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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夢遊(二十二)

原本要在凌晨三點鐘進行的提審,還是硬生生的拖到了五點才進行。

孟隊臉色比市局大食堂的鍋底還黑,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內,搞得辦公大廳裡氣壓奇低,沒人敢去觸這個黴頭——或者說,大家寧願認為是孟隊另有安排。

再出來時,孟金良滿臉大寫著“我不好惹”,然後直接去了耿強所在的審訊室。

小吳跟在後頭,怯生生的問了句,“孟隊,要不我先打頭陣?”

直接被孟金良一句“用不著”,給懟了個跟頭。

孟金良陰沉著臉坐在桌子後面,冷冷的問:“姓名!”

耿強表情木然,卻並沒有因為被羈押了半宿而更顯憔悴,他的頹喪灰敗是被刻在骨血裡的,只要無聲無息,便會猶如腳下生根,融進泥土中,顯得全無生機。

他木訥的說:“耿......”

孟金良瞬間暴起,猛地一拍桌子,室內室外皆被這猝不及防的一下子嚇了一跳,小吳更是無意識的退了半步,手裡的圓珠筆跌在了地面上,滾出去老遠,被剛走過來的龔蓓蕾彎腰撿起來。

孟金良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耿強。

耿強頭頂的白熾燈撒下三角形的光源,與之相比,四周的昏暗更像是孟金良周身散發出來的強大氣場,讓他無所遁形的被擠壓在中間,無可名狀的壓力撲面而來。

“你叫耿強,56歲,你女兒叫耿真,30歲,你們兩人相依為命,一起經營一家小旅店,你的原單位是延東自行車廠,你的出生地是延東十四道街21號,你的腿傷是因為十年前的一場車禍......”孟金良眼睛危險的眯著,話鋒從平淡陳述驟然轉為咄咄逼人,“那你看看這個人是誰?”

他從資料夾裡抽出一張褪色的老照片,“啪”的一聲,拍在了耿強面前的小桌板上。

那上頭是以延東自行車廠的老廠房為背景的,一個青年人一臉笑容的昂首站在前面,很符合那個時代人們對pose的完美詮釋。

耿強下意識的向那張照片瞄了一眼,臉色沒變,卻不由自主的咽了一下口水。

孟金良盯著他的表情,寒聲道:“你冒用了耿強的身份,這麼長時間都沒有敗漏,我猜多半,他已經不在人世了吧?而關於你所謂的女兒,所有的證件全部都是假的,沒有社保記錄,沒有戶籍登記,沒有與她相關的一切印記!她是誰?你又是誰?嗯?”

小吳在外頭瞪大了眼睛,“這個耿強還是個黑戶?孟隊幾個小時戰果不錯啊,不過.......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孟隊審訊的時候這麼猛的,心理素質差點兒的真扛不住啊。”

龔蓓蕾向剛來上班、還沒脫大衣的劉茗臻招招手,“劉科長,您快來看看啊,孟隊他開掛了,賊嚇人!”

劉茗臻沒說話,只是雲淡風輕的微笑了一下,就飄走了。

“小吳!”

耳機裡一聲召喚,小吳的忙高喊了一聲“到”!

就見審訊室裡的孟金良眼睛鷹隼一般釘在耿強的臉上,卻對著話筒故意一字一句的冷聲說:“在另一間審訊室提審耿真,接下來我的每一個問題,同步問一遍耿真。”

“是!”小吳應了一聲,趕忙去辦提審手續了。

孟金良緩緩踱回椅子上坐下來,抱臂端詳著對面垂著頭的耿強,一言不發。

龔蓓蕾在外面看著都緊張,也不敢再有玩笑的心態,見兩個警員帶著耿真走進旁邊的審訊室,忙拿起耳機,在外面認真接替小吳做外援。

這是一種策略,就算孟金良沒有事前交代,小吳也清楚,問題都是提前商討擬好了的,他會先抓緊時間依次向耿真詢問一遍,然後以此為基礎,兩邊再重新同步審問,根據答案互相或質疑或印證。

