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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八章 主公,還作不作數

陳白起本因過往便對他心有嫌隙,只是她並非一個只看重私怨暗垢之人,在大是大非面前她還是拎得清態度,近日裡稽嬰雖嘴上一直討人嫌,但私底下卻是對她多有維護,無論他是因為何種緣由,總歸安份守紀沒有擋她的道、絆她的腳,這於她而言便已是足夠了。

眼下,他還特意精心準備了吃食、趕了幾十裡路追著給她送來,物輕情意重,倒是讓她對他的那種偏惡感官排斥淡了幾分。

她施下一禮,態度溫良謙順,好似道別友人一般:“陳芮多謝御史了。”

她此番行程很緊,需要顧慮、佈置的事情繁多,一時倒是忽略了自身需求,如今他算是替她準備周道了。

稽嬰偏了偏身,顰眉怒睨她,似不願受她這般禮遇。

“你……”他抿了抿嘴角,彆扭著陰鬱的俊臉,還想與她話別,卻看到側邊的相伯荀惑越身過他,抬步走近陳芮時,聲音便哽於喉中,緊攥起拳頭,表情有幾分茫怔隱忍。

冰雪林中,春寒蓼蕭,彷彿連流逝的時間都被凍得緩慢了幾分,相伯荀惑見她匆忙下車時沒有披上裘衣,春衣單薄,便解下身上尤帶餘溫蓮香的披風蓋在了她的肩頭。

陳白起順勢抬頭,看到他完美線條流暢的下頜。

他的披風覆在她嬌小的身上,倒是拖長了一截綴在地上,青年與少女之間的微妙氣氛,讓霧鎖長坡都多了一片桃李芬芳的天然春意。

“臨別前,你可有話,與我說?”他彎著氣色甚好的桃粉色唇瓣,低下頭柔聲問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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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眸如春風乍起,深紅淺粉的桃花相競開放,雪白的君花轉盛,收盡的春光與瀲灩,那裡面鋪陣開來的繁英邈亂,想是要將她拽入迷失在他的瞳孔之中。

軺車內側坐的謝郢衣拽著一角的蒙簾,狹窄的視野內他準確無疑地看到前方靠得極近的兩人,青年的柔情蜜意與女子的默許親近,令他面色一度泛冷蒼白,他指尖緊攥著,一時也不是心口湧上的是酸意更甚還是嫉妒暴戾更多。

巫長庭從在另一邊,他沒有看到外面的情況,但只消瞄一眼謝少主的表情便知道定是一副“郎情妾意”的刺激畫面,他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心想寬慰兩句,又想到依他們聖主的身份,以後這種事只怕少不得得經常撞見,於是便又將話語咽了回去。

什麼事情習慣了就好了,噯……

但他也知道,若是別的什麼人或許謝少主還不會如此控制不住情緒,但就這個秦國右相儼然成了謝少主心底過不去的那個坎……

當初相伯荀惑耍心計逼得謝郢衣當眾否認了他與她的婚約關係,這件事究竟在他心底埋下了何等的因果他也不清楚,而如今他失了理直氣壯的身份站在她身邊擋去這些“狂蜂亂蝶”,也難怪每一次謝郢衣見到相伯荀惑都是這般恨得牙癢癢的。

陳白起與相伯先生離得近,也是看清楚了他如今的模樣。

以前總是一副病怏怏的病嬌先生,如今倒是如枯腐樹枝長嫩芽,他不再受那病痛與短命的絕望折磨,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都自此煥然一新了。

他不記得她曾經為他做了些什麼,她也不必他記得,她要的不過就是他能夠像現在一樣,擁有一副健康無憂的體魄去完成他的抱負與理想。

“先生,你現在這樣,真的很好。”她有感而發。

相伯荀惑睫羽柔斂,靜靜地看著她,他心底有幾分衝動想要觸碰她那雙星羅辰亮的眼眸,那裡面好似有他一直想要追詢的答案。

她頓了一下,然後道:“你當初為了我而破誓,我一直心存愧疚。”

“白起啊……”

他雙眸忠誠地看著她笑著,雙唇輕輕地闔動了一下,無聲地喚著她真正的名字。

陳白起看懂了他喊的字,她亦笑了起來:“我們雖則不是在同一處戰場,但卻是為了同一個目標在並肩作戰著,先生,好好保重身體,不要出現任何意外,不要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傷,也不要……”

他伸手捧起了沒有防備她的小臉,一雙柔荑修長白皙,袖口處繡著淡雅的蘭花更是襯得他削蔥的十指,讓她的話就此嘎然而止。

他的手心溫暖,而她的面頰經晨風吹得冰涼,這一溫一涼觸碰到了一起,也不知道是誰感染了誰的溫度。

相伯荀惑這人向來不循俗禮,所以他行事講話一向不顧忌別人的視線,哪怕這周圍等著那麼多人在看著,但他眼中只有手心捧著的那個小人兒。

“別再對我講那些話了,如果你不想我在這種場合做下一些超出界限的事的話。”

