時驟然飛起,在半空中舒展兩下翅膀,就能與遠郭近宇化成一幅靈動溫馨的畫面。

秦小樂和顏清歡各執著一隻白瓷酒杯,並排坐在如意院子的頂層平臺上,相顧莞爾,不言不語也很好,就已經可以靜謐和諧的一同嵌進這畫裡。

“我要出趟遠門,”秦小樂笑道,“跟著乾爹出去做生意,往更北邊去,老遠老遠的地方。”

“更北邊?出國界嗎?”顏清歡好奇的看過來,“更北邊也有大陸,還有冰川,有汪洋,一直走一直走,就能看見這世界的極點,水裡有浩渺的魚群,天上還有炫彩的霞光,呵,說得像我自己去過似的,其實也只是從書裡看見的,在國外的時候,常去圖書館,看過不少探險家們的船舶日誌......”

“你知道的可真多,不過我也鬧不明白你說的這些,”秦小樂給兩人倒上酒,“倒是前兩天,老姨兒和我說,她知道我們要走,就找人給翻找出幾本話本子,那上頭說,往北去的海礁島上,有尾巴那麼長那麼寬的鮫人,鱗片映著五光十色的珊瑚光,眼淚滴落下來就是成串的珍珠,赤身裸體的臥在礁石上,專會撩開嗓子,唱那些攝人心魄的歌謠,專門拐騙了過往的船工,拐到老家去,生小鮫人,老姨兒聽說之後可氣壞了,一疊聲的質問乾爹,是不是他突然要往北邊去,搗騰什麼鯨魚油、龍涎香的,其實就是為了上趕著倒貼那些鮫人小娘們的!”

沒等說完,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秦小樂笑出了眼淚,探看了一下院子裡叉腰站著的如意,撒開嗓子喊道:“好姐姐,再賞弟弟一瓶酒吧,你瞧,又喝沒了!”

如意吊著眼梢,猛一眼看上去,那潑辣都已經掛了相了,可再細看,卻能看出骨相上原本的那抹清秀來。

她先裝模作樣的在草紙上又記了一筆,才仰著頭咋咋呼呼的回道:“親兄弟還得明算帳呢,你們這已經第四瓶了啊,回頭給錢也行,原樣的給我買了酒還回來也行,總之但凡少一滴酒,少一毛錢,我就把你們兩個都扣下來,給我掃院子鋪床攬客人倒痰盂!”

秦小樂笑著和她又逗了幾句,看她往廚房裡頭去了,才轉回頭來,續上了之前的話題,“我這一去,也不知道要多長時間,如果路上耽擱住了,半年一載的也難說,別的我不怕,就是怕......不能再這麼常常的和你喝酒聊天了。”

顏清歡抬手摸摸了他手腕上的錶盤,“那我等你就是了,你的一秒,也是我的一秒,你的一月一年,也是我的一月一年,距離遠了沒什麼,時間相同就困不住我們......”

風槍雪劍,颳得人臉皮都成了皴裂的樹皮。

秦小樂半睜開沉重的眼睛,木然看著被那參天而起的細碎樹枝割碎了的天空,只覺得陰雲厚重的像鉛塊,讓下頭的人壓抑的連動一下也不能了。

周遭都是厚積的皚皚白雪,分不出南北西東。

他的瞳孔麻木不仁,出了一會兒神,又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白色的炊煙裊裊,最熟悉的自家院子裡,硬是擠得下十幾口子人。

廚房直接連門也關不上了,裡面兩口大鍋都燒的熱氣煊騰,切墩的,擇菜的,忙的都轉不開身。

院子裡的雪地上,還躺著被卸開的半爿生豬,小胡捧著一盆撒了調料的豬血,扒了個雪窩子埋了冷卻,預備著一會兒切了塊兒,放進酸菜白肉鍋子裡一起熬煮。

他爹胡屠夫拍拍手,讚道:“瑞雪兆豐年,這一年雪景好,豬也肥壯,不錯不錯,一會兒別管怎麼烹煮,這油水啊,都保準足足的!”

唐迆眉眼俊朗精緻,淺笑著撥開門框上垂墜下來的各色門楹聯子,在旁邊和小銅錢一左一右,用恭維太后娘娘似的陣仗,擁著崗芝老姨兒從屋子裡款款的走出來,還著意的一揚聲兒,“這年飯備得怎麼著了?七碟八碗兒十八個冷盤兩個鍋子的,可都得按著咱們老姨兒的喜好來啊!老姨兒高興了,給你們撒賞錢,老姨兒生氣了,一人給你們一頓皮笊籬!”