耿真到底年輕一些,體態上已經明顯比耿強緊張許多。

室內有暖氣,溫度不低,可耿真只是脫了外套,摘了帽子,卻依然戴著一條褐色的毛線圍巾,垂著頭,儘量將大半張臉淹沒在裡面,始終不願意抬起。

小吳假意的清了清嗓子,高聲問道:“姓名?”還沒等對方張口,就快速補充道,“假名字就不用說了,假扮你父親的人已經說了......直接說本名吧。”

耿真果然受到了震動,一雙眼睛瞪到詭異的程度,半抬著向小吳望過來。

小吳隨意道:“我們是有規矩的,雖然他說了,可只要你現在照實說,依舊算是你主動交代的,坦白從寬,這點兒你放心,行了,說吧,姓名,年齡,真實身份來歷,為什麼和他假扮父女?”

耿真又垂下了頭,兩手絞在一起,彷彿外化了自己激烈的思想鬥爭。

小吳又耐心的等了一會兒,覷著她的神色似乎有所鬆動,用筆敲了敲桌面,催促道:“撒謊比說真話可難多了,你應該有體驗吧?別心懷僥倖,實話實說,就是眼下對你最有利的選擇。”

“我知道的事情不多,”耿真嘆了口氣,小聲說,“我從小被我爸撿來的,記事兒開始就在他身邊了,那之前是怎麼回事,我真的不知道。”

她這句話算是一下子回答了全部的問題,既然是撿來的,那所謂姓名、年紀、來歷,真假也就都無從說起了。

小吳沒有給她正面的反應,只是不置可否的盯著她。

龔蓓蕾在話筒旁小聲說:“得想辦法讓她摘掉圍巾,我懷疑她在說謊,這應該是他們事先商量好的說辭,她回答你時一直盯著你面前的桌子一角,沒有任何回憶的過程,但我看不到她完整的面部表情,所以......”

小吳不動聲色,臉上卻漸漸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揶揄,也不說話,只是略微歪頭看著耿真,彷彿早已看穿了一切,帶著洞察先機的戲耍,“行,那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吧,你們一直相依為命,應該很多甘苦與共的難忘瞬間吧,對了,你幾歲換的牙,第一顆是哪顆牙啊?五歲那年住在哪兒,鄰居都是什麼人?第一條裙子什麼色兒的?”

小吳試圖用傲慢的身體語言向耿真傳達著一個暗示:耿強什麼都說了,我坐等你接下來的表演。

他丟擲問題,便開始思忖著該怎麼不著痕跡的讓對方摘下圍巾。

一隻手拍在龔蓓蕾的左肩膀上,她迅速的向右一轉頭,果然看到了秦歡樂那張大臉——這人對這種幼稚的把戲總是這麼樂此不疲。

龔蓓蕾捂住話筒瞪了他一眼,“昨晚又浪到哪兒去了?一轉身又找不著你了。”

秦歡樂拉開羽絨服的拉鍊,從懷裡掏出個塑料袋遞過去,龔蓓蕾接過來,眼睛彎彎,這裡頭的油條還熱著呢,忙裡偷閒的咬了一大口,剩下的又裝好塞進了口袋裡。

“怎麼樣?”秦歡樂兩邊都望了望,他昨晚已經知道了,這對男女,就是毛萬里生前居所的房東,又出現在田公子失蹤前所在的會所包間,想說純屬巧合,說破大天去他也不信。

龔蓓蕾忙道:“孟隊那邊等著呢,可我看不容易,詞都是事先套好的,不知道練了多少遍,吳兒在裡頭繃著呢。”

秦歡樂兩手插在口袋裡,目光探究的落在耿真身上,拿過龔蓓蕾手中的話筒,“吳兒,你這麼說......”

