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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按照突厥的規矩,嫁出去的女兒是不能歸寧的,除非被夫家

棄逐。所以每次阿孃總也高興送我去見見阿翁,替她看望自己在

突厥的那些親人們。我偷偷把這計劃告訴阿孃,她既不樂意我嫁

到中原去,更不想我嫁到月氏,所以她瞞著父王替我備了清水和

乾糧,趁著父王不在王城中,就悄悄打發我溜走了。

我騎著小紅馬,一直朝著天亙山奔去。

王城三面環山,連綿起伏從西往北是焉支山,高聳的山脈

彷彿蜿蜒的巨龍,又像是巨人伸出的臂膀,環抱著王城,擋住風

沙與寒氣,使得山腳下的王城成為一片溫潤的綠洲。向東則是天

亙山,它是一座孤高的山峰,像是中原商販賣的那種屏風,高高

地插在半天雲裡,山頂上還戴著皚皚的白雪,據說沒人能攀得上

去。繞過它,就是無邊無際水草豐美的草場,是阿孃的故鄉。

出城的時候,我給師傅留了張字條,師傅最近很忙,自從那

個顧小五來了之後,我總也見不著他。我想我去到突厥,就得過

完冬天才能回來,所以我給他留了字條,叫他不要忘了替我喂關

在他後院裡的阿巴和阿夏。阿巴和阿夏是兩隻小沙鼠,是我偶然

捉到的。父王不許我在自己的寢處養沙鼠,我就把它們寄放在師

傅那裡。

趁著天氣涼快,我跟在夜裡出城的商隊後頭出了王城,商隊

都是往西,只有我拐向東。

夜晚的沙漠真靜啊,黑絲絨似的天空似乎低得能伸手觸到,

還有星星,一顆一顆的星星,又低又大又亮,讓人想起葡萄葉子

上的露水,就是這樣的清涼。我越過大片的沙丘,看到稀疏的芨

芨草,確認自己並沒有走錯路。這條道我幾乎每年都要走上一

回,不過那時候總有外祖父派來的騎兵在一塊兒,今天只有我一

個人罷了。小紅馬輕快地奔跑著,朝著北斗星指著的方向。我開

始在心裡盤算,這次見到我的阿翁,一定要他讓奴隸們替我逮一

只會唱歌的鳥兒。

天快亮的時候我覺得睏倦極了,紅彤彤的太陽已經快出來

了,東方的天空開始泛起淺紫色的霞光,星星早就不見了,天是

青灰色透著一種白,像是奴隸們將剛剝出的羊皮翻過來,還帶著

新剖的熱氣似的,蒸得半邊天上都騰起輕薄的晨霧。我知道得找

個地方歇一歇,近午時分太陽能夠曬死人,那可不是趕路的好時

候。

蹚過一條清淺的小河,我找到背陰的小丘,於是翻身下馬,

讓馬兒自己去吃草,自己枕著乾糧,美美地睡了一覺。一直睡到

太陽西斜,曬到了我的臉上十分不舒服,才醒過來。

我從包裹裡取出乾糧來吃,又喝了半袋水,重新將水囊裝

滿,才打了個唿哨。

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小紅馬的蹄聲,它歡快地朝著我奔過來,

打著響鼻。一會兒就奔到了我面前,親暱地舔著我的手。我摸著

它的鬃毛:“吃飽了沒有?”

可惜它不會說話,但它會用眼睛看著我,溫潤的大眼睛裡反

著光,倒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拍了拍它的脖子,它突然不安地

嘶鳴起來。

我覺得有點兒奇怪,小紅馬不斷地用前蹄刨著草地,似乎十

分的不安,難道附近有狼?

