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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亂

  剛到王府大門前,守門的下人看見我便咋呼開來,匆匆奔去通傳。

安平聞訊趕來,身後照舊跟著她的一眾嬤嬤侍女。見著我,猶如得見了遊子的老母親,淚眼婆娑,又哭又笑又點頭的,她沒有追著詢問我去了哪兒,只說回來就好,其餘也不多問。花撫哭的不成樣子,妝都花了,在臉上留下深一道淺一道的淚痕。我心下感動,也跟著她們矯情了一把,生生擠出幾滴眼淚。

哭罷,環顧四周,卻沒看到我想見的人,還沒來得及細問,就被安平拉著進了門。

穿入內院,仍不見長極和朵步身影,便是月食也不在。

我心下不安,扭頭問道:“母親,長極哪兒去了?怎不見朵步,還有我的月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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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平一壁伸手替我理著衣衿,一壁應聲回道:“還說呢,都尋你去了。陛下壽辰那夜,發現你不見後,長極就跟瘋了似的滿城去找你,至今未歸。待天明時分,朵步一身傷跑回來說你遭刺客行刺,她與你在逃竄時走散了,是特意回來搬救兵,見長極不在,她自己領著一眾護院出了門,走時帶走了月食,說月食識得你的氣味,找你能方便些。”

原是如此。

“我現在平安無事,他們卻還不知,不如我再出門去找找。”

剛要調頭出門,卻教安平一把逮住。

“去什麼去,你哪兒都別去,就在府中安生待著,我自會派人前去知會。”

“可是……”

安平蹙眉,不容我辯駁。

僵持少焉,她又道:“我看你不像遭刺客行刺,倒像跑去泥塘裡扎猛子了。”

“啊?”

我一頭霧水,不知她所言,只見她抬手掩了掩鼻子,表情甚是誇張。

“渾身髒兮兮的,跟逃荒的難民一樣,這頭發絲上還有股子黴臭味,咦~太臭了!”

我尷尬笑笑,趕緊聳著鼻子使勁兒嗅了一番,臭是臭了點,可哪有她說的誇張麼!

我很是委屈,訕訕辯道:“母親,我不臭啊。”

“還敢說不臭,臭得我頭都暈了,真不知你是怎麼忍下去的。”

一頓臭罵後,她又朗聲吩咐花撫帶我下去沐浴更衣,我執拗不過,只好聽命。

待洗完澡換了衣服出來時,安平已經走了,花撫說她去給永河王報個平安,待會兒還要再來。

安平一走,帶走了她那群尾巴似的女婢,人少了,屋內霎時冷清起來。

兩日的折騰,我現在腰酸背痛的,胳膊和肩上新添的傷,到現在還是隱隱作痛。

我平躺在床上,眼神空洞的盯著床簾,睡意全無。

花撫端來熱湯飯,菜色豐富,式樣繁多,非勸著我多吃幾口,說我都餓得脫相了。我被她的話逗笑,不過兩日沒見,再瘦能瘦到哪兒去。

花撫雖是好心,但我確實沒什麼食慾,只胡亂扒了幾口便罷了箸。

時光尚早,我走出房門,坐在海棠樹下的石凳上,靜靜等著外出找我的人歸來。

天擦黑,月頭初露,不見人影。

天全黑,月彎成弓,還是不見人影。

我雙手託舉下巴,手肘杵在膝頭上,抬頭望著天穹,一瞬不瞬的盯著那月亮瞧。空中逐漸籠起了烏雲,風捲雲動,月被隱去半壁,不得團圓。

風吹得海棠樹的葉子沙沙作響,枯葉掉了一地,心裡莫名空空的,轉首看著栱門檻外,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埋頭理了理衣服,怏怏起身,本欲回房中提盞燈籠再到門邊去等,恰此時,彷彿聽到院外響起了馬蹄聲,繼而便是守門人的通傳聲,未幾,是一陣急切的腳步聲。

不用猜,那定是長極回來了,就算沒聽見他說話,我也能斷定是他。

我欣喜轉身,迫不及待朝著院外跑去,一隻腳還沒踏出門檻,我就和他撞了個滿懷。

“長極你回來了——”

我仰起臉,憨憨對他笑。

他好像被我的熱情給嚇到了,身體竟在微微發顫,呼吸也很是急促。

他額上佈滿密密的小汗珠,眼底的青暗,讓他的眼眶顯得很深,疲態盡顯,下巴頦兒上還冒出了短短的胡茬。這般樣子,渾不似他平日裡的清雅。

“長極——”

我鼻尖泛酸,心疼的伸出手觸著他的臉頰,放軟聲音道:“你是不是很累啊。都怪我不好,我不該亂跑的。”

他搖了搖頭,沒吭聲,然後用力的圈我進懷。

我抱著他的腰撒嬌道:“長極,我好想你啊。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兩日不見,都隔了六秋。你應該也很想我吧。”

他沒說話,手上的力氣用得越發大,碰到我的傷口,疼得我一顫。

“怎麼了?”

