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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夢遊(四)

無論是何種情況下,最深刻的恐懼永遠來自於未知。

而對於未知最直觀的表象,莫過於黑暗。

黑暗會放大一個人的恐懼,無限放大,直至極致。

毛萬里的人生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陷入到如此無邊的黑暗與恐懼之中。

他恍惚著,長時間的粗喘後產生了一絲精神短暫的渙散,竟然開始十分懷念起仍在讀小學時,靠著木稜窗外對映下來的輕慢的午後陽光,咬爛了筆頭,也寫不出小作文的那個尷尬的瞬間。

那時多好啊,他認定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也從不擔心什麼想象力枯竭,只惦記著街角小店五毛錢一包的乾脆面,以及再遠些的“拳皇”街機,而面對著一個叫做《我的理想》的題目,卻腦油熬幹也擠不出一個字來。

但此時此刻,他腦中彷彿馳騁著無數匹喚做“恐懼”的烈馬,它們朝著四面八方絕塵而去,每個毛孔都滲出汗血,匯流成溪,就快要將他沒頂。

他頭上罩著一個草率的黑布袋,兩側提手剛剛好夠在他脖子上繞了一圈後,再打一個結。

他的雙腳上拴著鐵鏈,鐵鏈的末端,連線著一個深嵌於水泥地面裡面的鐵環。

他的雙手被反剪在背後,用寬膠帶反覆纏裹,勒得十指都紫紅的幾近透明。

他的四周,冰冷、堅硬、空曠,沒有任何可以倚靠的牆體。

一個拖沓的腳步聲由遠自近的響起,他緊張的幾乎忘記了呼吸,全身不能抑制的顫抖起來,不由自主的朝向“後面”拼命退著,連帶著鎖鏈與地面一陣摩擦,發出短促的聲響。

那個腳步不慌不忙的靠近過來,就在附近了,就在附近了......

毛萬里身體一歪,倒在地面上,像一條扭曲的毛蟲,他語不成調的哭嚎著,“求求你,求求你,我再也不拖欠房租了,我有工作,我的收入開始穩定了,留著我,我當牛做馬,我做僕人,做什麼都行,讓我活著吧,求求你!”

他周身已經處在一種類似痙攣的抽搐中,卻仍然漸漸感到有人靠了過來。

“噠”的一聲,燈亮了。

他隔著黑布袋,可以依稀看到一點糊爛成一片的光,以及與自己近在咫尺的那個人——那人像個人形的黑洞,背後的光被他的身體阻隔,勾勒出一個佝僂而瘦弱的剪影。

毛萬里的汗水蜇住了眼睛,刺痛也不能使他忽視眼前的黑影,已經舉起了刀!

毛萬里無聲的哭泣,忽然整個人猛地向上竄起,在有限的動作幅度裡,不計後果的以頭部為武器,撞向了那個人的臉面。

那人猝不及防被猛烈撞擊,雖不至於昏厥,可也有些眩暈,悶哼一聲,歪斜著倒在了地上。

毛萬里哭著用臉快速在地上摩擦,弄掉了頭上的布袋,眯著眼睛努力適應了泛花的視力,就看見那個臥趴在地上的男人已經緩緩的有了動作,頓時嚇得魂飛魄散。

他顫抖著弓起腰,儘量將身體蜷縮成一隻海蝦,使得屁股自雙臂中穿過,總算將雙手騰挪了眼睛可以看到的位置。

地上跌落的果然是一把水果刀。

人在危急時,腎上腺素被激發出無限潛能,他用嘴含著刀柄,割開了手腕上的束縛,又抖著手扯下了那人腰上的鑰匙,連著試了幾次,總算開啟了腳腕上的鎖鏈。

他慌亂的爬起身,眼前一陣陣冒著金星兒——他不記得有多久沒有喝水進食了,他的臉頰凹陷,嘴唇蒼白,匆匆掃了一眼這間囚困自己的地牢一般無窗的小屋,推開門倉皇的向外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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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狹窄的通道,時斷時續的幽暗壁燈,汙濁陳腐的缺氧空氣,一切都彷彿古墓甬道一般壓抑陰森。