草原裡的狼群最可怕,它們成群結隊,敢與獅子抗爭,孤身

的牧人遇上他們亦會有兇險。但現在是秋季,正是水草豐美的時

候,到處都是黃羊和野兔,狼群食物充足,藏在天亙山間輕易不

下來,不應該在這裡出沒。

不過小紅馬這樣煩躁,必有它的道理。我翻身上馬,再往前

走就是天亙山腳,轉過山腳就是突厥與西涼交界之處,阿孃早遣

人給阿翁送了信,會有人在那裡接應我。還是走到有人的地方比

較安全。

縱馬剛剛奔出了裡許,突然聽到了馬蹄聲。我站在馬背上遙望,遠處隱隱約約能看到一線黑灰色,竟似有不少人馬。難道是

父王竟然遣了人來追我?隔得太遠,委實看不清騎兵的旗幟。我

覺得十分忐忑不安,只能催馬向著天亙山狂奔。如果我衝進了突

厥的境內,遇上阿翁的人,阿爹也不好硬將我捉回去了吧。

追兵越來越近,小紅馬彷彿離弦之箭,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

發足狂奔。但天地間無遮無攔,雖然小紅馬足力驚人,可是遲早

會被追上的。

我不停地回頭看那些追兵,他們追得很近了,起碼有近千

騎。在草原上,這樣的騎兵真是聲勢驚人,就算是阿爹,只怕也

不會輕易調動這樣多的人馬,如果真是來追我的,這也太小題大

作了。我一邊策馬狂奔,一邊在心裡奇怪,這到底是哪裡來的騎

兵呢?

沒有多久小紅馬就奔到了天亙山腳下,老遠我就看到了幾個

小黑點,耳中聽到悠長的聲音,正是突厥牧歌的腔調,熟悉而親

切,我心想定然是阿翁派來接應我的人。於是我拼命夾緊馬腹,

催促小紅馬跑得快些快些,再快些。那些突厥人也看到我了,他

們站上了馬背,拼命地向我招手。

我也拼命地向他們揮手,我的身後就是鐵騎的追兵,他們

肯定也看到了。馬跑得越來越快,越來越近,我看到突厥的白旌

旗,它揚得長長的旆尾被黃昏的風吹得展開來,像是一條浮在空

中的魚。掌旗的人我認識,乃是阿翁帳前最受寵的神箭手赫失。

他看到地平線上黑壓壓的騎兵追上來,立時將旗子狠狠插進岩石

間,然後摘下了背上的弓。

我在狂奔的馬背上看得分明,連忙大聲叫:“是什麼人我不

知道!”雖然他們一直追著我,但我還是想弄明白那些到底是什

麼人。

我的馬一直衝過了赫失的馬身十來丈遠,才慢慢地停下來,

赫失身後幾十個射手手中的箭簇在斜陽下閃爍著藍色的光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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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一邊眯起眼睛瞄準那些追上來的騎兵,一邊策馬將我圍攏在中

間,赫失笑逐顏開地跟我打招呼:“小公主,你好呀。”

我雖然不是突厥的王女,可是因為母親的緣故,從小突厥

大單于帳前的勇士便如此稱呼我。我見到赫失就覺得分外放心,

連後頭千騎的追兵也立時忘到了腦後,興高采烈地對他說:“赫

失,你也好啊!”

那些鐵騎已經離我們不過兩箭之地,大地震動,耳中轟轟隆

隆全是蹄聲。“呵!”赫失像是籲了口氣似的,笑容顯得越發痛

快了,“這麼多人馬,難道是來跟咱們打架的嗎?”赫失一邊跟

我說話,一邊張開了弓,將箭扣在弦上,在他身旁,是突厥的白

旌旗,被風吹得“呼啦呼啦”直響。在草原上,任何部族看到這

面旗幟,就知道鐵爾格達大單于的勇士在這裡,任何人如果敢對

突厥的勇士動武,突厥的鐵騎定會踏平他們的帳篷,殺盡他們的

族人,擄盡他們的牛羊。在玉門關外,還沒有任何人敢對這面白

旌旗不敬呢!

