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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話 甦醒

陌生男子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塊白淨的天花板。

他想起身看看,卻發現痛徹心扉的撕裂感在全身放射般蔓延開。

“…終於醒了。你叫什麼名字?”旁邊有另一把聲音傳來。

男子剛想張嘴回應,卻發現自己連張開下巴都有困難。他努力把氣提上來,想試著讓胸腔跟喉嚨弄出點聲音,然而旁邊的人大概只能聽到粗悶模糊的喘氣聲,就像朝一張破洞的紙吹氣一樣。

他又再次試著抬抬手指,然而無法形容的疼痛撕裂感再次令他額頭冒汗。

旁邊的人貌似知道他的痛苦,湊近了說道:“你還是躺好不要動了。我檢查過,你的骨折幾乎遍及全身,還有肺水腫和合併瀰漫性肺泡損傷,能活下來都是奇蹟。天知道你已經昏迷多少天了。在狀況好轉之前,你就好好休養吧。”

男子自己也已猜到可能頜骨、胸骨、連帶喉軟骨都一起骨折了。

可他硬是沒死,如今還讓人救活了。這種奇蹟連男子自己也震驚了一把。雖然不想承認,但倘若現在就能夠發聲的話,他一定會不得不發出仰天歎服的聲音,也許這就是神人有意救他一命。

日子一天天過去,男子頑強的身體也開始好轉。他終於看清了這個一直照顧他的陌生人竟是個獨居的年輕人,而且近一年來始終都毫無怨言地治療著他。聰明的年輕人貌似對醫學很在行,即使不能說話,但男子的毛病和需求他總能一眼看出。年輕人每天除了出去幹正事之外,一回到家便圍著他這個傷者轉。偶爾還會有附近的窮苦村民過來找年輕人看病,無論男女老少,年輕人都盡心盡力幫忙,大家都把他奉為神人的化身一樣。

起初男子雖無比感激年輕人,但是心頭一直五味雜陳。他也很想自己的身體快點好起來,可這是急不來的事。因為他意識到自己身上有如此嚴重的傷,也許這下半輩子就是一直癱瘓的命,能好起來甚至可以算是雙重奇蹟。但年輕人一直不管病情如何惡劣,每天都堅持給他換藥,做著各種康復理療,不計任何代價地一心要治好他,這讓他無比感動而又陷入掙扎。

後來年輕人大概也看到了,男子那還能動的瞳孔裡頭的異樣。

年輕人也猜到了茫然的他或許在想什麼:“不要胡思亂想了,你一定要好好休養!既然奇蹟已經在你身上發生過一次,若還能再次在你身上出現,那肯定就是神蹟了。神人既然能讓你活下來,那讓你好起來自然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所以無論是奇蹟還是神蹟,只要安心等待的話,總有一天會來的。”

依舊無法說話和動彈的男子,任由感激的淚水流淌在整張破敗不堪的臉上。於是他把所有那些不安的念頭趕出腦海,一心一意地堅持著痊癒的信念,相信著神蹟的發生。

多虧了年輕人不離不棄無微不至的照顧,漸漸他那痛得麻木的手指終於開始恢復一點知覺了。然而手掌和手腕還是無法動彈,連出力都成問題。不過年輕人滿心歡喜地感謝神人讓奇蹟再次降臨,好像他的感激之情更甚於這個一動也不能動的男子。因為年輕人覺得,神蹟就像透過男子這副殘破不堪的身軀,專門呈現出來給自己看一樣。

於是男子努力想讓自己比劃出感謝的話語來。但年輕人阻止了他,生怕男子把自己脆弱的手弄崴了。

某晚,睡夢中的男子猛地被一陣敲門聲給吵醒了。

同時被吵醒的還有年輕人。他馬上去開門,結果一個村民急匆匆地架著一個受傷的人進來了。

“他受了重傷,求求您幫我們看一下吧!”村民氣喘噓噓地跪下來求他。

年輕人趕緊把他們迎進屋,馬上被傷者的傷勢嚇醒了:“這麼重的傷,為什麼不送去醫院…”

可還沒等他把問題問完,村民便神情慌張地打斷了他:“噓!他…他可是王政府要捉拿的那些‘逆賊’!”