老姨兒扭著水蛇腰,也知道一個個的都在哄自己,湊趣的嘬著牙花子,抬手撫了撫髮髻上的一縷碎髮,“那也不用,這團圓飯圖個喜慶,你們別......”

“瞧您老說的,您可是咱們這一眾人等的主心骨兒喲!”小銅錢諂媚的哈著腰,眯縫著眼睛,兩手踹在對面的袖口裡,“您心眼子順暢了,咱們來年才能跟著順遂喜慶,嗨,遠的不說,就說一會兒,您彎彎眼,多給三爺幾個笑模樣,三爺呢,隨便抬抬手,手指頭縫子裡撒出點兒銀錢來打賞,也就夠我們這一整年的嚼谷了!”

“渾小子!連老子也敢編排上了,看我不踹折了你的腿窩子!”隋三爺笑語嫣嫣的走進來,抬手在小銅錢的後腦勺上輕飄飄的拍了一下。

不大的院子裡,叫一串紅燈籠映照的一派喜氣,暖融的色暈,竟全然不像是冬日,也全然不像是真實的......

呼嘯的山風,時而咆哮,時而幽咽,像鎖閉千年的孤魂野鬼。

遼遠的深山雪林之間,全是密密麻麻的遊屍陰軍。

各個無知無覺,周身皮肉青紫,眼眶深陷,口齒間汙涎淤血凝滯淋漓。

猶如迷途的羊群,一個個相互跟著,邁著僵直的腳步向前遊蕩而行。

他們的“領頭羊”,如果只是匆匆一瞥的掃過,是完全不會看出有什麼明顯區別的,都是一樣的衣衫襤褸,面容粗鄙獷糙,只是更為高大的身材比身後的眾人都高出半頭不止。

只是些微不同的是,每隔上一段時間,他麻木渙散的眼珠,都會像突然回魂了似的,有片刻的清明。

在他的意識裡,大部分都是混沌不清的黢黑一片,除此之外,還會偶爾看見一個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場景,那裡面的人好像和自己有關,可又說不清楚是何時真切發生過的,遙遠恍惚的彷彿都是來自另一個世界裡的景象,而他無論是否身處其中,都只會以一個旁觀者的視角,訥訥無言的冷言眼觀看著,兩者之間中間,是觸不到摸不著的一層透明阻隔,冷峻的劃出涇渭分明的兩個世界。

只有極為罕有的時候,他才會腦中木然的一頓,茫然的囁嚅上一句,我是誰......我在哪兒......

然後繼續帶領著身後愈發壯大的陰軍隊伍,竄山遁嶺,環衛在延平城外。

靠什麼生存下去?他完全不記得了,那幾乎都是無知無覺時才會解決的事情。

他只知道冬日裡還好,千裡冰封巍峨,將他們都凍成了一個個移動的雪雕,可待到春夏解凍之時,草長綿延之下,隔著一兩裡外,就連鳥獸也畏懼厭棄這陰軍散發出的遮天的腐臭,遁逃的遠遠的。

他雖然身處在萬千陰軍之中,卻總有種無處安放,也追不到源頭的孤獨。

突然,某處有隱隱的震動聲。

他立馬終止了自己的胡思亂想,耳廓隨之動了動。

這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了......他停下腳步,跟在他身後那浩浩湯湯的隊伍也就僵硬的停下了腳步。

他裸露的肌膚上,密佈著層疊交錯的舊傷瘢痕,十指的指甲都已經脫落,只有漆黑的指端扒著泥土,趴下來,耳朵貼在地面上,聽了聽。

......是敵軍,一小撮兒,數量不多。

可甭管是正規軍,還是前行探哨的,踏進他們的領地,都只會有去無回。

他笨拙的爬起身,完全沒有任何雜餘的想法,只是按照本能,像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口腔裡發出幾聲“嚯嚯”的鳴響,便繼續帶著身後的陰軍加快了速度,徑直向前奔襲。

翻過了這個山頭,就能看見一個不小的山谷。

一小隊騎兵正在谷下逶迤而行。

他停下腳,指揮著身後陰軍,分散開,合圍著包繞了山谷的頂端,然後喉嚨裡粗嘎的發出一聲獸鳴,便一馬當先的帶頭衝了下去!