他來不及回頭,也不敢回頭,每一聲喘息都彷彿是自胸腔處炸裂開的一聲響雷,耳膜鼓譟的厲害,眼前也虛弱的開始出現重影。

可他知道,如果這次不逃出去,恐怕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不知道繞了多久,也許幾小時,也許只有幾分鐘,他的生物鐘早已在極致的恐懼下失去了所有機能,僅憑著一股求生的本能,不住前行,直到路過一扇簡陋的木門。

他猶豫著,腳下一頓——這間不足三平米的小隔間,就是他一直租住的房間,每個月租金兩百六十元......致使他些微猶豫的是,他藏在床板背面的一個信封裡,還裝著他離開老家來延平打工時,姥姥揹著人偷偷塞給他用來應急的三千塊錢,而這錢,即使在他最窘迫的時候,也沒有捨得動用。

更不捨得丟。

他一咬牙,腳下一轉,拐進了房內,跪在地上,伸手向床板下面摸......摸到了,錢還在!

他忙不迭的扯下信封,一轉頭,瞬間鬼叫著坐在地上,不住的向後倒退,背部抵在斑駁的牆面上,終於退無可退。

那張駭人的面孔一步步緩慢的逼上前來,讓他喪失了最後的求生意志......

走廊裡的壁燈又閃了一下......

沾滿了鮮血的信封從他手中被抽走。

一個磨破了四角的黑色錢包,從秦歡樂的手中被抽走。

他本來極為難得的正準備為自己和龔蓓蕾手中的咖啡買單,沒想到龔蓓蕾先下手為強,從身後搞突襲,直接繳獲了付款工具,“行了,別裝了,”她撥開錢夾,看了看裡面寒酸的零錢,“你這根本不夠啊,你自己算算,滿打滿算,連鋼鏰都算上,還差一塊錢呢,怎麼著,你還打算給咖啡店賣身抵債啊!”

秦歡樂聳聳肩,“說就說,別上升到人格毀滅的維度啊,你哥我無論是身還是腎,都概不出賣,謝謝!”他掏出手機,掃了碼,“現在都電子支付了,我這不是嫌棄那些零錢拿著礙事兒嘛,你還不給我機會。”

龔蓓蕾抿著嘴一笑,將那破破爛爛的錢包在手裡打量了個遍,“我爸說錢包要兩年一換,不然用舊的錢包鎖不住財,老秦,謝謝你鐵公雞出了次血請喝咖啡,作為回報,我送你個新錢包吧。”

“不用,請晚飯就行!”秦歡樂一把抽回錢包,“念舊是我的人設,別鬧!”

“歡迎光臨!請問有什麼需要的?”導購小姐熱情洋溢的走上前來。

秦歡樂退出半步,仰頭又確認了一下店名,才笑著走進來對導購小姐說:“你們家假髮都是真發嗎?”

導購小姐向旁邊的櫃檯上一指——錯落的展示臺上,擺著一個個僅有頭部輪廓的塑膠模特,“這些都是真發,只有那邊的幾頂是化纖的,您看您是需要日常佩戴,還是要用於臨時性的活動需求?我們店裡各個價位的假髮都有,你有什麼需求儘管說,我給您介紹。”

“哦?那就麻煩了。”秦歡樂笑得陽光燦爛,食指向牆角一指,“昨天下午的監控錄影,麻煩給我介紹一下。”

“啊?監控?”導購小姐一時沒反應過來。

秦歡樂悄悄將龔蓓蕾向前推了一下,小聲說:“證件!”