“…難怪!”年輕人一下就聽懂了村民的話。

“所以,附近沒有任何人敢救治他!我們也是沒有辦法了!求求您了!”

“好吧!趕緊先把他的血止住再說!來!你來幫我搭把手!”

“好嘞!”

“把他抬到那張床上!一、二、三!用力!”

年輕人和村民忙活了一晚上,好不容易終於把傷勢暫時穩定住了,傷者脫離了生命危險。

等到傷者甦醒過來,帶著黑眼圈的年輕人嚴厲地質問那個同樣年輕的傷者:

“這是被那些憲兵的長矛刺傷的嗎?”

“是的…我、我們被圍攻了,只有我僥倖逃了出來…”傷者虛弱地答道。

“你們明知不是政府的對手…為什麼…要幹這種蠢事?”

“為了…革命!”傷者原本渙散的眼睛忽然煥發出一陣光彩。

“你們…你們這種人…給我適可而止吧!”年輕人聽到這種話,越來越生氣。

“他也是…太年輕…您就原諒他吧!”村民被緊張的氣氛嚇到了,想趕緊緩場。

“不!流血算什麼!就算為了革命犧牲也是值得的!”傷者彷彿眼裡有光。

“別再執迷不悟了!你們不過是被人利用的可憐蟲罷了!”

“可是在我看來,你們也不過是在極權主義陰影下苟且偷生的可憐蟲罷了!”被激怒的傷者,即便拖著虛弱的身體,也仍然毫不示弱。

村民兩邊為難:“好啦好啦,你們肯定是太累了!大家都去睡一覺吧!”

“只要推翻了那些王和神官,自由的國度就在眼前了!”傷者振奮起來。

“你現在很不自由麼?你們的腦袋到底出了什麼問題?為了所謂的‘自由’,所以連命都不要了嗎?你們難道忘了以前那個‘處刑事件’的教訓了嗎?”

“我們當然會永遠記住那個事件!就像我們永遠都沒有忘記,自己從來就沒有自由過!”傷者更加激動起來。

“喂,現在不要提那種事了吧!”村民一聽到這個名詞立刻冒出冷汗。

“不,讓我說…”傷者推開那只想要捂住他嘴巴的村民的手:“你們…知不知道以前那件‘處刑事件’的真相?”

年輕人:“神官抓住了造反分子們準備審判處決,然後他們那班殘黨居然想要劫法場,接著殘黨就把圍觀行刑的無辜群眾當人質,要挾政府釋放同夥不是嗎!強硬的官兵們不肯就範,結果卻發生了意料之外的混戰!劫持了人質的反叛者們喪心病狂地想突圍,而被激怒的官兵們也不管不顧地展開反擊,然後演變成完全失控的血腥亂戰,最終把在場所有人都害死了…不是嗎!”

傷者乾枯的嘴唇不斷顫抖,痛苦地反駁:“錯!大錯特錯!上層向外散播的所謂‘真相’當然是這樣…但事實是,這實際上都是神官為了捕殺所有革命先烈們設下的卑鄙圈套!那些前輩們…都死了…”

“那只是你們願意相信的‘真相’而已!可在我看來這就是一次不幸的人質事件!事到如今你還想幫那些人洗脫罪孽嗎!”年輕人也不依不饒。

“不!那些不幸的前輩們才是值得敬重的先烈!他們只是太激進了!只要一切反抗強權的實誠人聯合起來,我堅信無政府國家是有可能實現的!我看到…”

“呸!你們這些妄想家其實什麼也看不見!到了最後,全都只會成為你瀕死時看到的幻覺罷了!”

“不!我們的夢想將會成真!”

“你們這些…執迷不悟的傢伙!既然你那麼喜歡無政府主義,乾脆我就跟你說說,你們這幫愣頭青到底有多麼愚蠢吧!”

“請多多指教!”眼看激動的傷者幾乎要強撐著起床了。

“喂、喂、大家都停一下!這到底…”村民想摁住雙方冷靜一下。

“不要打斷我!我要好好地點醒這些不知悔改的人,他們所信奉的那些主義到底是多麼無稽!”年輕人把傷者拉起到床上一個能夠坐直的位置,自己也坐得端端正正準備發言。

“好吧好吧,只要你能夠鎮住這些非主流,讓他們別再闖禍也好。”村民也坐了下來。

年輕人:“我聽說過你們的主張,你們無非不就是想用‘互助自治’的方式,妄圖使人民脫離對王政府的依附,從而成立你們的‘理想國’嗎?”

