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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象無間(二十五)

秦歡樂“騰”的一下站起身來。

他的第一反應,當然是確定康鋒所言完全是無稽之談。

但第二反應,則又不禁產生了深深的自我懷疑——最近所經歷的真假難辨的境遇太多了,像鏡子中的一體兩面,以至於真相究竟如何,有時連他自己都有些難以分辨了。

尤其剛剛那一瞬間,他目光緊鎖在康鋒的臉上,對方分秒間的情緒轉換不會有錯。

康鋒是個殺人越貨的亡命之徒,又不是名利場中的影帝影后。

他眼底的篤定過於深切,實在找不出任何撒謊的破綻。

不過與秦歡樂的反應截然相反的是,小吳倒還是全程比較淡定的,眼皮都沒多眨一下,一臉不屑的乜斜著康鋒,反手碰了碰秦歡樂的手背,用譏諷的口氣說:“老秦,彆著了道兒,你越生氣,他越得意。”說完又看向康鋒,“你是打定了主意不配合是吧?”

康鋒皺著眉頭,下頜關節左右動了動,忽然“哼”笑了一聲,兀自搖了搖頭,收起了挑釁的目光,乾脆徹底垂下頭去,任小吳再如何斥問,就是不發一語了。

畢竟不能和他無限期的耗下去,大家又對峙了一會兒,闡明了七十二條的利益關係,三十六項的政策原則之後,也只得先讓同事將他帶了回去。

小吳看秦歡樂一直神色鬱郁的樣子,從後面拍了拍他的肩旁,安慰道:“老秦,你這心理素質咋還往回縮縮啊,不是我說啊,你雖然蹲了半年基層,不過一趟一趟的,也沒少往隊裡溜達,現在孟隊還沒回來,你可別給我裝羞澀菜鳥,掉鏈子玩啊,我不吃這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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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歡樂讓他給說樂了,肘子朝他一懟,順嘴瞎扯道:“我這說起來也是個‘二婚頭’了,該矜持的還得矜持,該夾尾巴就得夾著,要不然風頭都給我搶走了,等老孟回來,豈不是抹殺了你吳英雄獨挑大樑的英明睿智!”

“少來,”見他神色緩和,小吳也放心了,不過又白囑咐了一句,“看他剛剛說這幾句話,就知道不是個好對付的,原本還以為都到這份上了,能老老實實交代了呢,沒想到還是個不能省事的,得,一步一個腳印,從頭來吧。”

秦歡樂點點頭,也沒別的好說,只是十年前的舊案,要從背調開始從頭查起,如今早已物是人非,難度實在不可謂不大啊。

夏日苦長。

尤其北方的夏日,幾乎臨近七點半八點左右,天際才會降下一層烏灰,樓房的間隙,還映著天邊緋紅的火燒雲,讓整個延平都沐浴在了浪漫溫情的氣氛裡。

秦歡樂手機響了一聲,沒有等他接通,就結束通話了。

不過只這一下,他的嘴角就忍不住抿了起來,向上揚起一個曖昧的弧度,屁股底下扎針兒了似的,裝模作樣的左右看了看,誇張的揉了揉肚子,又畫蛇添足的清了清嗓子,拔高了音量嚎道:“誒呀,這個這個,大病初愈,身體還真有點兒扛不住啊,這才幾點啊,怎麼肚子也空了,眼睛也花了,腿腳也軟了,別是血糖有點兒低吧?”

“我看啊,是有人久不回隊裡,給慣的毛病也多了,性子也嬌了,牙也尖了嘴也滑了,腳底板兒也抹油了。”馬姐非常不合時宜的介面道。

秦歡樂馬臉一長,從後頭扳著馬姐的椅子靠背,撅著油瓶嘴撒嬌,“馬姐,咱可不帶這樣的,弟弟我身輕體柔易推倒,你又不是不知道,天生病嬌體質,單薄的很,別人不提了,你就說,你難道不心疼你弟弟?不能夠啊,這可不是我認識多年的天使馬姐姐啊。”

馬姐不是龔蓓蕾,浸淫支隊多年,嘴裡跑火車的道行比秦歡樂還深厚,聽了這話完全不為所動,歪頭笑眯眯的一戳他身上鐵疙瘩似的的腱子肉,挑眉說:“姐姐也是過來人,你這火燎屁股的扭捏勁兒......誒,老實說,內姑娘什麼樣的人啊,多高?多大?什麼工作?長得漂亮不?你悄悄告訴姐姐,姐姐絕對不和別人說!”

