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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遺

於歸歿後,我生了一場大病,消停許久的頭疾再次復發,常常半夜被痛醒,痛出滿頭滿身的冷汗,渾渾噩噩耗了半月之久。

期間常有人來探望,我讓朵步閉門謝客,誰也不見,即便那人是允康和安平。

其中,次數來得最多的,是百里顓。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可我卻沒什麼好告知他的。

閉門羹吃多了,他也識趣未再來。

某一日,天氣晴朗,萬里無雲,我坐在院中曬著太陽,吩咐花撫將書房裡發潮的書本搬出來曬曬,有一摞落了好厚一層灰的擬話本,我瞧著心煩,悉數叫人給掇了去,放到廚房裡做燒火引子用。

“這好好的書,您真不打算要了?”

花撫抱起一大摞書,皺著眉問我。

我側目,淡淡回覆:“不要了。”

花撫搖頭,長吁短嘆:“這些書您當時可是費了好大功夫才收集全的,如今全當了薪火用,怪可惜的。”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從前極愛讀話本子,新得的小文,常常不顧長極的勸誡,熬著夜也要看完,可如今沒有他管著,我得了許多自由,卻是不愛看了。

話本讀物裡描述的事物都太過美好,若看多了,人就會變,變得不切實際,貪圖更多。

惆悵間,女僮喜笑顏開的跑進院中,帶回允康順利產子的訊息。

我怔了一瞬,不禁苦笑,於歸猜中了。

真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白白胖胖,足有六斤二兩。

我心下歡悅,讓花撫備了厚禮送去,而我自己,仍舊不想出門。

——

轉眼冬逝,萬物復甦——

……

又一年,杏花紛繁。

轉眼已是清明,我隻身去了祈翊殿。

這一次,我來得尤其早。

站在枯萎的桑樹下,展眼望去,是殘垣斷壁,滿地荒蕪。

穿過一條舊廊,踩著一堆廢墟,尋到一張殘破的石桌坐下。

我記得,最後一次見到於歸,她手裡提著兩個皮影人,坐在這裡唱著賣花娘子和探花郎的故事。

雨角棲了一隻喜鵲,啾啾鳴鳴的啼叫聲,悅耳動聽。

我勉力一笑,細語唸叨——

“於芒兒,我來看你了。”

物是人非,堂空語不應。

終是不能再聞三兩戲文,也終是不能見那人了。

我握著那只修補好的手鐲,定定看了許久,一忍再忍,終是泣不成聲。

她是我來南瞻交的第一個朋友,真心待我,處處護我。

我曾說我要護住她,送她去我的家鄉,是我把話說得太滿,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我不但護不住她,更無法送她去北邱。

她與我都知,這是奢望。

我們都是被困在金籠裡的鷓鴣鳥,別人只看到表面恩榮,卻不知籠中涼薄,不過是只他人掌中之物罷了。

金做的籠子不會壞,可鳥會先死。

渴求的自由,也只有死時才會得到。

從祈翊殿返身,我沒有急著回家,而是繞道去了書院。

藤原閣的藏書閣裡,我將所有史書尋遍,卻沒能找到我要尋的那本。

羌笛說,輪迴轉生,所有往事在重複上演。那麼,我的往事呢,那些恍恍惚惚出現過的畫面,若是我的過去,當真還要我再經歷一次?

我想探個清楚,卻總是尋不到蹤跡。

五月末,宮中有喪,柏妃染疾病逝。

外間都在傳她這病來得突然,像是人為所致。

柏妃平日善與人結緣,親和溫斂,為她惋惜者不在少數。南帝貌似也很傷心,不但追封其為明懿貴妃,以貴妃之禮厚葬,還讓所有的宗室親眷服喪食素七日。

可這與我又有何關係,一位宮妃歿逝,於我而言,不過是少了一個可有可無的生人罷了。我不想為她著喪服,也不想去弔唁,我厭惡這一場活人演給活人看的把戲。

我雖不情願,但現實卻依舊由不得我選擇。我仍舊得唯唯諾諾的隨著命婦們進宮,恭恭敬敬的跪在她的棺槨前,裝得一臉傷悲。

我麻木的叩拜著,冷眼旁觀眾人想要極力隱藏卻越發明顯的不耐煩,其實何必藏,她們心裡的那點汙穢,一早就寫在臉上了。

我厭惡的起身,悄無聲息的退出靈堂,方至門檻,便撞見溫耳。

也不知是生病還是這身素服襯的,她的臉慘白得可怕,毫無血色。

她對我點了點頭示好,嘴角含笑,我冷冷頷首,然後面無表情的繞開她匆匆離去。

有時候我會回想,於歸的事,溫耳曾經或許給過我暗示。可當時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她說的天快變了,指的竟是這個。

我只知道,南瞻的天的確是變了,這裡的人也都變了,我熟悉的,略有交集的,都陌生了。

我害怕,這宮裡的每個人都讓我覺得害怕,一心只想逃離。

我步子邁得很大,生怕被人攆上,一氣未歇,疾步走去好遠才敢停下。

我握緊拳頭,拳心裡沁出冷汗,回頭看著這錯落有致的宮樓,竟會不寒而慄。朵步看出我的惶恐,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以示安慰。

柏妃出殯這日,我自宮中出來,在正德門口遇到了百里顓。

他著一身玄色滾紅邊的蟒袍站在樹下,在一眾素色中,尤為醒目。

我裝作沒看到,並未向他行禮便徑直走向馬車。

“缺缺!”