傷者:“雖然你說的八九不離十,但我們所推崇的和平革命準則,你是不會理解的。”

“你知不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安那其主義’?”年輕人厲聲質問。

傷者:“不管你給我們安上什麼名頭也好,我們的立場就是那樣,你也無謂再勸了!我看你什麼都沒徹底搞明白。”

年輕人:“你也不會比我明白多少!要我來說,‘安那其主義’其實不過就是一種假裝革命,自欺欺人的把戲罷了!

傷者:“我不允許你這樣侮辱我們的主義!

年輕人:“我不需要侮辱,我接下來只要揭露你們那些空想之下所掩蓋的虛偽和自私就足夠了!”

傷者提高音量:“講,您請講!”

接下來年輕人激動地連續發問,絲毫不給傷者喘息的機會:

“你們是不是以為在這片領土內,利用各種機會,搞宣傳,拉人頭,建社群,關起門來自己過自己的日子,然後就可以號稱‘革命’了?”

“可你們是不是無視了自己如今尚在王權的領土內?你們諸位有沒有自問一下,你們利用的物資,究竟來自於哪裡?是不是全從這個王權國家出產的?你們看似不參與行政,不參與經濟,妄想獨立於二元君主制社會的運轉邏輯之外,可實際上你們的整個物質基礎都依附於王權社會的物質基礎之中!一旦失去了內部或外部物資保障,你們日思夜想的空想主義社會,只會在一夜之間化為烏有!往好的說,你們和這個被鄙視的社會只是寄生關係;往現實點說,你們在這裡其實根本就沒有任何穩定的立錐之地,你們的理想國才是被鄙視的一方!而就算你們能夠從外國借來物資,或者有本領運用各種關係調進來…可周邊國家又有誰想搞安那其主義?哪個國家願站在你們這一邊?你們憑著借來賒來的東西,又可以在這兒支撐多久?”

“只要是信奉我們主義的人,自發就會組織起來,自己就會不斷壯大!”傷者還不示弱。

“哼!別痴心妄想了!一言以蔽之,尚恐費言語!外面不僅沒有其他陣營支援你們,你們更是沒有任何可以信賴的可持續本錢供自己壯大!不僅本國的政權不支援你們,而且周邊國家對你們這些‘恐怖主義者’其實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傷者:“這只是短視的你所看見的現狀罷了。我對毋須政府,互助自治的未來充滿信心。不管國內國外,都會有人漸漸覺醒!”

年輕人:“我倒想問問,你們的東西吃完了,用完了,去哪領?你們最多最多,也只是餓不死自己罷了。你們就只有那麼點拉人頭的本事,可一點也幫不了其他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人民!就憑你們那點影響力,根本就不足以築城牆、修藩籬,更別提研發技術、發展生產之類的了。試問你們怎麼幫助數之不盡的窮苦百姓實現人身自由和財富自由呢?”

傷者:“我相信等各國的無政府主義者們聯合起來建設新大陸,世界就再不是你看到的那樣了!”

年輕人:“至於聯合起來…你們配嗎?真是大言不慚!你如今在一個小地方、一個小國家裡頭都尚且實現不了的事情,試問如何一下讓全世界都接受你們?”

傷者反問:“如果你是那麼極端地不接受和排斥我們的理想,那麼請您說說,閣下又有哪些反抗極權國家的高見?”

年輕人:“首先,我不是瞎子,你們看得見的,我也看得見。我何嘗不是抬起頭來,就看見卑鄙人們在沽名釣譽?我也看不見聖域上方和慈悲的神民,但我能比你更清晰地看見,總有人在利用別人每一次高尚的衝動和每一場人類的悲劇,在背後大肆撈錢!”