可是眼看著那些騎兵越衝越近,來勢洶洶,分明就像根本沒

有看到旗幟一樣。夕陽金色的光線照在他們的鐵甲之上,反射出

一片澄澄的鐵色,我忽然猛地吸了口氣。

這是月氏的騎兵,輕甲、鞍韉、頭盔?雖然沒有旗幟,但

我仍舊分辨出來,這是月氏的騎兵。我雖然沒有去過月氏,但是

去過安西都護府,在那裡見過月氏人操練。他們的馬都是好馬,

甲冑鮮明,弓箭快利,騎士更是驍勇善戰。赫失也認出來,他回

頭看了我一眼,對我說:“公主,你先往東去,繞過賓裡河,大

單于的王帳在河東那裡。”

我大聲道:“要戰便戰,我可不願獨自逃走。”

赫失讚歎似的點了點頭,將他自己的佩刀遞給我,我接過彎

刀,手心裡卻生了一層汗。月氏騎兵的厲害我是知道的,何況現

在對方有這麼多人,黑壓壓地動山搖般壓過來,雖然赫失是神箭手,但我們這方不過幾十人,只怕無論如何也擋不住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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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那些騎兵越逼越近,我連刀都有點兒拿捏不住似的。雖

然從小我覺得自己就不輸給哥哥們,可老實講,上陣殺敵,這還

真是第一次。

白旌旗就在我們身後,“呼啦啦”地響著,草原的盡頭,太

陽一分一分地落下去,無數草芒被風吹得連綿起伏,就像是沙漠

裡的沙丘被風吹得翻滾一般。天地間突然就冷起來,我眨了眨眼

睛,因為有顆汗正好滴到了眼角裡,辣辣的刺得我好生難過。

那些騎兵看到了白旌旗,衝勢終於緩了下來,他們擺開陣

勢,漸漸地逼近。赫失大聲道:“突厥的赫失在這裡,你們的馬

踏上了突厥的草原,難道是想不宣而戰麼?”

赫失乃是名動千里的神箭手,赫失在突厥語裡頭,本來就

是箭的意思。傳說他要是想射天上大雁的左眼珠,就決不會射到

大雁的右眼珠,所以大單于十分寵信他。果然那些人聽到赫失的

名字,也禁不住震動,便有一人縱馬而出,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

話。我對月氏話一點兒也不懂,都是赫失不住地譯給我聽,原來

這些人說他們走失了一個奴隸,所以才會追過來,至於這裡是不

是突厥的地界,因為正好在天亙山腳,其實是月氏、突厥與西涼

的邊界,從來是個三不管的地方,如果硬要說是突厥的領地,也

算有點兒勉強。

“走失奴隸?”我不由得莫名其妙地重複了一遍,那個領兵

的月氏將軍揚起馬鞭指著我,又指手畫腳地說了一句話。赫失似

乎很憤怒,大聲說道:“公主,他竟然說你就是他們走失的那個

奴隸。”

我也忍不住生氣,拔出刀來說道:“胡說八道!”

赫失點了點頭:“這只是他們的藉口罷了。”

那月氏將軍又開始嘰裡咕嚕地說話,我問赫失:“他說什

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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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如果我們不將你交出去,他便要領兵殺過來硬奪。突

厥藏起了月氏人的奴隸,如果因為這件事兩國交戰,也是突厥人

沒有道理。”

我怒極了,反倒笑起來:“他現在這般不講道理,竟然還敢

說是我們沒有道理。”

赫失沉聲道:“小公主說的是,但對方人多,又是衝著小公

主來的?”他對我說道:“小公主,你先往東去尋王帳,帶援

兵過來。月氏傲慢無禮,我們如果攔不住他們,定然要報知大單

於知曉,不要讓他們暗算了。”

說來說去,赫失還是想說動我先退走。我雖然心裡害怕,但

是仍舊挺了挺胸脯,大聲道:“你另外遣人去報信,我不走!”

赫失靜靜地道:“小公主在這裡,赫失分不出人手來保

護。”

我想了一想,他說的話很明白,如果我在這裡,只怕真的會

拖累他們。雖然我射箭的準頭不錯,可是我從來沒有打過仗,而

這裡其他人,全是突厥身經百戰的勇士。

“好吧。”我攥緊了刀柄,說道,“我去報信!”