“真的?”秦歡樂瞪著眼睛,一臉著道兒的樣子。

“真的!比姐這珍珠鏈子還真!”馬姐一臉八卦的湊得更近了一些。

秦歡樂神秘兮兮的招了招手,領著眼睛反光的馬姐走到走廊裡,朝著市局大院外面遙遙一指,語氣曖昧的說:“姐給咱瞧瞧,這人咋樣,可人意兒不?招人稀罕不?”

馬姐滿臉放光的從窗戶框子裡伸著長脖子一瞧......臉霎時垮下來,“切”了一聲,暗戳戳伸出兩個手指尖,就要來掐秦歡樂胳膊上的肉皮兒,“死小子,拿我尋開心呢!”

秦歡樂海帶似的一扭,成功躲開了,笑嘻嘻的說:“今兒真有事,一會兒要是誰找我,你幫我支應一聲吧,馬姐,明天早上給你買十全大補湯當早餐哈。”

馬姐嫌和他多說一句話都費舌頭,狠叨叨的瞪他一眼,晃回去加班了。

秦歡樂卸了嚼子,蹦蹦跳跳的出了單位。

剛出了院子,就看見一個板正的身影,正站在一棵蒼直的大樹下,人與樹,都是寧靜致遠的沉靜清爽。

他輕手躡腳的小心繞到顏司承身後,抬手在對方右肩膀點了一下,隨即快速的閃身到了左邊。

一抬頭,正好迎上了轉頭向左的顏司承的笑臉。

秦歡樂一哂,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又無聊又弱智。

“顏老師,你就不能有一次,就一次,稍微配合我那麼一丟丟嘛?”他掐著自己的小拇指尖兒,誇張的比劃。

顏司承恬淡的瞧著他微笑,“這把戲你玩了多少次了,我以為至少該有一次,你能反次套路呢。”

“這不是......想不到嘛。”秦歡樂撓撓後腦勺兒,眼角眉梢都是智力低下的憨笑,頓了頓,順手接過顏司承手裡的皮包,一起並肩向前走去,“今天上課累不累?還是那個語言天賦特別差的學生嗎?”

顏司承點點頭。

秦歡樂道:“我就說,下次你找個週末上課,帶著我去,我熏熏他,文的不行,來武的,肯定能讓他開竅!”

如今秦歡樂扯淡的時候,顏司承大多只是笑而不語的聽著。

“吃飯了嗎?”秦歡樂問。

顏司承道:“吃過了,你呢?”

秦歡樂點頭,“食堂吃的。”

兩人各自似笑非笑的抿著嘴唇,靜默的向前踱了一陣。

秦歡樂的笑容越來越大。

顏司承餘光看到,實在忍不住的問道:“怎麼了?”

秦歡樂“噗嗤”的笑了出來,又忙掩著嘴,故意繃了下臉,但隨即又是“噗嗤”一笑。

見他不肯說,顏司承也不再問,不過臉上的表情,卻也更加和煦溫暖了。

天幕徹底暗了下去,路邊的霓虹盡皆亮了起來。

兩人途經一座商場前的廣場,不少小孩子在這裡練習滑板,幾個滑稽的巨大易拉寶隨風扭曲,好多小商販正穿梭在人群裡兜售著小商品。

一個白髮的老奶奶,正追隨著一對對情侶,殷切的詢問人家要不要買朵花。

不過她的花已經不大新鮮了,每只花都用豔俗的玻璃紙單獨包裝著,拎在手裡,確實顯得有點兒傻。

所以她所到之處,提前洞悉她意圖的情侶,大多預反應的繞開而行。

老奶奶有點兒氣餒,神色微微沮喪的往回走,肩膀縮塌著,無助而可憐。

秦歡樂早早就挺了胸口等著。

誰想到那老奶奶明明走到他身邊,卻反而繞向了旁邊。

“大娘,你咋走了!”秦歡樂“嗷”的一嗓子,“看不起我的購買力啊?”

老奶奶反應了一下,才有幾分無措的頓住腳,“啊?”