他有所察覺後鬆開了手,隨即又輕輕按住我的肩膀,焦急詢問:“你受傷了,嚴不嚴重?”

我搖頭,含笑道:“只是受了些輕傷,不礙事的,真的。”

他皺眉,一把拽起我就要回屋內去檢查,我急忙抱住他的胳膊不肯走,打岔問道:“朵步呢,她沒與你一起回來嗎?”

“沒有。”

探頭往門外看,還真沒有她身影。

“我以為你們會一起回來的,那怎麼辦啊,朵步到現在都沒有訊息,她會不會遇到了什麼事,不行,我得去找她……”

“母親既然派了人前去找她,應該很快就能回來了,你就別去添亂了。”

話音剛落,我就被長極拎住了脖頸。

“長極鬆手,你幹什麼!”

他淡淡道:“陪我去睡覺。”

“啥?”

我放棄掙扎,老臉一紅道:“這,不好吧。你應該很累了,怎麼還~”

他眯了眯眼,隨即促狹一笑,就像拎小雞仔似的把我拎進了屋,一點不顧及我的面子,我反抗不過,很是無奈。

未做休整梳洗,長極擁著我就上了榻,衣衫未褪,鞋襪未脫,沾床他就睡了。

我這才回味過來他剛剛那笑是什麼意思,人家就是很單純的困了想睡覺,是我自己會錯了意,實在丟人。

我枕在他的臂彎裡,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放下了之前所有的戒備,專注看著他的睡臉,原本繃緊的心絃也松了。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下巴,他沒反應,依舊沉沉睡著,我又使壞的捏了捏他的耳垂,這下驚著了他。

只見他眉心緊蹙,噘了一下嘴,又聳起肩膀去蹭自己的耳朵。這番動作萌態十足,就像個小孩兒,著實可愛。我偷笑出聲,怕吵醒他,又趕緊捂嚴實嘴巴。

他是真的累慘了,才會睡得這樣熟。

時至五更,因惦念朵步,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嘆氣聲不止,還是將他吵醒了。

他睡眼惺忪,探手揉了揉我的髮髻,溫聲寬慰我道:“安心睡覺,不要多想,朵步她不會有事的。”

我說好,翻了個身,繼續睜著眼發愣。其實我的擔憂,也不全是因為朵步。

我輕聲說道:“長極,你說人會不會有轉世啊?世間真有黃泉,有忘川,有孟婆湯嗎?若真有,人喝了孟婆湯,還會不會記得上一輩子的事?”

他於我身後回我說:“我從來不信鬼神,也不信轉世輪迴。”

我翻過身面對他,定定凝視他的眼睛,昏暗燭光下,這雙眸子卻格外的黑亮。

如果我跟他說我記得我的前世,他會不會當我在說痴話。要是換做以前,我也不信這輪迴之說,可經此一遭,我不得不信。

我握起他的手,認真道:“你可還記得,你曾經給我講過的那個故事,銘華公主和緣木和尚?”

他點頭: “嗯,我記得。”

我繼續說道:“這故事我以前很喜歡,但我現在不喜歡了。”

他問:“為什麼?”

我說:“因為這故事是騙人的。”

長極輾然而笑,刮了刮我的鼻子道:“何出此言?”

我不想瞞他,便打定主意將一切都跟他說。

“你應該也記得,那年在烏碩川救我的那個女子羌笛吧。”

長極再次頷首。

“我被刺客追得掉進潭水裡,因為受了傷,我沒力氣浮到水面,就一直往水底沉。水裡又冷又黑,沒有一點光亮,你不在我身邊,我怕得要死。就在我以為我必死無疑時,羌笛出現了。”

我翻身坐起來,忙將腳上系著的鈴鐺取下來遞到他眼前,緩緩陳述道:“這一次,也是她救的我,她說她是憑這鈴鐺找到我的。我在一個裝滿了書的房間醒過來,在那裡,我無意翻看了一本畫冊,畫冊裡的故事像是說銘華和緣木,但又不完全像說她們。”

我略略停頓,繼而又道:“或者說,故事的前半段是在說銘華和緣木,但後一段……像在說你和我——”

話才開了個頭,門外忽然響起一陣嘈雜的聲音,緊接花撫就來敲門。

“婢子唐突,不知王爺王妃,醒了否?”

長極不悅皺眉,冷著臉回道:“越發沒規矩,這時候來喚什麼!”

“奴婢知錯。”

我拍了拍長極手背,示意他不要動怒,他斂了惱意,壓低嗓音道:“所謂何事?”

