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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一章 荷枯(全部是白憐)

沙場無風月。

誠然有那股揮之不去的異樣感,李銳的心緒並未動搖。

他無暇分心,也不能心亂。

主帳內軍情商討結束後,一眾將領各自領命而出。李銳未動,站在原地遲疑片刻,看向正按住輿圖比劃什麼的李榮,“元帥為何不遣人送白姑娘回京?她身份不同尋常,戰場上刀槍無眼,萬一真的出了什麼意外……”

“這是你第幾次問我了?”李大元帥從軍情中抽出神,無奈,“我說了是她不願回京。”

“那不如把她送到別處,總好過待在這裡叫人分心。”

李榮未言,定定看了他一會兒。

這目光太透徹,叫人覺得在他面前什麼想法無所遁形。

李銳不適地皺了皺眉,無聲地嘆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麼,甩手離開大帳。

踏出帳門後一抬眼,正好對上提著藥箱走到門口的白憐。

四目相對,白憐習慣性地彎起眼睛對他笑了笑。

這笑入目的一瞬間,李銳先是習慣性地想避開,但轉瞬間卻又敏銳地察覺到這張臉、這副表情和以前相比,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但這變化微乎其微。

捕捉到一絲模糊的輪廓已達到他能力的邊緣。那些更深的、更具體的東西則像深秋清晨的湖,被一層一層厚重的濃霧牢牢掩住。

李銳抿著唇,心情複雜,一言不發地走開了。

白憐習以為常,但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

“你也看到了,”李榮站在帳簾後不遠,以長輩的語氣勸說,“這小子實在不值得你費這麼大心力。大戰在即,我也分身乏術,恐不能護你周全。依我之意,你不如去後方暫避幾日。”

“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會考慮的。”白憐垂下眼,終是輕聲道。

白憐最終沒來得及走。

因為大戰突然而至,其慘烈程度遠遠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敵軍出奇兵襲擊了營地,雖及時發現將之擊退,但受衝擊最大的是尚醫營,許多手無寸鐵的隨軍大夫被殺。

軍中大夫本就少,如今雪上加霜,更多士卒傷重無治。本來還有一線存活希望的人因為缺少救治,只能眼睜睜地走向死亡。

白憐嘆了口氣放下包袱,再三掙扎後自我勸服:“反正也沒地方去……”

白憐束起頭髮,扎進殘肢血肉一片模糊的活死人堆。

“啊啊啊啊啊,疼!好疼!”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後悔了,我就不該來……”

“我兒子快一歲了,我還沒見過他呢!”

“孩兒她娘,好好活著。”

……

戰爭是殘酷的,命運是無力的。

白憐以一種懵懂的狀態被捲入這架龐大的絞肉場,在一眼望不到邊的屍骨邊深深陷入了無邊的迷茫和悲哀。

這感覺似曾相識。

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奄奄一息的小灰雀,掰開它的鳥喙,放進去豆子大的小藥丸;她坐在竹樓的廊下,一手抱著小白兔控制住它,一手輕輕地剪掉它傷口邊緣的毛髮,細細撒上灰白色的粉末。

她於醫術一途極有天賦,師兄師姐們都這麼說。小灰雀和小白兔很快痊癒也證明了這一點。

她高興地抱起小白兔跑到舅舅面前,眼神亮晶晶的。小灰雀站在她肩頭愉快歌唱。

這時她看見舅舅那張古井無波的臉終於發生了變化。不是喜悅,而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深沉和複雜。

她不敢笑了,神色怯怯,“舅舅?”

