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UU看書 > 科幻 > 事無不可對人言最新章節列表 > 隱形患者(三十八)
選擇背景顏色: 選擇字體: 選擇字體大小:

隱形患者(三十八)

荒蕪久了,總是衰頹蕭疏,人心如此,建築亦如此。

上了一層樓之後,蘇然已經敏銳的感覺到了龔蓓蕾過分的溫順與配合。

他放棄了扼住對方脖頸的刀,甚至試探性的想去牽對方的手,在仍然沒有接收到來自龔蓓蕾的反抗後,終於放心的開始牽著她的手,一起全力向樓頂跑去。

兩人順著樓梯口,一直跑上了頂層的露臺。

蘇然找了半根金屬管別住了樓梯的門,總算呼出一口氣,拉著龔蓓蕾到樓梯邊緣的遮擋處,坐了下來。

從這裡向外看去,遠處周遭都是燈火輝煌的高樓廣廈,唯獨此間卻一片暗黑,如同尷尬的坐在萬丈深淵中途的崖壁上,向上向下都沒有通路,孤懸於這世間的萬物,煢煢如一顆獨自明亮了幾十億年的星辰。

蘇然雙手在微微的顫抖,他控制不住,只能用一隻手,去壓制另一只手。

龔蓓蕾從剛剛就一直沉默的表情,徐徐帶了些變化,把對方的反應看在眼裡,不禁伸出手,輕輕蓋在了對方的手上。

蘇然想說點什麼,至少緩解一下此時的氣氛,或是至少為自己剛剛劫持對方的動作做幾句徒勞無力的辯護,可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功敗垂成,他坦然接受,只是還幻想著......“蓓蕾,如果能逃出去,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走去哪兒呢?”龔蓓蕾看著他,語氣飄渺。

“哪兒......都行吧?”蘇然認真的想了想,“就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不用在乎別人怎麼看,怎麼想,就做我們自己,就過我們自己的生活,總之只要離開延平,只要離開......”

“離開延平也不會改變,”龔蓓蕾語調平靜的打斷他,“即便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們之間也不是同等的,你還是會一直試圖控制我,讓我按照你預設的方式去思考,去行動,這樣你才會有心理上的安全感,不是嗎?”

“怎麼會?我沒有!”蘇然錯愕的矢口否認。

龔蓓蕾卻堅定的看著他,“你有,正如同你爸媽一直對你做的那樣,蘇然,你知道嗎?真正的親情和愛情,從來不是博弈的遊戲,即便贏了又能怎麼樣?你看看自己,難道還不明白嗎?你覺得你爸媽贏了嗎?”

蘇然眼中全是難言的隱痛,他即便口中否認,卻也不得不面對,龔蓓蕾口中所敘述的每一個字,都是難以抹煞的事實。

“那你,願意和我走嗎?”良久,他才壓抑著哽咽的呼吸,掩耳盜鈴的問著,“如果我、我都改呢?你所有不喜歡的地方,我都會改呢?你還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龔蓓蕾沒有照鏡子,所以並不知道此刻自己眼中流露出來的,不是情人之間本該有的思慕與愛戀,而是濃到化不開的悲憫。

顯然,這樣的悲憫,讓蘇然愈發覺得自己的身體佝僂萎靡下去,一點點縮小矮化,一點點時光倒流,彷彿成了那個只有三四歲年紀,無助蜷在牆角,連想吃個冰淇淋,都要被冠以無盡的愧疚感和恐慌情緒......

放佛自己所表現出來的任何一丁點兒的獨立自主,都會是對父母一種難以言喻的背叛與傷害。

這樣的悲憫,刺痛了蘇然。

他站起身,暴躁的拉起龔蓓蕾的衣領,將她整個人拽了起來,脊背壓在水泥圍擋上,頭頸空懸在外。

這樣劇烈的動作,讓一個東西不小心從龔蓓蕾的口袋跌落了出來。

蘇然下意識放開手,彎腰撿起地上的手機,看著上面顯示的錄音介面,難以置信的望向龔蓓蕾,“你......蓓蕾......你......”

龔蓓蕾臉上終於變了顏色,可不知道為什麼,本該義正嚴辭的自己,卻忽然生出一種難言的愧疚來,她伸手上前去奪手機,嘴裡慌亂的解釋道:“蘇然,你聽我說,我不是......我真的是想要幫你的,我的一個同事,她是心理學方面的專家,無論之後怎麼樣,她都可以更有針對性的疏導你的心理,我想幫你忘記這些童年的傷害,我想讓你也過一過正常人的生活......”