“回王爺,是小武將軍前來求見,說有要事與王爺相商。婢子已經勸過他,說王爺王妃尚在休息,勸他天明時候再來,可將軍說此事緊急,耽誤不得,非得通傳王爺,婢子不敢誤事,這才大著膽子前來傳話,擾了王爺王妃好夢,還請王爺恕罪。”

花撫聲音難掩惶恐,應該被嚇到了。

“你先下去,轉告小武將軍,說本王即刻便來。”

“是,婢子這就去回稟。”

未做耽誤,長極立即起身整理衣冠,我要說的話只能生生咽回。

臨出門,他似想起什麼,又折回來親了親我的額頭,柔聲細語道:“有什麼話,等我回來再跟我說。”

我點了點頭,他笑著轉身離去。

————

至午後,朵步終於回來。

確認她只是受了些皮外傷後,我這顆懸了許久的心才算真正放下。

我見她高興,她看我卻滿臉憂愁,初時還掛著笑,頃刻又轉晴為陰,神色凝重。

我不解其意,只當她是感傷我歸來不易,就跟安平和花撫一樣。

我拽著她的手輕輕搖晃,嬉笑道:“朵步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敢幹蠢事了,再也不惹麻煩了。哎呀,你就別苦著一張臉了嘛,我這不好好的回來了,你笑笑唄。”

她垂了垂眼簾,濃睫輕顫,勉為其難的對我笑了一下。一反往常,她竟沒有訓誡我,我還頗有些不自在。

左右搜尋,我卻沒瞧見月食,喚了幾聲也沒回應。

“朵步,你把月食給誰帶著的,帶哪兒去了?快使人去領回來,兩天沒見,我還怪想它的。”

她臉色一瞬蒼白,眼睛裡是揮散不去的霾色,急急抽離了我的手,哽哽咽咽道:“缺缺,對不起。”

我不解看著她,怯怯笑道:“你為何道歉啊?”

囁嚅半天,她支支吾吾的,什麼都沒有說清。我再三追問,她方才告知我說:“我把月食弄丟了。”

我不信,權當她在與我說笑,月食那家夥怎麼可能走丟了,比人還狡猾的狼崽子,就是朵步丟了,它都不會丟。

我重新握著她的手,使勁兒搖晃,殷切期盼:“朵步,你就別說笑了,你快些將它帶出來,我想它了。”

朵步眼眶逐漸溼潤,低垂著頭,再次答覆我道:“月食真的丟了,是我把它弄丟的,找不回來了。”

“它又不是尋常物件兒,怎麼會輕易弄丟。朵步,你應該是沒看住它,這才讓它跑遠了,我不怪你,我們去找回來就是。你說,它在哪裡丟的?”

我拉著她要去找,她卻沒這個打算,緊緊拽著我,冷靜道:“別去了,我不知道是在哪兒丟的。它本來一直跟著我,我稍不注意,轉眼它就不見了。我找了很久,就是找不到。也許出城後,它看到了回北邱的路,獨自回家去了。即便是真的丟了,它也不過是一匹狼罷了,丟就丟了吧。”

我難以置信這話是朵步說出來的,什麼叫丟就丟了!那是月食,是我從小養到大,是阿詔千里迢迢從北邱送來給我作伴的月食。

我再擠不出來一絲笑,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呆呆然望著朵步一句話說不出,腦子空白,耳蝸在嗡嗡作響。

月食弄丟了,我怪不得她,惹出這些麻煩的人是我不是嗎,若不是為了去找我,月食怎麼可能會丟,我沒資格怪誰。

我倆就這樣對立站著,良久不言,朵步凝著我,悵然欲泣。

為了不讓她為難,我努力遏制住情緒,裝得很鎮定,擺手道:“沒事沒事,我派人去找就是了,一定能找回來的。再說了,月食聰明,便是不去找,它也能自己走回來的。”

“你去歇著吧朵步,我沒怪你的意思,我剛才急了,語氣難免重了些,你別往心裡去。不要緊的,月食丟不了,我這就讓人出門去找。”

“缺缺……”

“你歇著吧。”

丟下這句話,我便倉皇逃離,我怕再多停片刻,我會忍不住在她面前哭出來。本來弄丟月食她就心懷愧疚,只怕心裡比我還難過,我若再哭,那叫她如何是好。

我吩咐府中護院出城去尋,又悄悄帶著幾個人去了城中的野市探看,找了一日,凡是可能販賣野物的街市我都去了,卻是一無所獲。

天將入夜,市門欲關,我只得返程。掌燈時分,出城去找的人也三三兩兩回來,皆是空手而歸。

我左右掃視一圈,已累得沒力氣多說,便揮手遣散眾人,獨自回了屋子。 

我只盼,月食不會遇上狩獵的好手,若是尋常人,定是傷不了它的。

剛邁進門檻,腳下一軟,我就跌坐到了地上。

無意起身,就這麼兩眼無神的盯著地板看,越看越難過,越來越想哭,忍了好久,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又怕被人發現,遂小聲抽泣,不停揩拭臉上淚珠。

長極自外面歸來,見我在哭,他沒作聲張,疾步如飛到得我面前,俯身下來用手指仔細替我擦去淚水,連聲問我發生了什麼。

我看向他,邊哭邊抽抽搭搭的回話。

“長極,月食丟了,月食被我給弄丟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