“……”

良久,顧清川說話了。

舅舅說話的速度總是不快不慢的,語氣輕飄飄的沒有重量,尾音微微下垂,很像是在嘆息。

白憐那時候很不明白,舅舅醫術高明,是世人敬仰的神醫谷谷主,為什麼總是不開心,總有嘆不完的氣。

“你實在不適合做一名醫者。”舅舅說。

白憐不服氣地癟著嘴,“可是大家都說我是谷裡天分最好的。”

舅舅後來好像說了句什麼,也可能什麼都沒說,白憐記不清了。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二日,那只在她肩頭歌唱的小灰雀不再鳴唱,冰冷僵硬地倒在她窗邊,翅膀的羽毛鬆散,豆豆眼大睜著。

“這種雀鳥是谷中特意飼養來試藥的。這就是它們的宿命。”

那次她哭了好久,舅舅站在一邊袖手旁觀,半句話都沒安慰她。

最後反而冷冰冰地說,“愚不可及。”

“……”

白憐回過神,抓著一團腸子往手下傷者的腹腔塞去的動作停了下,視線緩緩上移至對方面部。那張年輕的面孔上沾著黑紅的血汙,依稀有點熟悉。

哦,兩天前她給他包過手臂上的傷。

那年輕人分明處在很痛苦的狀態,卻還是用力地擠出一點笑。

“又是白大夫啊,多謝白大夫了……有點可惜……可惜這一輩子來不及報答白大夫了,咳咳。”

年輕人胸膛忽然劇烈地起伏,呼吸也變得粗重。他勉力睜大眼睛,似乎還想說什麼,可是他一張口,只有滿口的血不住往外湧。

“別說了。”白憐張了張口。她沒發現,她根本沒發出來聲音。

但年輕人彷彿聽到什麼一般,眼神發出殘燭般的光亮。他雙手緊緊攥住,用力掙扎著吐出斷斷續續的字句。

“好好活下去……好……”

風停住,聲音也緩緩消失。

年輕人的血液和身軀一點一點冷卻。

白憐閉眼仰頭,深吸一口氣。她的手開始發抖,隨後全身都輕輕發顫。

那只本來永遠不會再歌唱的小灰雀忽然再度開口,歌聲飄過十來年的漫漫長河,鵝毛大雪似的落了她滿身。

白憐這才知道,原來小灰雀冰冷的體溫和僵硬的觸感從沒有消失,至今仍清晰頑固地殘存在她的指尖。

“愚不可及。”

在屍山旁的暮色降臨之時,這道聲音再度輕輕響起。

--

激戰再起。

一茬又一茬的傷者源源不斷地送進尚醫營。

“大夫呢!快來人!”

一連串吼聲由遠而近,隨後帳簾被嘩啦扯開,一個高大魁梧、滿身是血的中年將領噔噔衝進來,血紅的雙眼在帳內掃視了一圈,上前揪住兩個身穿黑灰布衣的大夫往外提,“快!大夫快去看看我兒子怎麼樣了!”

一陣叮叮咣咣,兩個大夫幾乎是被強行拖出去的。

給白憐打下手的藥童瑟縮了下,小小聲道,“是那位吳將軍啊。”

白憐無暇抬眼,隨口道:“他很有名?為何我來了這麼些時日,卻沒聽說過?”

藥童以更小的聲音說道:“很有名,但是,是以脾氣不好出名的,還特別袒護他兒子。強佔了別人許多功勞,安在他兒子身上。”

“元帥能容得下這樣的人?”

“白大夫有所不知。吳將軍在軍中資歷頗深,在趙使相……不,趙俊為軍中主帥時就是一軍之將了。後來,在當今元帥清洗軍中舊黨亂黨之時高明地投靠了元帥。所以,只要吳將軍不犯下什麼嚴重的大錯,元帥都不好懲處,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白憐輕嗤,沒多說什麼。

未過多時,帳外忽然爆發一陣喧譁吵鬧聲,其中以吳將軍的怒罵聲最為突出。

“一群飯桶!要你們有何用?!”

兩位大夫不敢招惹吳將軍,苦著臉,害怕地說道,“我二人實在不擅長解毒,將軍不如去請白大夫?當日李將軍被毒箭射中,本已命懸一線,幸好有白大夫把人救了回來。想來白大夫天資驚人,還是神醫谷少谷主,定能妙手回春救回令公子。”

藥童在裡面聽見,氣得發抖:“呸!兩個老東西,禍水東引就算了,還故意給您設套!要是萬一……這不是故意讓吳將軍記恨您嗎?”