“幫我就是送我進監獄嗎?幫我就是讓我在監獄裡過正常人的生活?”蘇然質問道,“難道我在你眼裡,從來都不是正常人嗎?”

“你病了!”龔蓓蕾一直試圖上前,可對方防備的姿態太明顯,她不想讓他受到傷害,只能苦口婆心的勸道,“你心裡生病了,蘇然,相信我,你只是一直不願意去面對,不願意去正視,可這樣的病痛,會讓你的行為失常,就算你身體是自由的,也依然無法擺脫這樣的痛苦......”

“我沒有病!”蘇然激烈的辯駁著,同時大概也抱持著不願意傷害對方的想法,在周旋中不自覺的避退著。

“你病了!”龔蓓蕾一步步上前,“如果你不是因為心態失衡,怎麼會去殺人?你去選擇殺比你弱勢的無辜的人,還要剜去他們的心臟,你以為黑夜會像眼鏡一樣遮擋在你前面,拉開你和這個真實世界中間的距離,你以為暴力就能讓你釋放讓你快樂?這難道不是病了嗎?蘇然,你難道還不承認這是病了嗎?”

蘇然隨著她的話,不僅沒有進一步被激怒,反而表情漸漸平和下來,他目光奇異而柔軟的望向龔蓓蕾,“傻瓜,不是這樣......”

樓梯口的小門被從外面劇烈的碰撞著,隱隱約約傳來呼喊的聲音,兩人都聽得出外面撞門的人,是秦歡樂。

“蘇然你給我聽著,負隅頑抗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你最好認清現狀,你已經被包圍了,趕快開門,放了人質......”

像是為了配合他斷斷續續的聲音,樓下果然開始有紅藍光閃動,大批警車和警務人員已經趕到了。

蘇然怔了片刻,忽然向後退了幾步,兩手一撐,跳上了水泥圍擋,寸許之外,就是萬劫不復。

“你幹什麼,你下來!”龔蓓蕾驚詫的喊道。

蘇然卻豁達的笑了笑,“沒有路了,蓓蕾,到盡頭了。”

“有路的,蘇然,你聽我,你先下來,你......”龔蓓蕾慌亂的大喊出聲,她此刻寧願蘇然還劫持著她,那種極端的反應,至少會證明他還有求生的意志,可他顯然已經沒有了,他放棄了。

蘇然彎腰將持續在錄音的手機放在了腳邊,直起身,目光亦如那天在小飯店裡,看著精靈一樣跳進來的笑靨如花的姑娘時,他那猝不及防的驚豔與悸動,“我......”他竟如同第一次表白一樣,臉上蒙上了一層淡淡的靦腆的光,語氣中卻滿是哀傷,“如果沒有遇見你,還不知道自己的心,曾經是麻木的如此無可救藥啊......”

“砰”的一聲巨響,門被撞開,秦歡樂從樓梯口跑了上來,可待看清了平臺上的情況,卻噤聲愣住了。

蘇然不為所動,仍然恬淡的望著龔蓓蕾的方向,“我原本想著,我的心已經‘死’了,那能不能借一顆別人的心臟來愛你?這才是我殺他們的原因......可是,我好像又錯了......”他自嘲的笑了一下,又深深的望了對方一眼,“如果能早些......在我更年輕的時候,在我的心還沒有死的時候遇見你,該有多好......蓓蕾,讓你失望了,對不起......”

他伸展開雙臂,直接向著一片無垠的黑暗中倒了下去。

“不!不!”龔蓓蕾高呼著衝上去,可抓進手裡的,卻只有一片寂寥的空氣。

這畫面太過於熟悉,相似的場景,相似的墜落,眼前的一切,彷彿她當初看的那段監控錄影裡,蘇然的舅舅與表弟......

命運的因果際會,常常不給人說“不”的權利。

“我叫蘇然”......“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龔蓓蕾顫抖的身體,被從身後包進一個熟悉的懷抱,可她卻下意識的掙脫了開來。

“花兒,振作一點!沒事了,沒事了,我在呢!哥在呢!”秦歡樂心疼的用手拂開龔蓓蕾被汗水黏在臉頰邊的碎髮。

龔蓓蕾奮力推開他,搖搖晃晃的向樓梯口的位置走了幾步,忽然一個踉蹌又癱坐了下來。

秦歡樂剛要上去扶,卻被她反向抬起的手止住了。

龔蓓蕾臉埋在膝間,肩膀劇烈的起伏著,好半天才沙啞的悶聲說:“蘇然是故意的,他用這種方法,把那道傷痕,永遠的留在我心裡了......”