小吳動作幅度微大的偏頭,明顯從耳機裡聽到了什麼感興趣的內容,輕笑了一聲,聲音壓低下去,卻又能讓耿真堪堪聽到,“他這都交代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快樂,我的快樂,就是看著像你們這樣的人,也能感到快樂’,是,是挺逗,冒充救世主呢?”他餘光不經意的朝著耿真一瞥,表情就這麼僵在了臉上。

外頭的龔蓓蕾抓耳機的陡然一緊。

就見耿真從進入審訊室開始就表現出的畏縮緊張蕩然無存,她駝著的腰背隨著小吳的話慢慢挺直起來,面目直對著小吳的方向,抬手緩緩拉下了圍巾。

龔蓓蕾用手掩住了半張的嘴,朝秦歡樂望過去。

秦歡樂的眉頭慢慢蹙起來。

圍巾拉了下去,耿真整張臉現出來。

從側面看過去,那完全是一張稱得上清秀的臉,挺秀的鼻子,珊瑚色的嘴唇,皮膚微黃,顴骨上細碎的幾顆雀斑,但並不難看,反而在沉悶中透出一絲俏皮。

她揚起一個神經質似的笑容,彷彿一個惡作劇得逞的小孩子

可從小吳的角度望過去,吊詭的一面卻出現了:一張不大的臉上,同時出現了兩種狀態,一半笑容滿面,一半死氣沉沉,那半邊臉毫無生機的向下垂墜著,面頰的肌肉萎縮內陷,眼球向外突出眼眶,圓睜到另一側正常眼睛的兩倍大,並且完全不能閉合,嘴部線條也木然向下,嘴角甚至不能控制的流著涎水。

“這應該是鼻咽腺樣囊性癌中晚期的症狀。”劉茗臻輕輕的說道。

秦歡樂和龔蓓蕾一起回過頭來,看到拿著一份報告走近來的劉科長。

兩位女性的內心感觸自然是比秦歡樂這個糙漢子更細膩一些,女人無論年紀長幼,愛美都是不變的天性,由不可逆的病痛所帶來的面貌改變,對一個女人的內心打擊可想而知。

龔蓓蕾心裡起了點兒微妙的變化,說出來又怕犯錯誤,抿著嘴勉為其難的嘆了口氣,“我覺得自己真的不是個聖人。”

“一碼歸一碼。”劉茗臻淡淡的說。

小吳沒有小夥伴可交流當下的感受,只能強行自我消化了一下,快速迴轉狀態。

耿真似乎對小吳的震驚感到滿意,眼中的洋洋得意一閃而過,但隨即審訊室的門一響,她卻難掩慌亂的拉高圍巾遮掩住了自己的臉孔,深深埋下頭去。

小吳抬頭看到劉科長走進來,幾不可查的舒出一口氣,天知道他的心理壓力一點兒不比對面的人少。

面對一個女人,尤其還是一個面目端莊的漂亮女人,耿真的眼神裡瞬間難掩厭惡,神色更加謹慎。

劉茗臻手裡玩弄著一顆桃心形狀的紅色塑膠衣釦,釦子在她纖細的指尖反轉騰挪,很有些賞心悅目的效果。

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看著她。

耿真受不了她目的不明的直視,像小刀一樣剮在臉上,她突然很想高聲尖叫,很想將自己頭頂的燈打碎,她很想把所有人都趕出去,不要看她!不要看她!

情緒越積壓越濃烈,耿真沙啞著嗓子,儘可能側過臉,只以正常的那半張臉面向審訊桌後的兩人,“我什麼都沒有,只有我爸了,他什麼都沒有,只有我了,你們不會懂,也不用再費心思了,我覺得,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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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吳看了劉科長一眼。

劉茗臻放下了那顆釦子,用指尖推到了桌子的最邊緣,頓了頓,輕聲說道:“你的病情,可能沒有太多時間了,你有什麼願望嗎?別是那種太不現實的,也許我可以在我能力所及下,幫你完成心願。”

耿真漸漸平靜下來,審慎的瞄了劉茗臻一眼,輕蔑道:“糖衣炮彈?”