白憐搖搖頭,沒說話,手上給人止血包紮的動作加快了幾分。

刷啦――

帳簾就在此時突然被掀開。

面色鐵青的吳將軍走到白憐身旁,顧忌著白憐身份,語氣剋制了兩分。

“聽聞白姑娘醫術精湛,還請白姑娘救救小兒。”

白憐動作不停:“我知道了,處理好這個傷者就過去。”

吳將軍心急如焚,“小兒命在旦夕,還請白大夫勿要耽擱,事後在下必重金酬謝。”

“酬謝倒不必了,我像是缺錢的樣子嗎?實在是這名傷者也命在旦夕,我暫時脫不開身。先來後到,還請吳將軍稍候片刻,吳將軍等不及也可另請高明。”

“你!”吳將軍粗聲粗氣地吼道,“我兒年少有為,身份高貴,是大周的棟樑。這個活不長的老頭如何能與我兒性命相比?”

白憐不為所動,只專注手下的人,冷靜施救,態度明明白白地寫著:“隨便你吼、你吼也沒用。”

手下人來報,吳將軍得知他兒子又開始吐血,眼看情況更加惡化,急得紅眼,“唰!”地抽劍抵住白憐,竟是直接出手威脅。

藥童捂住嘴,被嚇得心臟都跳漏了下。他咽了口唾沫,趁人沒注意,後退幾步躲進人群中,悄悄溜出帳外。

白憐低低覷了眼抵在肩側的劍刃,“吳將軍確定傷了我或者殺了我,這座大營裡還能有人救得了令公子?”

不論出於哪方面考慮,吳將軍都不敢真的傷到白憐。他就算氣到全身血液逆流,能做出的最出格的舉動也就是直接上手拎走白憐。

白憐一隻手死死扣住木板不鬆手,另一只手穩當地給傷者撒了藥粉上去。

一個人在身後扯著衣服把人往外拖,一個人拽著木板怎麼都不走。這場景其實是有些滑稽而匪夷所思的。但此時帳內帳外的人全都大氣不敢出,也就沒人注意到。

“好了好了,這就去這就去。”白憐無奈地拍拍手,被提著踉蹌地跌退到簾外,不虞道,“吳將軍若是扯壞了我的衣服,我可少不了要去元帥面前告吳將軍一個非禮之罪。”

“廢話少說!”吳將軍怒氣衝衝一扔,把白憐推到他兒子身側。

白憐往前撲了下,險些摔倒,堪堪穩住身形後深呼吸一下,剋制住自己的情緒,平復了下心情,蹲到那年輕人身側診了診脈,又撥開眼皮看了看,無奈搖頭,“人沒了,還救什麼救?”

吳將軍怒眼圓睜,“不可能,我不信。”

“那你自己看!”白憐語氣中也帶了點微惱,抱臂退到一邊。

吳將軍一下子撲到他兒子身側,大手一點點拂過愛子的臉、脖頸和手腕,神色大慟。

白憐輕嘆口氣。斯人已逝,眼見著白髮人送黑髮人,她心情亦免不了有點壓抑,便也無力計較剛才的衝突了。

她默默地轉過身,打算離開透透氣。

就在此時,驚呼聲乍起。

白憐一回頭,猝然撞上一張癲狂扭曲的臉――

“都是你這個臭娘們,要不是你在那兒故意拿喬,磨磨蹭蹭不肯過來救人,我兒說不定不會死!我兒死了,你以為你就能好過嗎?!不可能!下去給我兒賠罪吧!去死吧你!!”

吳將軍神色瘋狂,手臂上肌肉鼓起,一隻手掌緊緊箍住白憐的脖頸,另一只手打退了好幾個試圖上來拉他的人。

白憐的脖頸在他黝黑寬大的手掌下顯得那樣纖細,那樣脆弱,彷彿虞美人的花莖一樣輕易便可折斷。

吳將軍施力之大,竟是生生掐著脖子將白憐提離了地面。

有不少目睹者不忍地閉上了眼。

白憐眼睛大睜,手指甲死死摳進對方的皮肉。

尖銳的疼痛山呼海嘯般一擁而上,從心肺到喉管都快要在巨大的壓力下炸開。

白憐在這個關頭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個想法:沒想到她這一生竟是這樣結束的。

說出去有點丟人……

唉。

掙扎的手漸漸使不上力氣了。

刺――意識瀕臨消失之際,她模糊地看見一道血光從眼前劃過,而後溫熱的液體濺了滿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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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淒厲慘絕的吼聲在四周猛地炸響,又猛地遠去。

