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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黃泉十二月 第一百八十六回:深仇積恨

唐赫攤開手,五根手指高低有致。

一群人握著刀,卻沒一個敢靠上前來。方才有五人率先衝上去,他們卻都在他面前一丈停住了動作,像幾尊雕塑似的。他們無不瞪大眼珠,眼裡滿是驚恐,彷彿惡鬼修羅就在面前。

若真是如此,那還好辦一些。

領頭的那個咒罵了幾句,讓他們都別傻愣著,養了一群酒囊飯袋對付不了兩個入侵者,其中一個還手無寸鐵。但人人都惜命,人人都不傻,尤其他身後的紅衣男人,那滿懷溫柔的眼神與肅殺之氣格格不入,絕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朽月君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搖了搖。

“這位公子心情不好。建議你們……別擋道。”

“你最好確定要找的人在這兒。”唐赫斜眼看向他,“我不想在區區一幫山賊身上浪費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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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受到了挑釁實在令人不悅,有暴脾氣卻沒自覺的傻子衝上來。唐赫突然收回一根食指,僅是輕輕一勾,那人旁邊僵著的“雕塑”突然就飈出赤色滾燙的血,濺到舉刀人的臉上,像是破了一桶紅漆。

他也僵住了,但他身上並沒有那看不見的暗器。

其餘的雜碎這才發現,入侵者的每根指尖到那五人——剩餘四人的脖頸間,都有一道不易察覺的微光,像是拴著幾根看不見的線。可分明有什麼東西被打進血管裡,一旦牽動它,便會使脖子上的皮膚連同動脈一併扯斷。

沒人再敢上前。

“你們昨天夜裡洗劫了一個村子……”他接著說,手指輕微的顫動都令人膽寒,“殺了人,搶了錢,擄走了幾個姑娘。”

沒人敢說話。在這陣平靜的敘述前,再堅硬的刀刃都會耷拉下來。

“所以你是接了朝廷的任務……”

“不,我找人。”唐赫直截了當地打斷那人,“有個女孩,九歲,散著頭髮。她應當是你們帶走的人裡最小的那個。”

幾人面面廝覷,卻沒人應他。

他勾動了中指,又一條鮮紅的血帶噴薄而出。短促的驚叫過後,是血淋淋的寂靜。

領頭的人火了,滿臉的橫肉抽動一下,拔出刀揚起來下了死命令。一大幫子亡命之徒對付不了一個不請自來的江湖浪人?於是幾個膽大的又揚起兵器,顫顫巍巍地邁出步子。熟悉的一幕再度上演,輕微的刺痛後,幾個土匪無不像是被點了穴般一動不動。畢竟稍有動作,地下躺著的可就不止兩個人了。

“她在哪兒?”

“兄弟,你這可就不仗義了。”一個僅有一隻眼睛的中年人說。

“別跟誰稱兄道弟。”

唐赫稍微抬高了另一只手,那五人同牽線偶一樣被向前帶了帶。每靠近一步,戰慄便愈發明顯。

他又說:“我耐心不大,但時間很多。”

有個尖聲尖氣的一哆嗦,陪著笑,指了指門外的方向。

“隔壁有間柴房……”

“哦。”

唐赫應了一聲,突然攥起手交錯靠攏,雙臂疊在胸前。

血花灑在地上,向著門口的方向延伸出長長的紅毯,通向慘白的天光。

另一邊,是陰雨連綿。

唐懷瀾呲起牙,上了藥的後背暴露在空氣中,涼得像一塊冰。她趴在榻上,雙臂伸在外面檢查著弓弩。裡面有一塊鐵皮鏽了,發不出力,箭矢的射程大打折扣。

“別修了,去找他們拿把新的。”

唐傾瀾用紗布拭去後腰上的血痕,點燃了桌上的燭燈。雖然是白天,但外面下著雨,屋裡很暗。他感覺剛收回來的衣服還是潮的,剛包好傷口也沒法直接穿上。

“用慣了。”懷瀾說。

“你用武器太費了。”

傾瀾丟給她一把小刀,她抬手接住,用刀尖刮掉弩裡摩擦掉的木屑。她擺弄著,嘴上並未接著傾瀾的話說下去。

“總有一天我要離開這裡。”

“唐家的家規是有點嚴。”

傾瀾苦笑了一下,被棘條抽過的後背還火辣辣地疼。即使任務失敗,規矩也不能讓人傷筋動骨,那便拿不起刀了。這些皮外傷是那樣駭人,又令人刺痛難耐,是不錯的警示方法。

“家規?”

懷瀾抬起弩,閉上一隻左眼,瞄準前方停留在牆壁上的一隻蒼蠅。不知道這鬼天氣哪兒來的蟲子,或許是這一帶血腥味太重了。這裡稍微暖和些,比起那些下雪的地方不算太冷,還有不少活物在動彈。

“我們不是外人嗎?”