赫失點了點頭,將他鞍邊的水囊解下來,對我說:“一直往

東三百裡,若是尋不到大單于的王帳,亦可折向北,左谷蠡王的

人馬應該不遠,距此不過百里。”

“我理會得。”

赫失用刀背重重擊在我的馬上,大喝一聲:“咄!”

小紅馬一躍而出,月氏的騎兵聒噪起來,然而小紅馬去勢

極快,便如一道閃電一般,瞬間就奔出了裡許。我不停地回頭張

望,只見月氏騎兵黑壓壓地逼上來,彷彿下雨前要搬家的螞蟻一

般,而赫失與數十騎突厥騎兵被他們圍住,就像被黑壓壓的螞蟻

圍住的黍粒。另有月氏騎兵逸出想要追擊我,但皆追不過十個馬

身,便被紛紛射殺——赫失雖然被圍,可是每箭必中,月氏騎兵

竟然無一人能躲過他的箭鋒,那些人馬不斷地摔倒翻滾在地,倉

促間竟無一騎可以追上來。小紅馬越跑越快,除了那白旌旗,其

餘的一切都在最後一縷暮光中漸漸淡去,天色晦暗,夜籠罩了一

切。

我策馬狂奔在草原上,無星無月,悶得似要滴下水來。這樣的天氣我從來沒有遇見過,只怕是要下大雨了。在草原上遇見下

大雨可是件要命的事情,我抬頭看天,天是黑沉沉的,像是一口

倒扣的鐵鍋,沒有星月,方向也難以辨識,我真擔心自己走錯了

路。草原上其實什麼路也沒有,不過是亂闖罷了。我摸黑策馬

飛馳了半宿,幸得那些月氏人沒有追上來。可是赫失他們也沒有

突圍出來,我心中既擔心赫失的安危,又擔心自己亂闖走錯了方

向,又急又氣,只差沒有哭出聲來。就在這時候,只聽“喀嚓”

一聲,一道紫色的長電劃破黑沉沉的夜色,照得眼前瞬間一亮,

接著轟轟隆隆的雷聲便響起來。

是真的要下雨了,這可得想辦法避一避。一道道閃電像是僵

直的蛇,在烏雲低垂的天幕上四處亂竄,我藉著這一道緊似一道

的電光,看到遠處的亂石。原來我一直沿著天亙山奔跑,這跑了

大半夜,仍舊是在天亙山腳下。

找塊大石避一避吧,總比被雨淋死要好。我促馬前行,小

紅馬靈巧地踏過山石,我怕那些碎石傷到馬蹄,於是翻身下馬,

牽著馬兒往山間尋去。大雨早已經“嘩嘩”地下起來,粗白牛筋

似的雨抽在人身上,生疼生疼。那些雨澆透了我的衣裳,順著額

發流進眼中,我連眼睛幾乎都沒辦法睜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終於望見一塊大石,突兀地懸出來,這大石下倒是個避雨的好所

在。

我牽著小紅馬爬到了大石下,一人一馬縮在那裡,外面雨

聲轟隆隆直響,這雨勢又急又猛,我想起赫失,心中說不出的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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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小紅馬半跪在石下,似乎也懂得我心中焦急,不時地伸出舌

頭來,舔著我的手心。我抱著小紅馬的脖子,喃喃道:“不知道

赫失他們怎麼樣了?”外頭落雨很急,從山上流下來的水在石

前衝匯成一片白色的水簾,迷濛的霧氣濺進石下,紛揚得就像一

場小雨一般。

也不知這場雨到底下了有多久,最後終於漸漸停歇。山石外

還淌著水,就像一條小溪似的,“嘩嘩”響著。而風吹過,天上

烏雲移開,竟然露出一彎皎潔的月亮。

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衣服溼透了貼在身上,再讓這風一

吹,可真是冷啊。可是我身上帶的火絨早就讓雨給淋透了,這裡

沒有乾柴,也沒辦法生起火來。

外面水流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小紅馬親熱地湊過來,溫熱

的舌頭舔在我的臉上,我想既然雨停了,還是趕緊下山繼續尋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