秦歡樂不知道說什麼。

龔蓓蕾卻像並不需要他的回答,慢慢抬起滿是淚跡的臉,望過來,“再也回不去了吧,從此以後,我也是個......大人了......”

童真的剝離,總是瞬息之間的猝不及防。

秦歡樂單膝跪在距她一步之外的位置,想抬手,又忍住了,只是柔聲說:“花兒,你現在想什麼都會有些過激,等時間平復一下,相信我,這一切,都會過去的。”

龔蓓蕾仰起一個似哭似笑的表情,低低的叫了一聲:“老秦......”

秦歡樂趕忙答道:“我在呢。”

龔蓓蕾深深的吸了一口,向水泥圍擋方向一指,“手機在那兒,蘇然的話都有錄音,可以作為證據,你別忘了拿......替我告訴劉科長,她的方法是有效的,就是......就是......”她強忍了半天,忽然決堤一般大聲哭出來,“就是我的心太痛了......”

秦歡樂痛苦的使勁合了一下眼睛。

整個天台,都瀰漫著揮之不去的壓抑苦聲。

救護人員很快上來,用擔架抬走了體力不支的龔蓓蕾。

技術科的人也上來開始了取證工作。

秦歡樂茫然的走過這些幹練有素的同事,經過六樓時,看到紀展鵬的屍體已經被抬走,劉茗臻也已經送醫了......

他應該主動跟著去市局做筆錄的,可他實在沒有這個心情。

一眨眼,兩條人命的驟然隕落,都帶著某種慘烈的寓言屬性與情感衝撞。

一眨眼,另外兩個“倖存者”,也都將一定程度上,被今晚的事情改變餘生。

院子裡的血跡還在,蘇然的屍體卻已經被搬走了。

秦歡樂沒有停留。

他只覺的身體中被禁錮的另一個自己,越蹲越矮,越縮越小,像被四面八方的壓制擠壓的喘不過氣來,急需一個宣洩的渠道。

走路也不能平緩他的情緒與氣息了,他幾乎不受控制的跑了起來。

逆著風,與人潮車流背道而馳。

他想跑贏這無主的時光。

他不允許自己停歇,不允許自己慢下腳步......

一聲聲劇烈的砸門聲,全是他內心的焦灼與壓抑。

顏司承自裡面開門,迎面便看見了這個全身溼透,眼神犀利的人。

“你醒了?”秦歡樂大口喘息著,向前一步,死死的盯著對方。

顏司承點點頭。

秦歡樂痞氣的勾了下嘴角,似笑非笑,“顏老師,你醒的總是這麼恰如其分。”

顏司承覺得站在自己對面的人,周身都散發著不理智的氣息,不想和他掰扯,極有涵養的倒退了一步。

秦歡樂大剌剌的走進客廳,對著那滿室“古董”不經意的逡巡了一遍,粗魯的直接坐在了保養得宜的棕紅色皮沙發上,翹起二郎腿,斜眼看著對方。

顏司承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還是按捺下情緒,儘量平靜的說:“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有什麼話,咱們去裡面說?”

“不是談話的地方?”秦歡樂冷笑了一聲,抬手撥開亞克力的罩子,將茶几上的紅酒瓶握在手裡,“你是覺得這裡的雜碎太多了?那我幫你清一清!”

顏司承大驚,“你!”

可話未及出口,那紅酒瓶已經被秦歡樂倒攥著瓶頸,狠狠砸在了地上,頃刻間碎成無數殘渣。

顏司承險些被這巨大的憤怒掀翻,可他也瞭解了對方的目的——赤裸裸的尋釁!

他上前試圖用身體擋住已經雙眼通紅的狂躁秦歡樂,聲音冷凝的說:“到此為止,我原諒你的情緒,但,不要再鬧下去了!”

秦歡樂嘟著嘴,微微點了點頭,倒退了兩步,接著回身就兩臂一揮,將立櫃上的一應陳設,盡數掃落到了地上。

一時間只聽見稀里嘩啦的嘈雜聲,金屬質地的物品倒還好,可那只水晶檯燈卻頃刻間身首異處,“死無全屍”了。

【鑑於大環境如此,本站可能隨時關閉,請大家儘快移步至永久運營的換源App,huanyuanapp.org 】

滿地狼藉,一顆水晶吊珠滾落到顏司承腳邊才停住,他儼然已經出離了憤怒,卻壓制不住胸膛劇烈的起伏,雙拳貼在腿邊攥得發白,咬著牙關沉聲道:“你明明知道這些東西對我的意義,秦歡樂,你這是在找死!”