懷瀾繼續嘲弄著,放下了弩。那蒼蠅大概不知道,就在剛才自己逃過一劫。傾瀾看了她一眼,張開口,想試著說些什麼。但他還是閉上了嘴,扭頭望著白淨的牆上那一枚靜止的黑點。它像一位膚白貌美的女子臉上的痣,說不上難看,但也不是什麼點睛之筆。

看著多餘。

傾瀾將那把障刀抽出來,眉眼被映襯在刀身上,冷色的光折上面龐。

“懷瀾,我覺得……”他插回刀,“我覺得不論多少錢,他們都不會放你走。”

“我知道,你說過。他們總能從活人身上壓榨出無限的價值。”

傾瀾知道,懷瀾並沒有把所有希望都壓在一筆毫無意義的數字上。那筆錢應當是去堵誰的嘴,而不當真是交給唐家。實際上他們與唐門直系並無聯絡,而是堂主之一唐妄生門下的兩個旁系弟子罷了。

換句話說,是兩條走狗。唐家其他人使喚不了他們,就算左衽門也拿他們沒辦法。

“呵,你覺得老爺子拿我們當什麼?”

懷瀾突然笑了一下,傾瀾不知道她暗指什麼。稍作思考後,他回答說:

“養育之恩還是有的。”

“可不。打狗也要看主人。”

說著,她突然一翻身坐了起來,後背的傷口依然在痛。只是她面無表情,就好像沒受過傷似的。她頓了一下,眼角微跳。

“想想看——”她接著說,“想想那把障刀。你別忘了我們是怎麼拿到的。拿到以後呢?我沒看到該有的尊重,沒有。他們甚至因此懷疑規矩本身——懷疑那屁的規矩。”

“它本來應該是你的。”傾瀾把刀遞給她,“你不該讓著我。”

“我用武器太費了。”

她接過刀,淡淡地說。

是把漂亮的刀,比唐赫那把做工更細些,畢竟要晚許多,工藝上也有了些許改進。不過刀鞘的紋路還是異曲同工,它是某種榮譽的象徵。只有同期最優秀的弟子才能拿到。他們抽籤到不同的組內,先是雙人合作對戰,然後與自己隊友交手,絕不留任何情面。或許運氣算好,那一波弟子都是些三腳貓的功夫。在最終的擂臺上,只站著他們兩人。

臺下的弟子基本上已經散盡了。沒有人在意他們。

儘管如此,評師們仍皺眉看著,不允許半點疏忽。他們知道這二人是搭檔,更是不允許手下留情,連話也不能講一句。傾瀾知道她想要那把刀,想證明些什麼東西,還是在處處讓著她。可誰曾想懷瀾也不積極應戰,兩人打的花裡胡哨有氣無力,幾位堂主與評師吊著臉,將寫了意見二字的臭臉擺給唐妄生看。

他瞭解他們,自然知道二人打什麼主意。

“你們要打到天黑嗎?”

懷瀾側目看了他一眼,回應說:“他使幾分力對付我,我便使幾分力應付他。殺場無情刀劍無眼的道理我以為誰都明白,但現在看來他並不懂,也不值得我拼盡全力。”

“你莫不是覺得傾瀾看不起你?”

“是誰看不起誰呢。”

話音剛落,傾瀾突然揮鏈打掉了她的武器。他是那樣突然地認真起來,懷瀾的眼眸間露出些許的不可思議。搭檔突然步步緊逼,憑她赤手空拳自然難以招架。

辦法還是有的。袖口的暗器足以令他雙目失明,但他當然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沒必要。他連自己暗器的走向都能料到,也能以同樣的方法抵擋。他們之間的交戰是毫無意義的,誰都能清楚地預料到下一步,誰都能看出對方的招式套路,誰都能猜透對方心中所想。

照這樣看來的確是浪費時間。但懷瀾承認,自己不夠瞭解他,不知他為何放水了大半場又突然玩這麼一出。兩人自然是勢均力敵的,因而當她失去武器的時候,便知道自己輸了。

但不論如何,她最終都是能摸到那把刀的。

事後,二人自然是被唐妄生狠狠訓斥了一番,還挨了頓板子。回去以後,唐傾瀾還笑嘻嘻地將刀遞給她,她卻正眼都沒看一下。

“又不是光明正大打來的。”

“還不夠光明,還不夠正大嗎?”他反問,“那些直系弟子也不過如此。”

“因為他們只是為了生活,我們卻為了生存。”

傾瀾沒話了。

時至今日,他還能回憶起,在同樣一個陰霾的天色裡,懷瀾那冷淡的眉宇間透出與唇邊相仿的憂愁。

求生的憂愁,求死的憂愁。

她已經不滿足於活下去了,卻並不意味著她就要尋死。她要一種自主權,一種對自我生殺大權的掌控,而不是被什麼其他凌駕於此之上的規則束縛、壓制、欺辱。

傾瀾倒看得更開,能得以活命已是上天的恩惠。現在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但鑑於他並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便也沒有更多的想法。懷瀾不同,她雖不知自己想要什麼,但她深知“這”絕不是自己想要的。

於是,他試著給她想要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