“你不想說的什麼都不用說。”劉茗臻坦然的看著她。

耿真不屑的“哧”笑了一聲,“你們沒有任何證據,是吧?就算是黑戶,又怎麼樣?是罪嗎?我有什麼願望,可以等到走出這裡自己完成,用不著你假惺惺!”

“那可能要很久之後了,”劉茗臻的語氣裡一絲惋惜,“這是在毛萬里的屍塊裡找到的,”她再次用手指夾起了那顆釦子,向耿真展示著,“誰曾經是它的主人,一檢驗就會有結果......等結果大概還有一天的時間,我能幫你實現心願的機會,也只有這一天了,所以你不想說的什麼都不用說,就說你還有什麼心願就可以了。”

耿真咬著嘴唇,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眼前這個女人的話,那畢竟是一個她以往生活經驗無法覆蓋的領域,她的眼神漸漸迷惘起來,視線也有些凌亂,“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小吳乾脆不再說話,只用眼神望向劉科長。

劉茗臻眼裡是真誠的憐憫,她站起身,走到耿真面前,抬手輕按在她的肩頭,“因為我也是個女人。”

她說完,嘆了一口氣,轉身向門口走去。

“等等,我、我想穿一次婚紗!”耿真試探的喊了一聲,得到劉茗臻轉頭詢問的眼神,又小聲解釋道,“不是結婚的那種,就、就是像公主的那種......”

劉茗臻點點頭,又看了她一眼,拉開門走了出來。

秦歡樂迎上來,用眼神詢問的看了一眼劉茗臻。

龔蓓蕾都有點兒暈了,眼神光顧著去找劉科長手上那顆釦子了。

劉茗臻瞭然的把釦子遞給她,直接解惑道:“確實是在屍塊裡找到的,但沒有指紋,沒有第二人的DNA,廉價普通。”

“那......”龔蓓蕾一時有點兒轉不過彎來。

秦歡樂瞥向另一側仍在沉默對峙的耿強和孟金良,拿起話筒輕聲道:“耿真是癌症中晚期,最後的心願是想穿一次公主紗裙。”

孟金良臉上肉眼可見的一鬆。

耿強渾濁的瞳孔終於閃動了一下,半晌沉聲道:“我、我得想一想,給我一點兒時間,我要回去想一想。”

“哇哦!”龔蓓蕾一擊掌,“好歹敲開一條縫兒了,要不真是一點兒頭緒沒有,劉科長你不知道,市政監控上完全查不出端倪,硬把他們父女和兩起命案聯絡在一起,一點兒硬性的證據也沒有,簡直讓人頭禿!田公子雖然好好的,可上頭壓力......唉,我剛才看著,孟隊嘴唇上都起泡了,這得上了多大的火啊!”

“不是兩起命案,”秦歡樂皺眉道,“別忘了這一切的起源,是那個要跳樓的陳女士。”

“對哦,還有這一茬兒呢!”龔蓓蕾恍然。

秦歡樂向劉茗臻道:“你的心理戰雖然有讓他們動搖的可能性,但我仍然不太樂觀。”

劉茗臻認可的點點頭,“我知道,不過動搖本身就是一種態度,在乎的人會動起來,動起來才會有破綻。”

秦歡樂驚訝的望過去,“你是說......”

龔蓓蕾兩邊看了看,不敢質疑劉科長,只能用胳膊肘頂了一下秦歡樂,“老秦你說點兒人話行嗎?”

那邊孟金良已經快要走出來,劉茗臻衝兩人點點頭,轉身走了。

秦歡樂匆忙道:“我想起一個重要的點,先走了,你替我和老孟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