“什麼意義?”秦歡樂挑釁的看著對方,眼前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面,使他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化成了刀,淬上了毒,“你的生活有意義,別人的生活就都該為你而犧牲一切嗎?”

他將掌心攥著的一顆釦子用力砸向顏司承,“我明明回去紀家找過,根本沒有看見過這顆釦子,所以這根本就是你好心‘送’到紀家去的吧,嗯?你是知道了劉茗臻每天什麼時間去看老孟,所以特意選了那麼個時間,引誘她主動和老孟換了魂魄的吧,嗯?然後再他媽的讓劉科長憋在那副身體裡無法行動,直到她的怒火到達了極點,才趁亂把她和老孟換了回來,是不是?從我,到劉茗臻,到花骨朵兒,到老孟,到蘇然,甚至他媽的假史鳴和紀展鵬,你他媽的現在告訴我,誰不是你的棋子?誰在你眼裡還算是個人!”

顏司承臉氣得煞白,抬手粗暴的拉拽了一下領口,暴怒的喊道:“我沒有拿任何人當棋子,每個人都只是在走他們自己選擇的路,我不過是把他們每個人的路徑稍微捏合穿插在了一起而已......”

“你是裁縫嗎?你憑什麼剪裁別人的人生!”秦歡樂掐腰向前,盯著對方的眼睛,“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受到了不必要的傷害?你知不知道那些傷口,到死都會跟著他們!”

“至少他們會死!”顏司承已經被氣的口不擇言了,他看著滿地殘骸,想著自己多年小心的維護與期許,一朝覆滅,就忍不住想噬人!“可我就該承受這一切永生的折磨嗎?”

秦歡樂狠狠的推了一把對方的肩膀,“這是理由嗎?我不是早和你說過,我會幫你......”

顏司承雙手合力向前一推,把秦歡樂推了一個趔趄,“都已經多久了?我已經等了你三十二年了!可什麼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改變!你總是猶豫、遲疑、忽冷忽熱、遊移不定!我要知道我命運的原因,我要知道這一切的結果!我必須和時間賽跑,找到我的出口!”

這一推讓秦歡樂的火氣一下竄上了頭頂,他心中如同正熊熊燃燒著一團火,這火點燃了他的眼睛,他的神經,也傾覆了他所有的理智,他上前抓住顏司承胸前的衣襟,迅猛的身勢帶著兩人一起狠狠的砸在牆面上。

秦歡樂攥拳不留餘力的落下......貼著顏司承的頰邊而過,砸在了旁邊的牆面上,血肉之軀對抗泥牆土挖,剎那間綻放出朵朵殷紅的血花。

可這麻木的痛感也並不能使他少許平息憤怒,反而加劇刺激了他腦中某處嗜血的神經,他一字一頓的說:“讓這麼多人心支離破碎,你得到結果了嗎?你什麼都沒有得到!”

“那也總比坐以待斃強!”顏司承完全與往日那副溫潤有度的舉止相悖,被秦歡樂的無賴做派刺激,又被他說中了心中的隱痛,漸漸也陷入了一種失控的情緒中,嘶啞的喊道:“我總要盡力而為!你根本不瞭解我的心情,我的感受!我的迫切!我的恐慌!你以為我在和你開玩笑嗎?我沒有時間了!我不想有朝一日,什麼都不記得,甚至忘了自己是誰!我不想我的下場,是那個面目全非的怪物!若我真到了那一天,你還有什麼可以幫我的?到時候你這些言之鑿鑿的承諾,還不只是一堆毫無意義的狗屁笑話?”

“顏司承,你他媽的真是個混蛋!”秦歡樂腦仁兒都要氣炸了,什麼理智、思考,什麼他媽的混亂的前世今生,都統統的給他去死!

他眼下只剩下當時當刻的一腔熱血,完全出自本能的嘶吼著,“顏司承,你給老子聽好了!你生,老子就陪你生!你死,老子就陪你死!你失去記憶了,老子就當照顧失智老人,一輩子給你端屎端尿也不嫌棄!真到了活不下去老死的那天,老子也絕不會舍下你,上天入地,大不了掙吧著多投幾次胎,也一定會找到你!生生世世,再也不會讓你一個人落單兒了,成不成?這滿屋子的破爛,當什麼寶貝供在這裡,明天就都砍吧砍吧拉出去扔了,少在這裡礙眼!沒他媽的什麼鳥用!你就記著,牢牢的記著,從現在開始往後的每一刻,你在哪裡,老子就陪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