白憐只覺扣住自己的手突然一鬆,她來不及作出反應,眼前一黑,隨後無知無覺地倒了下去。

寂靜。

不大的空地內沒人說話。

站在那裡的人一身血染銀鎧,劍眉緊擰,眼神鋒利,刀尖猶在滴血,活脫脫一尊煞神。

是被藥童找來的李銳。

“都愣著幹嘛?大夫呢?”他疾言厲色。

“在、在。”

“過來看看白大夫怎麼樣了。”

“是是是。”

李銳滿臉怒容地抱起白憐轉身進了大帳,身後的人等這尊煞神一轉身離開,慌忙七手八腳地去檢視被砍斷一條胳膊的吳將軍。

--

“憐丫頭怎麼樣了?”李榮的聲音從帳門口傳來,其人三兩步到了病榻邊,眉頭緊鎖,顯然是十分擔憂。

“暫無大礙,需要好生休息幾日。”

李榮松了口氣,但眉頭並未解開。矛頭立刻對準另一個肇事者,語氣不善地詢問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以李榮的吼聲為背景音,李銳沉默地坐到不遠處,眼神微微放空。方才的境況實在是險,大驚大落之後,他這會兒的心情已經平復許多,只餘絲絲後怕。

他望向一旁沉眠的人,徐徐吐出一口氣。

白憐當晚就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一醒過來,手立刻在自己脖子上摸了摸。

李銳走過去:“你不用怕……”

後半截話在對上白憐眼中的驚奇和欣喜時戛然而止。

“……”

李銳又被她梗了一次。

但這次心裡頭並沒有往日的鬱悶之感。

他輕呵一口氣,“你感覺怎麼樣?”

“我……”剛吐出一個字,白憐就閉上了嘴。她剛剛傷到喉嚨,一說話不僅疼得厲害,聲音也粗啞難聽。

白憐一瞬間幽怨了起來,咬牙切齒地按住脖子摩挲著,眼神無聲表達出滿腹怒罵。

沒來由的,李銳有點想笑。

李銳掩飾性地輕咳一聲,轉身要來紙筆:“你如果想說什麼可以寫下來。”

白憐接過紙筆,頗有些受寵若驚,眨著眼睛看了李銳兩眼,又收回視線,咬著筆桿想了想,問起了當日後續的事。李銳事無巨細地答了。

外頭的夜色越來越深,李銳朝外望了望,起身便要離開:“你住處周圍已經加派人手輪流護衛,儘管放心。”

白憐點點頭。

“哦,對了。”李銳已經走到門口,忽然回頭,“經此一事,我想你也知道了軍中到底有多危險。你好好考慮一下,還要呆在這裡嗎?如果你不想回京城,也可以去其他地方,去一個戰火未曾波及的地方。”

他站在門邊,遠遠看見燈火下的人仰起頭思索片刻,搖了搖頭,唇畔勾起一抹熟悉的惡作劇式的笑。

李銳垂目,輕輕頷首後離開。

--

數日後。

點兵聲在不遠處響起,人馬移動的腳步聲整齊如鼓點,嗚隆嗚隆,快速有力地在平地奏響。

藥童掀開營帳觀望,半晌驚歎道:“這次出營的少說有三萬人,看來又是一場大戰。”

說完,沒聽見後面有聲音。他回頭一看,愣在原地。白憐坐著睡著了。

藥童注意到她眼下的鴉青,小聲嘆口氣,輕輕合上了門。

只是,他這邊剛合上門,外面忽然傳來高高的說話聲,藥童正想出去提醒,三個男子已結伴闖了進來。

“呦,剛醒?”這些人調笑道。

藥童氣惱,“你們來幹什麼?進來前不知道敲門嗎?”

“欸,別生氣別生氣,我們這不是想著白大夫昨晚上勞累了一晚上,來看看白大夫身體可有恙?”