傷者:“既然你也如此痛恨那些人…”

年輕人打斷了他:“在你的眼裡,一個充滿等級和強權的社會,一個爭名逐利的世界,你可能認為那是一個可怖的地獄。”而在可怖的階級和強權世界裡,你一定對被壓迫和被欺騙心懷敵意,你一定厭惡暴力和罪惡,那麼,你可以自詡自己是個正常人,更可以自認為是個‘高尚的革命者’…”說到這裡,年輕人開始激憤地站了起來:“其實我心裡,也和你一樣害怕這個世界的不公平!但我實際上更加貪生怕死!!而我相信很多人其實也和我一樣,就是那樣的怕死!而且一直就是你們心裡所鄙視的那種升斗小民!”

傷者:“既然作為升斗小民,不是應該更期待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嗎!”

年輕人:“對呵!我渴望不被強權壓迫,我也渴望自由,但我深知你那種極端自由的社會是無法繼續下去的。很多人也像我一樣,隱隱擔憂著你們那種空想社會是會出大問題的。因為其實誰都知道,像我們目前這樣的強權社會——上位的法規和軍隊的威懾自不必說——肯定是要靠強大的組織和制度環境來維持的,而且更是需要弱者們作出一定的犧牲,正如你想要為‘自由’犧牲掉自己的性命一樣!”

傷者:“既然兩頭都需要犧牲,可你為何偏選助紂為虐呢?”

“一想到被掠奪、被剝削、被貶低、被欺騙,你們這種人就滿懷敵意,憤世嫉俗。但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有朝一日,突然沒有了等級和強權呢?”此刻的年輕人,雙眼望向外面,好似已經不是在對著傷者發言了。而他緊接著發出的連串感嘆,好像也不打算讓任何人插話:

“滿懷希望的你以為,那一定會迎來完美幸福的烏托邦嗎?”

“不,烏托邦對現在的人類來說,還太早了!”

“其實活在現在的大多數人,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該幹什麼,和為什麼而活著的!”

“不是我們選擇了助紂為虐,而是我們沒得選擇!”

傷者努力想讓激憤的年輕人望向自己:“所以你的歪理就是,我們其實應該對壓迫眾人、下可惡的法令的上層抱有信心,心甘情願地為他們做牛做馬!而僅僅就因為歹毒的他們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

“非也!我雖然不贊成強權中壓迫和盤剝的那黑暗一面,但我也絕不會認可你們眼中那種無視一切權力,純屬臆想的空中樓閣。”他終於將填滿複雜衝動的眼睛移向傷者:“我很想再次警醒你,隱藏在人心之中的一條禁忌規律:那就是——人之初,性本惡!這就是深深潛伏於你們那所謂‘革命’裡的危機。雖然我們都不願意承認,人性中的惡其實是與生俱來!好在不少人的惡會在成長過程中,自發地默默隱藏,以至於抑制起來。而且在強權的鉗制下,我們平頭百姓的惡,也無法輕易跳出來四處蹦躂。反倒是你們這些所謂的革命者們,盲目樂觀地只相信人性的光輝,對自己看不見的潛在危機不管不顧,沾沾自喜地認為自己定能成功——可要是你們這幫短視淺顯的人一旦成功,那些不完美的‘革命’會不會將世界導向另一種負面的可能性呢?那種未來又會變成什麼樣?”

“你想過嗎?”

“……”傷者一時失語。

“不!你沒有!你不敢想!你們只願活在自己美好的幻覺之中!你們讓無知的空想填滿頭腦,卻將於百姓而言真正重要的問題拋諸腦後!你信不信,到那時,一切都只會變得更加混亂,並且場面將完全無法收拾!一次失敗革命後的世界絕不會成為你們想當然的那種天堂,反而會變成更加殘酷的煉獄!”

“……”對面的兩人都陷入了沉默,只剩年輕人不斷地傾瀉著滿腔怒火:

“沒有強權的圈養和限制,恐怕缺失規訓的大部分人,最終都只會淪落為狂徒!”

“讓你們粉碎掉世上最後一絲一毫的權威和秩序,那將會變成什麼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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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捆綁和束縛的人心中的天性之惡,只會毫無節制地被釋放到世界上!”

“在毫無規則、完全‘自由’的世界裡,實際上人們就只剩下恣意妄為!那時候全世界就只會剩下瘋子們到處橫行!”

“而且很可能那種混亂殘缺的社會,甚至連瘋者自身都無法適應!在那樣一種混沌的亂世裡,你告訴我,弱者如何能夠生存?”

“他要是想活下去,誰來保護他呢?”

