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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俠隱

回應他的是挾著如虹氣勢的長槍和凌厲刺耳的風聲。顧寒笙定睛望去,只見來人身量修長,一身勁裝,身披黑袍,黑巾覆面。據其手中長槍舞動時的風聲來看,長槍頗重,長槍中鋒更是以精鐵打造,鋒利無比,在月光下閃爍著泠泠寒光。中鋒兩側利刃如鳳凰展翅,內外邊緣亦鋒利無雙,若被傷及,定是入骨三分的重傷!

顧寒笙眉目一挑,揹負左手,仰面躲過。與此同時左手間凝聚掌力,斜斜擊出一掌,頃刻間風動樹搖,來人也不得不一個側滾翻躲過勁力,同時手持長槍抵擋餘力。而顧寒笙已在此刻翻身而上,長劍出鞘,眨眼間砍刺劈挑已施展出三十餘招精妙劍招,招招逼人性命!

可那來人實力竟也不可小覷!只見他將長槍舞動如風,眼睛竟眨也不眨的便將顧寒笙殺意十足的劍招一一擋過,末了趁空抓住顧寒笙劍招中的一處破綻,雙腳半扎馬步,雙手持槍,挾著十成勁力向顧寒笙小腹要害直衝刺去!

“砰!”劍槍相交!顧寒笙挑了挑嘴角,眼中精光一閃,手上發力,深厚的內功頓時激起院內落葉飛舞,持槍那人猛一蹙眉,但仍緊咬牙關兀自支撐,持續片刻不覺後撤一步,額頭已滲出一絲冷汗。但顧寒笙卻沒有給此人半分喘息機會,他挽了個劍花長驅直入,瞬間寒光閃閃的長劍已襲至那持槍人的眼前!

然而來人的武功和應變卻顯然超出顧寒笙的預期!即使在如此千鈞一髮的危急時刻,來人仍能氣沉丹田,冷靜自若。只見他雙足未動,手上驟然迸發出逼人勁力,只見黑夜中猛然閃過幾道令人眼花繚亂的劍光,伴隨著“砰”的一聲巨響,來人長槍兩側的鳳翅竟出奇般格住顧寒笙的長劍!再聽得“呯”的一聲響,長槍攜雷霆之重勢將顧寒笙的長劍狠狠壓下!

顧寒笙目露讚歎,但他隨即眸光一沉,竟脫手棄劍!與此同時,顧寒笙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躍至半空,左手暗沉內力防守,右手運起凌淵心法,向那持槍人天靈蓋要害直逼而去!

持槍人亦面露稱讚,但他處變不驚,長槍挽花,頃刻間便將顧寒笙的劍以凌厲之勢甩出,長劍攜威勢直逼顧寒笙面門而去,顧寒笙卻挑眉一笑,無人看清他是如何在半空中改變了身姿,竟能掐準時機方向,輕輕鬆鬆握住劍柄取回自己的長劍!只是原本擊向持槍人天靈蓋的掌力不得已轉向持槍人右肩,持槍人趁空身子一滑躲了過去,兩人再度廝殺起來。

轉瞬間顧寒笙與持槍的蒙面人已鬥了數百招,但仍難分勝負。二人下手時毫不留情,招招皆為兇險至極的殺招,可所謂棋逢對手,兩人都難近彼身。風起月隱,出人意料的是兩人纏鬥許久,竟無士兵聽到聲響前來檢視!

“好槍法……”顧寒笙額頭亦滲出些許汗珠,他微一挑眉,“不過,”他露出半分戲謔卻勢在必得的笑意:“結束了!”他話音尚未落下,手中長劍已迸發出萬丈光芒,無人看清的剎那,他的劍竟已分毫不差的橫指持槍人頸間!

“哈哈哈!”持槍人忽然大笑起來,他的槍亦指向顧寒笙頸間,只是短了三寸。他長笑著收槍而立,同時一把扯下自己的面巾,露出一張意氣風發、笑容灑脫歡暢的可喜圓臉:“老顧,我輸了,心服口服!”

顧寒笙望著眼前的青年,似乎仍是這幾年來浪跡江湖的賞金獵人蘇平,而非三軍陣前指揮自若的太子殿下。於是他也如往常般笑起來:“阿平,想不到幾年未曾試劍,你的武功已精進如此。這把鳳翅鏜,果然很適合你。”

玉梔平望著手中的鳳翅鏜,眼中閃過一絲感慨萬千。那是玉氏皇族百年前征戰天下時君王主帥的武器,自玉氏立朝以來,只有領軍的皇子和皇帝本人方可使用。玉梔平是獨子,三歲立儲,十歲習得玉氏槍法,鳳翅鏜幾乎伴隨了他的一生。自六年前前朝皇子、現郡王玉梔平在狩獵途中“墜崖而死”,他隨身攜帶的鳳翅鏜也就此失蹤。自此之後,以賞金獵人“蘇平”之身浪跡江湖的玉梔平為隱藏身份,便再未用過鳳翅鏜,直至今日,重回故里,他又一次握起了槍,也握起了屬於他的榮耀和責任。

