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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範聞

範質輕輕巧巧地吐出那兩個字,卻如同琵琶女靈巧的手指在琵琶上撩撥飛舞,大珠小珠落玉盤,出神入化,緊張又刺激,一陣陣令人頭皮發麻的湧流萬川歸海般將陸韶溺於其中。

“嘣”的一聲,陸韶心中繃緊的弦,斷了。

那些他本以為已經忘卻的一幕幕……

實際上,又怎麼可能忘記呢?

傷害總是比歡愉更刻骨銘心。

陸韶閉上眼,黑色雲霧便乘隙而入,侵抵雙眸最深處、最密處的暗牢。

他也曾生在雲端啊……

可如今,還有誰記得範聞這個名字呢?

“天則有列宿,地則有州域,歲在實沈,而淫於鶉火……大凶!”

“此子出,孛者現,逆氣生,妖星降……”

“西閣白日大火……”

“掃把星……妖孽……”

可憐他出生於最高不可攀的範氏,是最應該被寄予厚望的嫡長子,卻造化弄人地背上了個災星臨世的名頭,連親生母親都恨不得刻上最惡毒的詛咒將他丟到寒冬臘月的冰河裡……

也許他真的是范家的災星,命硬到被丟到冰窟窿裡,還能被無意碰見的一對夫妻撈出來救活。

很巧,五歲的孩子已經開始記事,範氏族人醜惡的嘴臉,和親生父母扭曲的面孔都如同斧鑿般深深地刻進了血肉裡。

永生難以釋懷。

範質看著陸韶痛苦的神色,心中大不忍。

他在范家那種地方長大,何嘗不知範家人有多涼薄!

可這是他的兄長啊,同父同母的兄長。

有所失必有所得,他雖然先天不足,反應遲鈍,卻也天生早慧,記憶力驚人。沒有人知道,他從一兩歲便開始記事,且過目不忘。

二十多年來,他一直記得,一直刻骨銘心地記得,他曾有一個哥哥,一個小小年紀便溫柔到了骨子裡的哥哥。

有一天,哥哥笑著說,要去給他採來今冬的第一朵雪花,便再也沒有回來。

然後,一年,一年,又一年……

當他成長到已經足以抵擋一面,強大到……只要他想要,就算在炎炎夏日裡,也會有人巴巴地捧著萬古不化的崑崙之雪獻到他腳下。

他卻愈發懷念,當年那雙明亮晶瑩的眸子和哥哥未兌現的承諾。

也許人總是不知足吧。

滿目的烏煙瘴氣愈發令他作嘔,潛意識將記憶中的場景一再美化,最微不足道的細節卻成了心頭最割捨不下的思念。

雖然,所有人都認定哥哥已經不在了,可範質想,如果能那麼簡單地除掉,那還算得上是什麼駭人的災星嗎?

經冬歷春,積年累月。

這不,還是被他找到了嗎?

範質豎著耳朵,將陸韶的呼吸、聲音和語調,一絲不漏地捕捉到腦海裡,似乎是想以這種方式,在眼前這個歷經歲月風霜磋磨的人身上,憶起那一絲熟悉的影子。

極淺,極淡,彷彿呼吸一重,就能吹沒了似的。

可還是有,有就是有。

範質像個找到了丟失的糖人的孩子一樣,一派天真之色,眼睛裡是藏也藏不住的、純粹的愉快,任誰也無法將面前的人,和生意場上氣質儒雅、手段老辣的范家二爺聯絡在一起。

範質低低笑了一聲,“兄長不必這麼牴觸,母親即將不久於人世,去見她一面,做個瞭解難道不好嗎?”

“沒有必要了,如今的陸韶,只是陸韶,範聞早已經死在杏花嶺的逢水裡。”

範質一默,“那屬於範聞的仇恨兄長也放下了嗎?”

