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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7節 開港(十三)

左鴻堂拿起桌上那張契書定睛一看後,這次他是真地動怒了:“餘爺,這墨跡未乾的東西,須做不得數!”

紙上的內容很簡單:左十七同意和租棧換地的意向性協議,外帶手印。

餘本德這時笑吟吟地問道:“老爺,這白紙黑字的,手印都按了,怎能做不得數?”

左鴻堂狠狠地將紙頁拍在了桌面上:“這狗屁玩意又不是地契,無族內公議,私下買賣田土,自然做不得數。那十七遲早是要上家法打死在祠堂的......餘爺,你撈過界了!”

......

從這一刻起,族權和皇權就對上了。

中國傳統社會是“皇權、教權、族權”三權並存的社會結構。

皇權行使得是國家層面的政治權力,族權行使得是地方自治的權力。皇權只到縣一級,所謂“皇權不下縣”說得就是這個。

縣以下的鄉鎮、村莊都是宗族、民俗自治,只有牽連到法律與國家公共事務時,皇權才能伸延到鄉鎮及村莊。

然後呢,因為人們都遵循傳統文化,所以整個社會的教化、是非曲直與道德評判,就可以由掌握了文化的教權來完成一個穩固的三角形就這樣形成了。

於是今天這張泛著黃色的,薄薄地契約被扔在桌上的那一刻,代表著皇權的餘本德就等於和代表著族權的左鴻堂就正式交鋒了。

從理論上講,這張契約代表得其實是個模糊地帶:雙方都有理。

對於“皇權不下縣”的明代宗族來說,左十七的一切,包括他的財產和那條命在內,族中都有權利私下解決掉幾千年都是這麼過來的,“民不舉官不究”,宗族用家法殺人是理直氣壯的,根本不需要給官府報備,更遑論那點田畝了。

這就是左鴻堂攻擊餘本德“撈過界”的原因:餘書辦打破了雙方之間的傳統默契。

而之所以一開始沒有下狠手解決掉左十七,說白了還是因為左家的元老議會對這件事的嚴重性估計不足:將左十七的地契交由老成的兄嫂保管,在他們看來就已經足夠,沒必要再滅口。

畢竟真要殺人的話,那也是要理由的,人家只是賣地未遂而已,又不是睡了嫂子殺了人。

然而事情壞就壞在這裡了。左家人沒有充足的消息來源,所以他們對餘本德這夥人的目地和背景知之不詳,他們沒想到對手的胃口其實比天還大,而且就是衝著左家來的。

左十七賣地這件事,正好給了餘本德插手的藉口和機會事實上如果昨天就請宗法將左十七私下埋掉的話,今天餘本德反而使不上力氣了。

對於餘本德來說,既然左十七還活著,那麼這件事就好辦了:他今天親自上門,很輕鬆就說通了趴在床上,滿心怨恨的左十七,讓他在紙上按下了手印。

注意,這張契約其實只是一份“意向書”,上面的內容是左十七同意賣自己的地給租棧。至於最關鍵的地契本身,目前還在左十七的兄嫂手中,需要餘本德自己去搞定。

然而這就夠了,餘本德只是需要一個公開插手的機會而已。現在左十七賣地這件事在他這個“官差”的見證下,就演變成了“公事”,而公事就代表著這場糾紛是可以去縣衙大堂“講理”的。

所以餘本德現在巴不得左家再將左十七弄死,這樣他就可以把此事徹底鬧大“民不舉官不究”的前提是雙方有默契,而一旦官府打破了默契非要追究某件案子的話,其他先不論,當事人公堂上走一遭就是必須的了。

......

這些道理說起來長,其實在對峙雙方這裡,都是瞬間就能明白的事。

餘本德聽完左鴻堂的說法後,笑眯眯用手指點點桌上那張紙,然後他就問出來一段帶著殺氣的話語:“左十七是沉塘還是活命,小人也管不了那許多。倒是此人訴其兄嫂謀奪家產,強索田契一事,看來是真有此事嘍?”

左鴻堂當然明白這條老狗的意思:姓餘的是想把事情鬧大後,讓公門來插手。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餘本德想把對手拉到自己熟悉的環境裡,然後用豐富的經驗打敗之。

“斷無此事!”左鴻堂本能地張口否認。

“呵呵呵”披著官皮,狐假虎威的餘本德這一刻明顯佔了上風,儘管他只是孤零零來到左家的一個老頭而已:“既無此事,那左十七的地契在何人手中?”