“六年了。”玉梔平自嘲的一笑,“我曾以為安京城……再也回不去了。”

顧寒笙心下一澀,沒有人比他更明白玉梔平被迫背井離鄉、隱姓埋名的苦楚。他尚且習慣了四海為家,玉梔平卻是自小被奉若神明的太子殿下。他拍了拍玉梔平的肩膀,玉梔平報以一笑,縱身躍上屋頂。顧寒笙心一動,亦起身跟上。兩人舉目四眺,遙遙可見玉梔平的士兵井然有序的安排著皇城內搜查、戒嚴、清理等事宜,而昔日整潔威嚴的皇城在大火侵蝕下早已只剩些許殘垣斷壁,狼狽而孤單的在寒風中瑟瑟矗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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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應該已看到了,李天成的屍體——”良久,顧寒笙試探著開口道。

“看到了。”玉梔平低聲道,“當真是分毫不差。”

顧寒笙聽出他話中有話,卻並未點破。兩人在寒風中站了半晌,玉梔平忽然道:“要跟……我阿姐說嗎?”

“你我所想的,她又怎會想不到。”顧寒笙黯然嘆道,“說吧。原封不動的……說給她聽。”

又是一陣經久的沉默。寒風瑟瑟吹過,饒是顧寒笙也不得不驅動內力禦寒。玉梔平的臉已凍得微微發紅,卻並未有歸意。他席地坐上屋瓦,從斗篷下取出兩隻軍用水袋,一隻遞給顧寒笙,一隻自己用嘴咬開壺蓋,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輕輕的笑了:“顧大哥,你嚐嚐。不管怎樣,終究是我們大仇得報,該喝酒慶祝。”

顧寒笙接過水袋,仰頭灌下一大口,酒雖烈,卻自有一股熟悉的清冽醇香。那是從前顧寒笙他們一群鮮衣怒馬的貴公子們縱馬行俠、肆意歡歌後的深夜裡常去的酒館,既因為這家酒館直至天亮才打烊,也因為這家酒館裡醉人的塵世煙火氣。那時玉梔平還是個垂髫小兒,對顧寒笙口中的江湖和大千世界有著難以名狀的興奮與好奇,躍躍欲試的纏著他想出宮一品江湖風起雲湧。而如今,他望著身旁的玉梔平,從前的孩童已長到與當年的他一般的年紀,更在江湖風波裡摸爬滾打多年。思及到此,顧寒笙忍不住笑著用胳膊撞了撞玉梔平:“西巷那家小酒館還開著?”

“早關了。是偷的。”玉梔平笑起來,兩人相視一笑。顧寒笙又想起從前還是孩童的玉梔平總在比武後嚷嚷著同他一起出宮偷酒的往事;想起杏花樹下玉梔微聞言而來,否決卻溫柔的笑意;想起那時的自己拭劍挑眉輕笑,對玉梔平說,待他滿十五歲,定要請他不醉不歸。

……而後,六年前玉梔平按照玉梔微提前謀劃好的方式墜崖“死去”,為儘量降低李天成的懷疑,顧寒笙及他麾下人馬也只能在百里外的無名村鎮接應。沒有人知道那年剛滿十五歲的玉梔平是如何從崖下絕處逢生,又如何記住、尋到沿途提前設好的補給點。顧寒笙只記得他見到玉梔平時少年滿臉泥土,身上的累累傷痕有的化了膿,有的仍在滲血。但他只是平靜的抹了抹臉上的泥土,伸手止住圍攏來的眾人的擔憂,倔強的盯著顧寒笙。

顧大哥。他一字一句地說,我已滿了十五歲,你該兌現承諾,請我喝酒了。

咕咚,玉梔平喝下一大口酒。冷冽寒風吹開覆蓋在月上的烏雲,皎皎月光灑落一地清輝。玉梔平望著遠方,不知是否如顧寒笙一樣想起往事,顧寒笙只見到他微笑起來:“顧大哥,真好……只是我也不知道,以後還會不會有機會,再同你這樣喝酒。”

顧寒笙也喝了一大口酒,他明白玉梔平姐弟也最終都選擇了同一條路,那條作為皇族理應承擔的、滿載著責任和榮耀、佈滿著荊棘和陰謀的路。他和她一樣,都已做好了以身為祭的準備,既已不擇手段奪回天下,便要不辭辛勞為民為國盡瘁至死。

“阿平,你……”顧寒笙張了張嘴,卻最終沒有將話問完。他想,正如當初他猶豫許久最終沒有問玉梔微是否有過一剎那的動搖、想將錯就錯的將這個皇后做到生命盡頭,他也最終沒有問玉梔平是否有過一瞬間的希冀,希冀自己永遠是蹲在樹上銜著蘆葦喝著酒的賞金獵人蘇平。

他想,玉梔微說的沒有錯。他顧寒笙,的確是所有人中,或許唯一一個仍有機會選擇的幸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