龔蓓蕾抬腳向後,重重的踩了一下秦歡樂的腳尖,面上卻正色的說:“市局的,喏,證件。”

導購小姐緩過神兒,忙不迭將兩人請到櫃檯後面,從電腦裡調出了前一日的錄影,猶猶豫豫了一會兒,終究繞不開心裡的好奇,小心翼翼的問:“是、是因為什麼事兒啊?”

“沒什麼,”秦歡樂眼睛盯著電腦畫面,“查失蹤人口,有目擊者說在這附近見過此人,我們來看看有沒有什麼線索。”

“是這個人嗎?”龔蓓蕾指著螢幕上的人,秦歡樂趕忙湊得更近些,可角度關係,也只看到自上而下的大半張臉。

只見這人在店內仔細挑選了半天,還在導購的幫助下試戴了幾頂,才買了單,提著店內提供的黃色紙袋走了出去。

“她買的假髮,店裡還有嗎?”秦歡樂站起身掃視著店內的假髮陳列。

導購小姐忙走到一個塑膠模特旁,摘下了一頂暗紅色的假髮,“應該是這個,就是那個人的話,我記得還挺清楚的,因為她說是她兒子幼兒園有活動,讓家長也得裝扮上,她就想索性買一個好的,以後生活中也能用。”

秦歡樂接過假髮,輕輕碾動了一下......手感差不多,又翻到假髮內部......果然是化纖紗網,沒什麼特別。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頭,“這個人是刷卡?你能幫我們看一下那張卡的持卡人姓名嗎?”

導購小姐忙去翻記錄,龔蓓蕾跟過去確認了一下,走回來小聲說:“是陳女士。”

秦歡樂猶不甘心,又問了句,“你們店裡的假髮,有沒有裡面不是這種紗網,是......比如說矽膠啊,或者其它什麼材質的......哦,或者你知道其它店裡有沒有......”

他話還沒問完,導購小姐就一臉懵的反問:“那怎麼佩戴啊?我真沒聽說過。”

兩人從店裡走出來。

秦歡樂滿臉費解,眼珠子轉來轉去的寫滿疑惑。

龔蓓蕾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想什麼呢?”

秦歡樂斜了她一眼,突然湊上來小聲說:“我剛剛總覺得,那些假髮模特裡,有個模特一直在悄悄看我......”

龔蓓蕾瞬間頭皮一麻,滿臉驚恐的回望過去,“真、真的?”

“當然假的!”秦歡樂仰頭大笑三聲,“我的傻妹妹誒,你缺心眼兒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

他邊笑邊躲避著龔蓓蕾反應過來之後的追打,兩人鬧了一會兒,正停在一家網紅炸雞店門前,秦歡樂揉著笑疼了的肚子,“真錯了,真錯了,晚飯我請行吧?”

龔蓓蕾將最後的餘怒化為一記眼刀飛過來,“請一頓不行,得請三頓!你有時候真是煩死人了!”

“是啊,我也覺得,”秦歡樂邊說邊扯著河豚似的龔蓓蕾往店裡走,“之前在拘留所的時候我都已經痛定思痛了,發誓再也不去想、不去參與那些亂七八糟飄的沒邊兒的事了,就還像以前似的,就辦該辦的案子,踏踏實實,堅持唯物到底,證據說話......這今天又犯病了嘿,是挺煩人的,現在沒事了!”

“嘰裡咕嚕說什麼呢!”龔蓓蕾沒太聽清楚,“我也覺得你有點草木皆兵了......”

秦歡樂一推炸雞店的玻璃門,裡面的服務員張嘴剛要說話,就聽後面傳來一聲清雋的聲音:“秦先生。”

秦歡樂瞬間冷下臉,將龔蓓蕾向裡面一推,“你先進去點好了等我。”

龔蓓蕾回頭看了一眼,終究還是沒有說話,隨著服務員走了進去。

兩人走到馬路邊,秦歡樂雙手抱胸,眯眼掃了眼川流的馬路,“顏老師,有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