“你們一味地排斥強權,但要是沒有強權同時提供的圈養和保護,弱者們如何在更加殘酷的亂世中生存呢?”

“到那時候,連保命都成了奢望,遑論公平?”

傷者吸了一口氣:“你目前也只是一味悲觀地給革命潑冷水罷了,卻不曾想到時候當然是由我們來保護他們!”

可年輕人再次冒出的心火幾乎要灼燒傷者全臉:

“不,我最害怕的就是不會變成那樣!因為你們這些亡命之徒已經做好了要為‘革命’拋頭顱、灑熱血的打算,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而為了所謂的新世界,你們這班連皮毛都打算不存的人,如何保證你們日後還能夠庇護打算活下來的那些平民百姓?”

“而到時候已經犧牲的你,又如何能夠保證,其餘活下來的革命者,他們每一個人內心裡沒有關著任何一頭野獸、甚至是魔鬼?”

“不怕死的你倒是回答我啊!”

傷者頂著怒火反擊:“人們…人們到時候不需要我們,也會自發組織起來,保護自己!”

年輕人不依不饒:“就憑你?你壓根無法保證!在每個人都自身難保的亂世裡,誰又有餘力能夠向更悲慘的弱者伸出援手?而且你何不想想那個前車之鑑!想想你所崇拜的那個傳說中的秘密結社罷!他們曾經也跟你們一樣,想革命,想推翻王政……可他們有組織、有宗旨!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擁有武力和家底,這才是統治者們所真正畏懼的!然而最後連他們都還是失敗了,只能等待著被處死!而弱小的你呢?你準備了什麼?革命不是過家家,舊階級是會反抗的,你怎麼保衛自己?你如何去奪回被壓迫者掠走的東西?單憑你們的口頭批判?非暴力不合作?單憑統治機器的良心發現?你們的結局,甚至連那個秘密結社‘黑色大麗花’都不如!”

聽到偶像被否定,傷者咬牙切齒說不出一句話。讓人無法分辨他究竟是出離憤怒,還是未愈的傷口又開始滲血。

年輕人:“只有動盪不安才會是革命後的真實面貌!比起高壓強權,我們大多數平民老百姓其實更害怕流血革命!因為那其實只是暫時讓一個痞子下臺,從而讓另一個瘋子上臺罷了!”

被話語深深灼傷的傷者無法反駁,只能任憑年輕人繼續發作:

“鐵了心想把百姓置於未知的危險境地,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會感到有一點痛嗎?你再摸摸自己的傷口!你現在是不痛了嗎?你瞧瞧你自己現在都下不了地的那副德行!遍體鱗傷的你還有能力保護無辜的百姓嗎?還是說只要有自由護體,你們就不會死?如果不痛的話,那就趕快給我出去繼續‘鬧革命’啊!”

被罵得體無完膚的傷者,說什麼也要掙扎著下床,任憑村民如何勸說,他還是憤懣地摔門而去。

村民左右為難,呆立了好一陣,最後還是決定留在這裡幫年輕人收拾房間。

村民撿起了一塊沾血的紗布帶,隨口說道:“現在這些小年輕真讓人害怕,動不動就想鬧革命。我真擔心,他們哪天就會跟以前那些恐怖分子一樣誤入歧途。可醫生您跟他們不一樣,他們的手上是將會沾血的。”

年輕人:“不,想來我跟他們其實可能也是一樣的。只不過我們手上沾的血不一樣罷了。他們自認為自己手上沾滿的是惡人的血;但的我手上,沾滿的卻是那些我無力挽救的病人的血啊!而更多的時候甚至是淚…”

瞭解他的村民沉默了好一陣,最後才說出自己的感想:“啊…我感覺您說的更有道理。儘管我們社會不公,法制不健,人生無奈,但這不是我參與作惡的理由。我不殺人,我不想要什麼‘暴力革命’。我更想見到的是像您這樣的人,不僅救活了別人的命,還挽救了這些可憐人的思想。”

年輕人:“不,我並不是在挽救這些人,我只是說出了實話而已。實話,對於任何人來說,從來都沒有任何真正的價值。它只是那些愛鑽牛角尖的人所追逐的一個符號罷了。並且真話向來都很刺耳。在人同人的關係中,憐恤和謊言的作用抵得過一萬句實話。”