“一片好意就換了張吊驢臉,也太讓人心寒了。”

“是啊是啊!”

藥童咬著牙道:“若是好心,就請出去,白大夫要休息了。”

這三人像是存著故意噁心人的心思,嬉皮笑臉,油腔滑調,趕都趕不走。

熬夜最是傷身。饒是白憐也經不住整宿整宿的不睡覺,臉色變得憔悴灰敗,整個人打不起精神。白憐按著眉頭,冷笑:“空手而來,也好說是探望病人?幾位大人比白憐多活不少年月,看來是白活了。”

“嘿嘿,不是不想拿東西,只是想到白大夫雖然醫術很好,可畢竟是未出閣的姑娘,不好收男人的東西。唉,早知道白姑娘肯收,我一準先備下厚禮。”

那長臉男人直勾勾地盯著白憐,舔了下嘴唇,愉悅道:“日後若是有機會同白姑娘兩情相悅、長相廝守,這便是我們的定情信物。說出去也是一件美談。”

其他兩人鬨笑:“我倆給你作證。”

白憐本就不舒服,這回更是打心底裡犯噁心。但是越嫌惡,她越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來。

她攔住被氣得面目通紅的藥童,扭頭擠出一抹綺麗惑人的笑:“美談?世間的美談多了去了,你若肯往前兩步,我現在便能叫你成為一樁美談。”

那男人嘴皮子利索,實際不敢上前。胡攪蠻纏一番,又不甘白白被落了面子,臨走“不小心”踢翻兩個藥罐。

藥童氣得渾身哆嗦。

“我去告訴元帥!”

白憐順了口氣,平靜下來:“沒必要因為這點小事去打擾元帥。”

藥童還要說什麼,但她實在疲憊至極,“我年紀不大,一來就搶了尚醫營的風頭,被人記恨在所難免,若是一一計較,那豈不是沒完沒了?”

“你先去告訴門外守衛,叫他們誰也別放進來。”

藥童委委屈屈地應下。

當晚鳴金收兵。尚醫營前,領藥的士卒排成長龍。輕傷者互相上藥包紮,重傷者則被抬進營地,隨軍大夫一個個拎著藥箱急急趕去醫治。

白憐一忙就是一宿,把白日的事完全忘在腦後。所以她沒想到,這件事居然沒到此結束,後續傳出了更多的風言風語。諸如她目無下塵看不起人啊,她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出入男人堆不檢點啊。

白憐聽後只是一笑,“自找死路。”

事情果真不出她預料,沒過兩日這些流言便再無人提起。

“李銳將軍聽到他們說三道四,當場就發作了,整座尚醫營鴉雀無聲,一個個鵪鶉似的不敢吱聲。真是痛快!”藥童眉飛色舞地比劃著還原當時場景。

白憐瞬間心花怒放。

--

戰爭還在繼續,越到後面死傷越多。隨軍大夫晝夜不休都忙不過來。

但身體的疲憊是其次,精神的疲憊才最令人畏懼。

對於一個廚子來說,最高興的事莫過於看著食客大快朵頤。對於一個普通大夫來說,最高興的事則是看著手下的傷者恢復健康。可這對一個隨軍大夫來說,卻不是最高興的事。

每一個隨軍大夫都不得不一遍遍看著,自己好不容易醫治好的人走上戰場再次變成病床上鮮血淋漓的傷患。如此反反覆覆,直到傷患變成亡者。

這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對初出茅廬的醫者之心來說無異於凌遲。

如白憐這般喜歡折磨人的惡劣心腸,在一場又一場的死亡面前,也變得沉默起來。

她機械地重複著止血治傷的動作,不過問傷者的任何資訊。可饒是如此,心理和身體的雙重壓力仍是沉重得叫她透不過氣。

“快來人!快救人!”急吼聲大老遠就傳來。剛移到角落想休息一會兒的白憐疲累地張開眼,看見別的大夫都在忙,無暇去看那個渾身是血的傷者。她只好拍拍衣服自己過去。

“不行了。”白憐檢查一番後下了結論。

守在旁邊的人像是傷者的朋友,聞言又是悲痛又是絕望,“大夫!求求你再看看!真的沒有辦法了嗎?真的不能救他嗎?”