秦歡樂掏出兩百塊錢遞給她,直接抱過她懷裡全部的玫瑰花,“回去休息吧,今兒你也收工了。”

老奶奶這才後知後覺的知道自己是遇上大主顧了,見對方大長腿已經走出去不短的距離,趕忙連跑帶顛兒的上前去喊住他,笑眯眯的說:“小夥子,你真是個好人,不過你要是喜歡這花,嘿嘿,我天天都在這兒賣,我天天都給你留上二十只啊?你要更多也行,要不,我給你送家去也行,我家有花店,你要多少,管夠!”

這一下,還真弄得秦歡樂有些哭笑不得,連說帶勸的好半天,才把這位老奶奶哄走。

顏司承苦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心,不過看起來,這老人家應該是用自己的外形博取同情,來兜售自家賣不出去的快要凋謝的鮮花。”

“那就不管了,畢竟這麼大年紀了,早休息一天也是好的,”秦歡樂說著,顴骨邊一紅,小聲說,“而且我也不光是好心......我就是,突然想到,還從來沒有送過你......我特別喜歡,你來接我下班的感覺。”

幸虧夜色深,他皮膚又黑,兩下裡一抵衝,倒也不是特別明顯。

顏司承那雙晶亮深邃的眼睛,叫街燈一映照,越發熠熠似繁星般奪目起來。

川流不息的人海中,他忽然福至心靈的抬起手,在秦歡樂的頭頂,輕柔的摩挲了一下。

秦歡樂一口心血差點從天靈蓋竄了出去,這回老臉是徹底的紅成了豬肝色。

他眼睛猥瑣而鬼祟的一麻搭,同手同腳的就要轉頭逃走。

顏司承從後面伸手拉住了他,“小樂,你走錯方向了。”

秦歡樂十分做作的嘟著嘴,細聲說:“你別忽悠我,就是、就是往這邊走。”

顏司承手臂上微微用力,將他拉回來,溫和的看著他,“小樂,你不能再逃避了......我今天過來,就是專程來陪你,一起去小春家的。”

秦歡樂的表情一僵,緩緩恢復了正色,半晌垂頭悶聲說:“顏老師,今天......有點兒晚了吧,咱們改天......改天再去吧。”

顏司承不給他逃避的機會,耐心的說:“我雖然已經放下了......不過,你就不能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嗎?小春走的突然,所有未盡的話,總要找出答案來,才不枉他的離開,你不願意面對他去世的事實,我很能理解,但逝者已矣,咱們只是一味逃避,並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對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秦歡樂之前確實有些不願面對的心思,不過......他今時不同往日,再不是那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孤魂野鬼了,也再不是見勢不好,就能直接把腦袋往殼子裡一縮、權當沒這回事的掩耳盜鈴重度患者了,尤其在知道了那些”前塵往事“之後,他更對自己那些近似混蛋般的猶豫退縮行為自責不已,他神色猶疑了一下,漸漸堅定了下來,“走吧,該面對的,總歸要面對。”

他這閃魂似的一變卦,倒把顏司承弄得不確定了,站在原地沒動,只當他在鬧情緒,“小樂?”

秦歡樂齜著一口大白牙,綻放出一個爛柿子一般的大笑,忽然把那捧卷了邊兒的玫瑰花塞進顏司承懷裡,又拽過他一隻手,大力按在自己心口。

顏司承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秦歡樂卻已經轉身,抬手叫了輛計程車。

顏司承攔住他要上車的身勢,“你剛剛......什麼意思?”

秦歡樂笑著朗聲道:“顏老師,以前你照顧我,往後我守護你。”

以前有多以前,往後有多往後,兩人各自的理解,自然不盡相同。

但僅僅只是狹義的字面意思,也足以帶給彼此某些不可言傳的暗潮洶湧般的蓬勃力量。

很多時候,最堅硬盔甲的誕生,往往只是最柔軟的內心忽然有了個想保護的人而已。

只是這暗流湧動,並沒有影響到早已不耐煩的計程車司機,他按了按喇叭,喊道:“走不走?走不走?”

顏司承和秦歡樂相顧一笑,快速上了車。

胡春的住所,秦歡樂之前一次都沒有來過,或者更準確的說,他甚至都不知道胡春在延平,是有一個固定住所的。

大隱隱於市,就在高新區一棟比較熱門的公寓樓裡,顏司承為胡春長租了一間公寓,這裡的租客多為“九九六”的“碼農”,隔壁鄰居住了誰,住了幾個誰,一律不知,也全然不以為意。

秦歡樂站在頂層某一間統一制式的大門前,深深的呼了一口氣,才轉動了門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