陸韶沉默不語。

範質:“很多時候,憎恨無濟於事,毀滅也不是一個好辦法。愛別離,求不得,苦事諸多,折磨對手最好的法子,莫過於讓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過得好,過得一日比一日好,不是嗎?”

陸韶抬眼看去,範質笑得更加溫和,“范家,我特意給兄長留著呢。”

陸韶沉著眼,“不必。”

範質怔了片刻,勸道:“兄長和長安郡君兩情相悅,範氏雖然骯髒又不堪,可好歹有些東西可以當作踏板不是?”

陸韶閉著眼搖了搖頭,“我不會倚仗范家的一絲一毫娶她的。”

只要想到范家,他就噁心得幾欲作嘔。

他在骯髒不堪的汙泥裡掙扎逃逸,在血肉橫飛的沙場裡摸爬打滾。手上沾滿鮮血,心裡充塞鬼怪,他渾身上下沒一處是乾淨的,只剩下對她的感情,是純粹、乾淨、光明的。

陸韶打從心眼裡不希望,這最後一方淨土被任何汙穢不堪沾染。

範質偏頭思索了片刻,吶吶道:“其實……給兄長作嫁妝也不是不可以……”

“噗……咳咳咳……”

剛剛走進來的書童心肝一顫,難以置信地看了眼窗邊的兩個風度斐然的公子哥。

範質:“……”

範質頂著陸韶和書童刀子一樣的目光,乾笑道:“我說笑的。”

輕咳了一下,範質正色道:“兄長,認真說來,你真的瞭解郡君想幹什麼嗎?”

陸韶極難得的微微一笑,“不論她想幹什麼,我都會幫她達成。”

範質再度提高語速:“就算是她想上九天攬星,攬的那顆星,名曰紫微?”

陸韶目光毅然,“是。”

“可憑兄長一人之力夠嗎?”範質語速不自覺地掉了下來,“比如,若沒有人手,長安郡君此刻遇刺,兄長怎麼得知?”

陸韶心中一凜,默然片刻,突然暴起扣住範質,將範質抵在牆上,厲聲質問道:“你幹了什麼?”

書童在一旁著急,想上前又怕陸韶下手沒個輕重,只得大叫道:“住手,住手,公子什麼都沒幹。”

陸韶半信半疑地看向書童。

這時,一個面色冷峻的人忽然出現從窗外跳入,襲向陸韶身後,趁著陸韶分神之際將範質護在身後,神色冰冷地看著陸韶道:“長安郡君在大內西去右掖門的街巷遇刺。”

陸韶臉色一變,陰厲地掃了一眼這個突然出現的人,轉身拂袖而出,縱馬飛奔而去。

範質捂著嘴重重地咳嗽幾聲,待平緩之後,才沉聲問道:“星紀,怎麼回事?”

冷麵侍衛,星紀,搖了搖頭:“不知道,我們的人還沒動手,有人先我們一步動手了。出手毒辣,欲置長安郡君於死地,我們的人和其交手,竟不佔上風。”

“看得出是誰的人嗎?”

“看不出來,而且,”星紀頓了頓,“看當時的情況,除了我們,出手的好像是兩撥人。”

範質啞然:“長安郡君這是幹了什麼,這麼多人想要她的命?對了,長安郡君沒事吧?”

“郡君無礙。”

範質舒了口氣,但隨即愁上眉頭,“這下可不好對兄長解釋了。”

星紀瞥了一眼範質神色,垂首答道:“兄弟們行動幹淨利索,沒什麼尾巴,不會有人查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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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好,”範質面露滿意之色,“辛苦你們了。”

星紀搖頭不語。

這時,在一旁沉默許久的書童,忍不住道:“公子,我想不明白,您這麼操勞,是圖什麼呢?”

“嗯??”

“常言道,娶了媳婦忘了弟,陸……大公子這還沒娶呢,就沒把您放在心上。這要是娶了,這不更是、更是……想不起來您麼?”

範質:“……”

忽然覺得,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