“別人都說大夫你是神醫,你一定還有其他辦法對不對!他才十九歲還不滿二十啊……”

神醫又如何?到頭來不也是有心救人無力回天。

白憐抽出被對方拽住的衣角,沒有回頭。

--

“噔。”一個湯碗輕輕放到白憐面前。

湯汁泛白,熱氣騰騰,菱形的面片猶在上下浮沉,鮮綠的菜葉鋪在碗邊平添亮色。

“我說了我不想吃,讓你不要送……李銳?”

“咳,李將軍怎麼來了。”白憐轉過頭正襟危坐。

“來尚醫營拿藥,順便就過來看看了。”

“你受傷了?!”

“一點小傷。”李銳隨口說道。

白憐頗不認同,“只怕你口裡的小傷和我認知中的小傷不是一回事兒。”

白憐都快練出條件反射了,視線迅速掃過對方,同時從身側提出幾乎不離身的藥箱。李銳只好伸出手臂遞過去。

邊上藥,白憐道:“上次的事還未謝你。”

“什麼事?”

“營中傳的些風言風語。”

“不務正業,本就該罰,你不必掛心。”李銳說得輕描淡寫。

白憐頓了下,點點頭。

短暫的沉默後,李銳忽然開口:“方才我來時,似乎見你心情不好?”

白憐抬頭,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李銳見到這熟悉的表情,心頭狠狠一跳,果然下一秒只聽白憐道:“將軍這是在關心我?”

李銳手臂攥緊,旋即後退半步。

白憐旁若無事地揭過這一話題,雙手託著下頜轉頭望向遠處:“戰爭啊,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

“我不知道。”

“我常聽別人說你很厲害,以一殺十,以一擋百。你殺過多少人啊?”白憐用聊天的口吻隨意問道。

“很多。”

“殺人是什麼感覺?”

“不好的感覺。”

“既然不好,為何還要繼續?”

“因為我並非為了殺人而殺人。”李銳在白憐驚異的眼光中說道,“正因為直面了許多死亡,所以才知道死亡何其可怕,才不敢小覷死亡的重量。”

李銳話音一轉,直視白憐:“你不也是一樣嗎?”

醫者,也是直視死亡的人。

白憐一愣。

她突然覺得有些諷刺。李銳奪了許多人的性命,卻沒在殺戮的過程中對人命感到麻木。她一個醫者,反倒在一日日的救治和送別中變得麻木無力。

白憐抬手蓋住臉,深深呼出口氣。

李銳時刻注意著白憐的神色。他一方面很欽佩作為醫者的白大夫,另一方面也實在怕了神經質一般的白家大小姐。見她神色如常,這才鬆口氣。

“平心而論,白姑娘是個好大夫,也是個好姑娘。”

“將軍何必……算了無事。”

李銳頓了下,抬眼,碰巧四目相對。像是受驚般,兩人幾乎同時移開視線。

“……”

這次交談是兩人之間最平靜的一次。

--

十日後,冷泉關大捷。

進出太原盆地的喉嚨徹底被李榮掐死。

軍中大擺慶功宴,李榮親口撤去禁令,烹羊宰牛,溫酒奏樂,犒賞三軍。

李銳戰功卓絕,被起鬨灌了許多酒。他膚色微黑,醉意不上臉,神色看起來如常,只那滿身的酒氣和微晃的腳步洩露出他的異常。

李榮治軍嚴格,平日間被拘緊了的士卒一朝解放,都像撒歡兒的犬,一個比一個放浪形骸。空地上已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醉漢,篝火旁仍有抱壇狂飲的,全是不醉不休的架勢。而更隱蔽處的角落,似痛苦還似歡愉的叫聲心照不宣地響起,和夜色一道蠶食人的理智,叫人血脈一陣陣倒湧。

李銳抹了把臉,想到什麼,不放心道:“白姑娘呢?”