他一壁朗聲喚我,一壁大步流星的朝這邊走來。

我佯裝沒聽到,蹬車後便讓朵步趕緊驅車離開,未行多遠,馬車猛地一顛,我險些被顛出去。

“籲~”

車外傳來朵步一聲驚呼,我氣沖沖的掀開簾子,卻見百里顓擋在馬車前,緊緊拽住了韁繩。

我怒意頓生,心道這人莫不是魔怔了!我避了他一年,他也逐漸消停了,本以為不用再避,沒想到今日卻是以這種方式被堵。

“太子殿下,您這是何意?”

他平視著我,一雙泛著秋意的眼睛似染了霜,冷而堅毅,眼眶微微凹陷,臉色灰暗,看上去疲態盡顯。

躊躇片刻,他方才啞聲道:“我有一事,想弄個明白。”

又來了!

我一瞬瞭然,冷冷道:“若是要問庶人於氏,那您大可不必開口了,我沒什麼好回答的。也麻煩您高抬貴手,還回我的韁繩,時候不早,我還得回家。”

他不應,緊了緊握韁繩的手,凝著我平靜道:“只問幾句,問完就走。”

“太子殿下,我跟您很熟嗎,有熟到能夠私下會話的地步嗎?您以這樣的方式攔著我,於禮不合,於制不符,若是被居心叵測之人瞧見,免不了要多生事端,對您有無影響我不管,可對我卻是大大的不利。說句不好聽的,其實我很不待見您,從前我敬您,願與您多說幾句話,不光因為您是長極的皇叔,更因為您是於歸的丈夫,可如今,長極不在京中,於歸不在人世,我也沒必要端著對您的那份敬重,咱們大可不必再有交集,各自安穩便是。所以,還是請您高抬貴手,放我早早歸家。”

我話已經說到這份上,他仍置若罔聞,死拽著韁繩不放,猶自道:“你是最後見過她的人,也是與她最交心的。”

歇了歇,他緩緩開口再道:“她都與你說了什麼……可有提及什麼未了的心願。她,有提到我嗎,可曾,留下隻言片語給我?”

他語氣平淡,波瀾不興,聽不出任何的情緒。

我嗤笑道:“您想問的話,我是一句也不想回答。您想聽的,我未必想說,而我想說的,未必是您願意聽的。她的心願?這還用我來轉述嗎,您不是早就知道了,何必明知故問?是,我們是說了不少話,但從頭到尾,她從未提及過您,自然,也沒有任何話留下。這回答,您可滿意?”

我故意隱瞞於歸留下的那些話,若真說給他聽了,只怕還讓他落得個心安。他要是得了解脫,最可憐的還是於歸。

他搖頭,篤定道:“不,她一定留了話給我。”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

我不耐煩的低吼出聲,攥緊拳頭,繼而咬牙切齒痛斥道:“若當真在意,怎會讓她淒涼收場,怎舍她含恨離世。如今她人早就不在了,說什麼都無濟於事,您何必要揪著我問什麼她的遺言。太子殿下,算我求您,您就放過她吧,徹徹底底的放過她。往後逢年過節,您不必去緬懷,她的生辰忌日,也無需費神,你們都可忘了她,有我記著便是。當初既然棄了她,便不要再心有悔恨想要彌補,她不願意,也不需要。您要是真想聽點什麼,我倒是可以從頭到尾的給你描述一下,我最後見到她時,她是怎樣一個悽慘下場,衣食短缺,形容枯槁,也可以給你說說她葬身的那場大火有多大的,燒得有多乾淨,我救不了她時被困在門外有多絕望……”

他一言不發的矗立著,眼眶竟已紅透,嘴唇輕顫,似悲似痛。

我停止咆哮,不是可憐他,是我不想再提。

記得初學漢文,教我誦詩的夫子曾輕蔑的說過,千古傷心人,多是薄情人,中原男子,最擅偽裝。就如那些寫下令人肝腸寸斷名句的文人,世人皆嘆他們字裡行間的深情。可細想想,其實不是,越是寫得感人肺腑,往往最是薄情、濫情。他們要憶的不是某個人,只是憶一段過往韻事罷了。女子的傷心,豈是這些人的一兩筆墨,三四詩詞能述盡?能提筆寫大愁的人,必定不是真心人。要麼軟玉溫香在懷,恐被人詬病說薄情,方才寫一首故作情深的酸詩來做樣子罷了,要麼就是人生處處不得意,孤獨寂寞才想起舊人好。世間其實少有痴心人,若真痴心,得時為何不惜?真心待的,從來不是眼前人,得不到,或者已逝去的,才會心心念念舍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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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望著眼前的百里顓,只覺得他十分符合夫子口中的那種人,他雖沒寫什麼悼念詩文,可他會演。表面裝的悽悽慘慘慼慼,實際上不過就是在演戲。

我只是不懂,他這戲單是演給我一個人看,還是在每個人面前他都在演。演了又能得到什麼,意義何在,我已無暇顧及,此刻只想趕緊脫身。

我本想趁他愣神之際搶過韁繩丟還給朵步,然後迅速蹬車逃走,可還不待我動手,他卻主動把韁繩遞還給我,轉身落寞離去。

行去很遠我仍覺氣憤,朵步似有察覺,突然意味深長地念道:“心有慼慼,恐被外人察。”

我一臉茫然,不解她所言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