村民:“的確,要不是你救了他的命,換作我,都覺得你訓的話有點難聽啊。”

年輕人:“再說我也救不了他。我只是暫時撫平了他的傷,可我實在氣憤自己竟阻止不了這些人養好了傷卻又白白去送死!歸根結底,他們革命者眼中所追求的公平正義,也不過是一樣的東西,一樣的虛無縹緲…而病人在大多時候,其實是不敢正視病情的,正如我們大多數人也不敢直面現實,就像人們總是莫名其妙地諱疾忌醫一樣。”

村民:“他們這些小年輕只是白費性命,讓自己的親人徒增傷悲罷了!我回去,一定跟他們父母再好好教訓這個毛頭小子!”

“…起碼他是正直的人,只是還不夠瞭解外面的世界罷了。”年輕人悲哀地嘆息道,獨自一人仔細洗淨帶血的毛巾。

等一切都恢復平靜過後,一直默默聽著他們爭論的男子閉上了眼睛。

他再也無法睡著。

不知為何,男子忽然想起了很多東西。雖然他從此再沒見過那個不屈的“革命者”,但男子感覺他離去的背影,彷彿莫名其妙地給了自己無盡的鼓舞。

後來男子逐漸痊癒的地方又多了。他那痛得麻木的脖子和下巴終於勉強能動了。儘管還是含混不清,但好在喉嚨終於能夠發出一些低音了。手指也終於能輕輕地抖一下。他更加滿懷希望,期待著完全康復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

……

孤獨、幽暗、不見天日。

一股寒氣包裹著他。

黑暗中傳出一陣陣非人般的邪惡聲音:

“單獨囚禁的滋味如何?”

“這個單獨囚室實在太適合你了,我的天!你就在這裡一直囚禁到死為止吧!”

“而你呢…嗯哼…總有一天會醒悟過來的…”

“你想想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

……

男子忽然一下從睡夢中驚醒了。

他發現自己依舊躺在床上。

他下意識地摸摸額頭上的冷汗。

同時他也大感意外,自己的手終於康復了嗎?

他試著發聲,可惜喉嚨還是沒好,但這也無礙他的驚喜。

康復的神蹟果然伴隨著希望出現了。

他又發現年輕人一直伴隨在旁邊,靜靜看著驚醒的他。

“我去為你準備一下換傷藥。”年輕人轉身要離開房間。

得益於一個跟自己毫無干係的年輕人的無私,男子竟發現自己如今說不出半句道謝的話語。他激動地發現自己一時竟不知到該說什麼才好,只能茫然地看著救命恩人為自己忙東忙西。他無法理解自己無話可說的行為。不知是否由於某人的精神汙染,他驚異於自己的內心暗中起了些說不出的變化……

正在苦於不知要對恩人說些什麼的時候,男人艱難地用盡氣力呼出幾個模糊的音節,唐突地叫住了年輕人。

男子努力地向年輕人比劃,他過來了扶起男子滿是汗水的手。

在年輕人的幫助下,男子在對方手心裡顫顫巍巍地寫道:

“…請、問、您、叫、什、麼、名、字?”

“海印漢墓。”

*註釋:

1.安那其主義,來自於百科的“無政府主義”條目。英文為Anarchism,可譯作安那其主義,是一系列政治哲學思想。它的基本立場是反對包括政府在內的一切統治和權威,提倡個體之間的自助關係,關注個體的自由和平等;其政治訴求是消除政府以及社會上或經濟上的任何獨裁統治關係。

2.海印漢墓所提及的反抗組織公會名稱“黑色大麗花”,可參見第二十二話。

3.海印漢墓怒罵革命者的話語,來自於Joseph Heller(約瑟夫·海勒)的著作《Catch-22》(《第二十二條軍規》)。譯者: 揚恝、程愛民、鄒惠玲,譯林出版社出版。

4.海印漢墓最後和村民的對話,來自於Graham Greene(格雷厄姆·格林)的著作《The Heart of the Matter》(《問題的核心》)。譯者:傅惟慈,譯林出版社出版。原句為:“實話,他想,對於任何人從來沒有任何真正的價值——它只是數學家和哲學家追逐的一個記號。在人同人的關係中,仁慈和謊言抵得過一千句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