“這......”左鴻堂發現自己掉入了陷阱。

他現在無論說出什麼答案,對手都可以藉著左十七的供詞和契書發難,將事情往司法程序上引。譬如說,發“勾票”拘傳左十七的兄嫂到縣衙說明情況。

而左家這種鄉下家族哪裡能在縣衙跟人家鬥法?

事實上這事根本沒有那麼簡單。在縣衙的戶書親自做證人,裁判兼隊員的情況下,別說兄嫂確實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拿了地契,即便沒拿,進了裡面也要被載上無數黑鍋。弄不好還能串聯到左家其他人頭上。

在這之前的關卡就已經不好過了:這個時代傳喚來的證人都是要先行拘留在捕快私設的“押館”裡的,真要弄你的話,等不到縣太爺放告那天,那兄嫂兩個就已經要完蛋了。

這就是小民小戶懼怕官府的原因:無論成敗勝負,不死也要脫一層皮。

......原本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宗族小事,然而現在卻被對手抓住不放。意識到無論如何都躲不過對方利用公門優勢來糾纏這一點後,左鴻堂便不再跟著餘本德的思路走了。

他先是靜靜考慮一會,然後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這之後才語氣和緩地問道:“餘爺,一件小事揪著不放,你不會真是為了買左家的地吧?”

“然也。”餘本德繞了這半天,終於算是把對手的思路引到了正軌上,之見他臉色一肅,冷盯著左鴻堂說道:“你不會真以為我跑來左家,就為了左十七那勞什子的四十畝地吧?”

“餘爺,左家莊這麼多口子人,地賣了去哪裡討生活?”左鴻堂至今都不相信餘本德是來吞全村地皮的,所以他這時候猶自不是很相信。

“呵呵,不瞞左老爺說,此地將來是要起大片工坊的。”餘本德這時又換上了笑臉,開始給某人描述公司願景了:“鄉里們換了地的,可去南邊繼續種田。不願種地的,也可在工坊裡幹活,總是有口飽飯吃的。”

左鴻堂猛地從椅中站了起來。某人這下終於明白了過來,人家不是跑來跟他鬧著玩的,而是真有將左家連根拔起的計劃:“姓餘的,你當真要將我左家上千口人逼上絕路不成?”

餘本德這時也緩緩站了起來:“左老爺,這地,勢必要徵的。比起我身後那位來,你這左家還真是不夠看。還請聽老餘我一句忠言:識時務者為俊傑,沒準大夥賣了地後,日子過得更好呢?”

左鴻堂怎麼可能把一族的命運寄託到這老東西的一句話上面?正經是他已經認為自己看透了餘本德的把戲:“放屁!我左家世居此地,豈能說走就走?哼,姓餘的,我不管你背後的主子是誰,想謀地,先從我左家千口人的屍首上跨過去再說!”

戟指大罵兩句後,左鴻堂一甩大袖,背過身去,氣呼呼地說道:“好走不送!”

站在那裡的餘本德不由得嘆了口氣:終歸還是走到了這一步。於是他草草抱拳後,便轉身告辭了。

......

當餘本德從左家門裡出來的那一刻,這場戲就進入了正劇階段。雙方此刻都已經明白了對手的目的和想法,剩下的就只有冷冰冰的實力比拼了。

正劇第一幕來得很快:左十七在床上趴了一天後,很快就高高興興地讓人攙扶著來到了徵地辦,將他的地契拍到了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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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坐在桌後的餘本德看到左十七拿出地契後,不由得冷笑了幾聲:“好,很好,來人啊,給左兄弟辦手續。”

從左十七嘴裡他得知:左家又緊急召開了元老院大會,會上在歸還了左十七地契的同時,也將他從左氏一併除了名......

所以左十七是純粹的孤家寡人了。一心想當賭神的他現在打算徹底放飛自我,趕緊離開左家村這個壞人盤踞的地方。

於是餘本德最後又做了一把好人:他用銀子買下了左十七的那幾間房。

送走賭神後,察覺到左家人已經開始收縮防禦的徵地辦,先是不慌不忙又等了幾天。在將所有願意賣地的散戶都搞定後,這邊隨即又在村裡公佈了另一條訊息:現在賣地的,每畝在原來的標準上,再加二兩銀。

這個訊息出來後,就連傻子都會算賬了:只要賣了家裡的地,哪怕去鄰村鄰鄉再買同樣大小的地,事後還能落好大一筆銀子。這年頭誰家過得都不寬裕,有這筆銀子的話,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債務和苛捐雜稅都能解決掉了!

於是又一輪賣地的浪潮出現了,這一次幾乎包含了村裡剩餘的所有散戶。

最重要的是,又有左家人拿著地契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