侍衛章渝湊上前道:“方四將軍安排白姑娘出營了。”

“去哪兒了?”李銳忍不住皺眉,“雖說剛打了勝仗,但是敵軍還未投降,說不定正潛伏在外面哪裡準備反撲。這麼危險,方四為何要安排她出營?不行,我得去問問他。”

章渝咋舌,自家主子這反應……

方四很好找,人群中間戴著一張醜陋可怖的面具就是。數場戰事中,方四雖不如一夫衝關的李銳來得鋒芒畢露,可種種表現也可圈可點,十分亮眼。所以身邊也圍了一圈的人。

見李銳尋來,方四腦筋一轉,藉機溜了出去。

“白姑娘?哦,是郡主的意思。放心,受郡主囑託,自然會保護白姑娘的周全。”

“郡主……郭知宜?”李銳低聲喃喃,方四並沒有聽清。

“喏,白姑娘就在那邊。”方四對李銳的人品很放心,朝他指了指白憐的住處。

那是一座小小的獨院,桔黃燈燭熒熒發亮,窗紙上投下晃動的黑色剪影。從門口到院牆四周,兩層重兵嚴嚴實實地把守著。

……知道的是保護,不知道的還以為在拘禁呢。

方四不知何時離開,李銳站在原地,吹了陣涼風,看著燈光熄滅後離開。

與此同時,另一邊白憐的營帳裡。

三個鬼鬼祟祟的男人悄悄靠近,一人躲在帳外放風,兩人鑽了進去。

悉悉索索的翻找聲在黑暗的空間裡響起,間或夾雜著瓷瓶被撞倒的聲音。

“我聽人說,這丫頭片子被送到外面保護起來了。今晚上這機會難得一遇。外面那麼亂,丟了什麼東西也無從查起。”

“這丫頭片子剛來時我就注意到了,她戴著的首飾,看著其貌不揚,實際上哪一個拿出去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品!要是能找到一個,咱們就發了。”

“就算找不到首飾,能找到本醫書咱們也血賺。神醫谷的東西可是一向不外傳。”

“再不濟,拿了這幾件貼身衣物,不怕她不聽話,嘿嘿嘿。”

黑暗中,男人埋進柔軟的布料中陶醉地深吸一口氣。

“德性!”另一人笑罵。

“誒,這裡有個荷包。”

“荷包?荷包好啊,先收起來。”

兩人忙得不亦樂乎,布袋裡塞得滿滿的。絲毫沒有注意到外面放風的人已經好久沒吱聲了。

“走吧走吧,行了。”

兩人貓著腰輕手輕腳地朝門口摸去。

“這就走了,不再檢查檢查遺漏了什麼沒有?”

黑幽幽的空間裡,一道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

兩人錯愕回頭,對上一抹微微的白。因為之前有過接觸,他們幾乎立刻認出了這道聲音。

“白憐?!”

噌――極輕的摩擦聲響過,營帳內三兩盞燈火亮起,映出張清純可愛的漂亮臉蛋。

漂亮臉蛋上笑容可掬,無害得就像年幼時隔壁鄰居家的小青梅。

但是,直面這張臉的兩個人卻瞬間汗毛一豎,冷汗唰地一下直往下淌。

“你你你什麼時候在這兒的?”

“剛來不久,在你們拿走荷包的時候。其實我本來不打算現身,可誰讓你們偏偏挑中了那個荷包呢?那你們可就走不掉了。”

“乖乖把東西放下吧。”

白憐笑吟吟的,表情看不出絲毫錯處,與周身氣質給人的感覺截然相反。那兩人只覺有條毒蛇正不緊不慢地在他們身上遊弋。

他二人對視一眼,明白事已至此難以善了,遂壯了壯膽氣同時拔刀刺向燈火下的人。

“白憐不是在外面嗎,為何她的住處是亮著的?”李銳遠遠瞥見,心中疑惑。

他走過去掀開簾子,正對上兩具血淋淋的屍體和轉身看過來的白衣女子。

李銳呼吸一窒。

燻黃燭火下,她長髮披散,裙踞染血,臉上是未褪去的悅色。

任誰看,都忍不住心底發寒。

若有惡鬼,想來便是這般模樣。

李銳閉了閉眼,不敢置信:“白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