他輕輕地吐息著,聲音又柔又膩,像黏軟又纏綣的甜糖含在唇舌間,他眼睫微眯,瞳仁泛著珠玉般的光滑。

陳白起暗吸一口氣,想扯下那越來越燙在她面上的手,卻又聽他道:“陳芮,你可知我曾遺忘了一些事情,我時常會很茫然,因為那捉摸不透的空虛感一直都在,我想勸服自己不必在意,可我辦不到,因為哪怕我忘了,我仍能夠察覺到它或許對我而言意義非凡……”

“我不是一個喜歡逃避的人,所以我一直試探找回它,直到重遇到你,我的心便好似失控地起伏不定,它想喜便喜,想悲便悲,只要與你有關的事,它便不受我的控制,我一直想問你,是不是……你曾對它做了什麼?”

他微含笑意,腰間玉蟬絡子輕盈,隨著一點風而慢慢舞動。

陳白起動作一滯,他的記憶是被她封印了起來,他應當什麼都記不起來才是。

她摸不準他對她講這些話是訴情還是試探,因此沒開腔,一直謹慎緘默著。

他有意抬起她的臉,讓她的眼睛能讓他好好地看清,他睫毛纖長而濃密,蒲扇一般微微翹起,比起女子天生柔美有過之而無不及:“總覺得失憶這件事情很重要,可卻怎麼也都想不起來,你可能告訴我,它是否與你有關嗎?”

“這等事發生在陳芮來秦之前,自是不知……”

陳白起努力維持著面上的平靜,但相伯荀惑何等人物,細緻有意觀察了她這麼久,她哪怕只是一絲細微的變化,他都能夠盡收眼底。

他並不在乎她的否認,他起卦卜算的結果早已替他在死地尋回了她,她的否認他根本聽不進去。

“我的腦子雖然記不清了,可我的心,卻時常會莫名地悸動抽痛,好似它在提醒我要記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你知道先生這人啊,最是害痛怕死之人,我不想讓它再痛了,只是我別無它法,它只在碰到你時才如此反常,你說想它痊癒是否只有完全得到你才行……”

陳白起見他越說越離譜,顧不得別人打量過來的各種異樣眼神,快速打斷:“不是,先生這都是臆想,你這或許只是普通的心悸,與身體的勞累……”

“白起……”他驀然湊近她耳邊,盯著她那白嫩又細膩的耳垂軟肉,有種衝動想要納入唇齒間齧磨吞含,他眸色黯了黯,剋制而動情地氣音問道:“你當初予我承諾過的事,還作不作數?”

他的聲音幾乎小到不可聞,但他知道她耳力驚人,一定是聽清楚了。

承諾?

她稍一回想,腦中驀地便響起一道聲切而力錚的聲音。

“陳三非強人所難,陳三猜測先生如此堅持不肯下山,定然有其理由,倘若此次下山一事,若關於先生生死,若關於先生大義,無論將產生任何一樣過錯或者代價,陳三起誓,願一同替先生承擔!”

當初,她的確承諾過他的。

作不作數?

她沒有抗拒與推脫,一口果斷應承道:“自然是作數的。”

她說過,當初的事無論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她都會為他負責,這個誓言永遠不變。

得她親口應承,相伯荀惑將一口氣深納入喉腹之中,再以一種極力剋制的緩慢速度吐息出來。

他放開了她,並且還後退一步,與她拉開了先前那親密無間的距離。

他知道她誤會了那個“代價”,但沒有關係,以後他會親自告訴她,她要負責的內容究竟是什麼。

“陳三,我會等你回來。”

不再是官令辭行,也不是“本相”自稱,這代表是他相伯荀惑個人情感,他盼著她歸來。

“再會。”

陳白起踏上軺車,最後一拱,向前來送行的一眾謝辭,然後乘車轔轔而去。

青熒陵陂麥,窈窕桃李花,相伯荀惑一等人遙望著漸行漸遠的青銅軺車與那一隊輕便簡裝的隊伍,各人神情都緘默而入神,濛濛光澤披散了晨起的霧意,與她乘座的車一併消失在了眼中。

稽嬰收回視線,他這才發覺自己竟跟個傻子似的陪著百里沛南與相伯荀惑二人一塊兒在原處站了這麼久。

他本就受傷失血虛弱,在沒有蔽風的外面待久了,經晨起的寒溼一浸骨,只覺身體每一處都冰冷,臉上更是面青唇白。

但一想及之前看到的那一幕,只覺胸口氣悶,他沒忍住冷淡又警誡道:“右相,你過了,陳芮如今是秦國太傅,你不該與她有超越同僚間的情誼的感情。”

相伯荀惑自敢做,便不怕他拿著這個由頭來借題發揮。

“稽嬰,口是心非是否會讓你更舒坦一些?”他依舊含笑而無害,但眼神卻是那般敏銳,彷彿一下便將稽嬰的內心深處的隱秘看穿。

稽嬰臉色一沉,心跳卻失了頻率:“你此話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