他腦中渾渾噩噩,只知道腹中空空,鼻端飢渴的嗅聞著那群新鮮血肉的味道。

“這......什麼味兒啊?你們都瞅瞅,是不是誰踩了牛糞了?”山谷下頭打頭的騎兵年紀不大,身量不高,羅圈腿倒是正合這騎馬的姿勢,眯縫著眼睛往後頭一瞥,嫌棄的皺著眉頭,“前頭要有個小溪小流的,趕快麻利的給小爺去沖洗乾淨了,這燻得我......”

“隊長!隊長!”他後面的一個騎兵抖得像篩糠,嚇得神色都變了,顫顫巍巍的舉著手指頭往隊長身後一指,可頃刻間又不知道該具體指向哪裡,只能畫著圈兒的四下裡胡亂指著,幾下就直接暈頭轉向的從馬上跌了下去,腿卻癱軟的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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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他這一下,騎兵隊裡所有人都看見了。

一隊馬都受了驚,撩著蹶子嘶鳴著,就要奔逃,不受控制的把背上的人都甩了下去。

騎兵隊長哪裡見過這樣的陣勢,這要是肖軍,他也就認栽了,可隨著撲湧過來的“人”越來越近,他眼中逐漸瞧得分明,原來這漫山遍野奔著他們來的,根本就不是活人啊!

已然被包抄了,避無可避。

亂跑的馬匹衝進陰軍,很快便被撕扯撲倒,變成了一個個“食槽”。

陰軍很快被分散成了若干個團攏取食的小圈,像開在谷底的一朵朵惡花。

騎兵隊長也被衝散了,他左突右衝,靠著一貫保命打底的那幾分機靈勁兒,居然機緣巧合的躲到了最後,正伺機打算貼著撕咬進食的怪物外圍小心摸出去,卻不想被衝下來的一個最高大的怪物猝不及防的撲倒了,兩下裡打著滾的撞到了一片空敞處。

他驚慌失措的去踢踹抵抗,又急忙去摸後腰上習慣性藏著的一把短刀......心裡驚慌失措下,卻沒發現,其餘的兄弟被撲倒時,都會瞬間同時撲上來無數的怪物,聚集啃噬,而自己被撲倒,周遭的怪物卻像是有所避忌一般,並沒有一擁而上,反而自發的讓開了些。

好啊,一個總比一群有勝算些......

眯縫眼的騎兵隊長把心一橫,拼著最後的餘力,就要舉刀扎向這意欲衝著自己啃噬而來的怪物......

可手裡一頓......

心裡更是一酸......

騎兵隊長難以置信的愣了一下,忽然咧著大嘴叉子號啕大哭了起來,“小樂哥?你是不是小樂哥啊?哥......哥啊!六年了,六年了!我到處找你,找老姨兒,找三爺,誰也沒和我說一聲,到底是怎麼回事,就都沒了,全都沒了......你知道我找你找了多久嗎?可你如今怎麼成了、成了這樣了!哥,我......你好好看看,我是你的弟弟,佟乾啊!”

隨著他哭喊的話音兒,壓在他身上的怪物動作明顯遲緩了下來,微微偏轉了頭,像是下意識將自己的耳朵湊的離聲源更近了一些,可下一秒,空洞的眼睛一滯,又再次張開嘴,朝著佟乾撕咬而下。

“哥!”佟乾不願意傷到他,忍著恐懼,左右閃躲著,就是不願意動刀,只能堪堪用手臂支著對方,但與對方不管不顧的蠻力相比,自己無論身量力氣都完全不是對手,更何況又參雜了感情因素,就更是手下疲軟無力了。

兩人又纏鬥了一會兒。

體力耗竭前,佟乾忽然有些惘然晃神兒......既然實在抵抗不過,便有些放任的想著,得了,有生之年,還能叫他找到秦小樂,也算死得其所的老懷安慰了,這六年來,支撐著自己的,不就是這點念想嘛?只是......可憐家裡的媳婦兒,倒黴催的,又要第二次當了寡婦了。

這麼想著,他徹底放棄了抵抗,甚至有些掩耳盜鈴的閉上了眼睛,覺得看不見的疼痛,肯定比盯著瞧的,要輕上一些。

“嘶”,他吸了一口氣。

滿臉一陣溼熱,後知後覺的睜開眼睛,驚恐的叫了一聲“哥”!

秦小樂的眼神直直的看著他,裡頭透露著極為罕見的清明,倉促的說道:“陰軍看不見天,帶我上樹......”他說完,趁著思緒再次混沌前,把那短刀又往心口插了一分,隨著血流如注,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佟乾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