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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這麼多天我一直被關在屋

子裡抄書,哪裡有闖禍啊!”

永娘安撫我說:“太子妃這幾日確實是十分乖順,不過皇后

囑太子妃去慰藉趙良娣,太子妃一定要去看看她才好。”

我無聊地掰著自己的手指頭,悻悻地說:“李承鄞不許我靠

近那個女人住的地方,我才不要去看她,不然李承鄞又要同我吵

架。”

“這次不一樣,這次太子妃是奉了皇后的旨意,光明正大地

可以去看趙良娣。而且趁這個機會,太子妃應該同趙良娣示好,

趙良娣正煩惱緒娘之事,如果太子妃微露交結之意,趙良娣定然

會覺得十分感激。如果太子妃此時能夠與趙良娣修好,到時即使

緒娘產下男嬰,必然也成不了什麼氣候??”

我不知道永娘腦子裡成天想的是什麼,不過她從前是太皇

太后最信任的女官,我被正式冊立為太子妃之前,她就被遣到我

身邊來,陪我學習冊立大典的禮儀。然後她陪著我度過了在東宮

最難熬的一段歲月,那時候李承鄞根本對我不聞不問,東宮都是

一雙勢利眼睛,我初來乍到,又是西涼人,動輒被人笑話,連當

雜役的內官都敢欺負我。我想家想得厲害,成天只知道抱著阿渡

哭,哭來哭去哭出了一場大病,李承鄞還硬說我是裝病,不讓人

告訴太醫院和宮裡。拖到最後滴水不進,是永娘同阿渡一起,守

在我床前,一勺勺喂我湯藥,硬是把我從閻王爺那裡搶回來。

所以雖然她有時候想法很奇怪,我也會順著她一點兒,畢竟

東宮裡除了阿渡,就是永娘真心對我好。

“那好吧,我去看她。”

“不僅要去看望,太子妃還應當送趙良娣幾件稀罕的禮物,

好好地籠絡她。”

稀罕的禮物,什麼東西是稀罕的禮物呢?

我苦思冥想。最後我鄭重地選了一副高昌進貢的弓箭,兩盒玉石棋子,幾

對抓著玩兒的骨拐,還有擺夷進貢的西番蓮酒。永娘看到這些東

西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古怪極了。

“呃??這些都是我覺得挺稀罕的好東西。”我瞧了瞧永娘

的臉色,“你覺得不好麼?”

永娘呼了一口氣,說道:“還是讓奴婢替太子妃選幾樣禮物

吧。”

永娘最後選的禮物我也看過了,什麼和闐玉鑲金跳脫、赤金

點翠步搖、紅寶缺月珊瑚釵、螭龍嵌珠項圈??然後還有什麼燕

脂膏茉莉粉,不是金燦燦就是香噴噴。我委實不覺得這些東西是

稀罕的好東西,但永娘很有把握地說:“趙良娣一定會明白太子

妃的一片苦心。”

不過跟趙良娣的這次見面,我還是挺期待的。我就見過趙良

娣一次,是我被冊立為太子妃後的第二天,她晉封了良娣,按大

禮來參拜我。我對她的全部印象就是一個穿著鞠衣的女人,在眾

人的簇擁下向我行禮,因為隔得太遠,我都沒看清楚她長得什麼

樣子。

不過李承鄞是真喜歡她。聽說他原本不肯娶我,是皇后答允

他,冊我為太子妃,他便可以立趙良娣為良娣,於是我便成了那

個最討厭的人。李承鄞總擔心我欺負了趙良娣,所以平日不讓她

到我殿裡來,更不許我到她住的院子裡去。不知道他聽誰說的,

說西涼女子生性善妒,還會施法術放蠱害人,所以平常同他吵

架,只要我一提趙良娣,他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似的跳起來,

唯恐我真的去加害趙良娣。

有時候我真有點兒嫉妒趙良娣,倒不是嫉妒她別的,就是嫉

妒有人對她這樣好。我在上京舉目無親,孤苦無依,永娘雖然對

我好,可我又不愛同她說話,有些話便說了她也不會懂。

比如我們西涼的夜裡,縱馬一口氣跑到大漠深處,風吹過芨芨草,發出“沙啦沙啦”的聲音。而藍得發紫的夜幕那樣低,那

樣清,那樣潤,像葡萄凍子似的,酸涼酸涼的,抿一抿,就能抿

到嘴角裡。永娘都沒有見過葡萄,她怎麼會曉得葡萄凍子是什麼

樣子。阿渡雖然明白我的話,可是我說得再熱鬧,她也頂多只是

靜靜地瞧著我。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格外想家,想我熱熱鬧鬧的

西涼。我越想西涼,就越討厭這冷冷清清的東宮。

我去見趙良娣是個晴朗的下午,永娘陪著我,身後跟著十二

對宮娥,有人提著燻爐,有人打著翟扇,有人捧著那些裝禮物的

錦匣。我們這樣的行列走在東宮,非常的引人注目。到了趙良娣

住的院子裡,她大約早就聽人說我要來了,所以大開了中門,立

在臺階下等我。

她院子裡種了一株很香的枸橘樹,結了一樹綠綠的小橘子,

像是無數只小燈籠。我從前沒有見過,覺得很好玩,扭著脖子去

看。這麼一分神,我沒留意腳下,踩到了自己的裙子,“啪”地

就摔了一跤。

雖然三年來我苦心練習,可是還是經常踩到自己的裙子。

這下子摔得太狼狽,趙良娣連忙迎上來攙我:“姐姐!姐姐沒事

吧?”

其實我比她還要小兩歲??不過被她扶起來我還在齜牙咧

嘴,太疼了簡直。

趙良娣一直將我攙入殿中,然後命侍兒去沏茶。

我剛才那一下真的摔狠了,坐在胡床上一動也不敢動,動一

下就抽抽地疼。

永娘趁機命人呈上了那些禮物,趙良娣離座又對我行禮:

“謝姐姐賞賜,妹妹愧不敢受。”

我不知道要說什麼才好,好在有永娘,她一手攙起了趙良

娣:“良娣請起,其實太子妃一直想來看望良娣,只是不得機

會。這次皇后命人接了緒娘入宮,太子妃擔心良娣這裡失了照應,所以今日特意過來。這幾樣禮物,是太子妃精心挑選,雖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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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薄一些,不過是略表心意罷了。日後良娣如果缺什麼,只管吩

咐人去取,在這東宮,太子妃視良娣為左膀右臂,萬望良娣不要

覺得生分才好。”

趙良娣道:“姐姐一片關愛之心,妹妹明白。”

老實說,她們說的話我半懂不懂,只覺得氣悶得緊。不過趙

良娣倒不像我想的那樣漂亮,但是她人很和氣,說話的聲音溫溫

柔柔的,我雖然並不喜歡她,但也覺得沒辦法很討厭她。

我在趙良娣的院子裡坐了一下午,聽趙良娣和永娘說話。永

娘似乎很讓趙良娣喜歡,她說的話一套一套的,聽得趙良娣掩袖

而笑,然後趙良娣還誇我,誇我有這樣得力的女官。

從趙良娣的院子裡出來,我遇上了裴照。他今天當值,領

著羽林軍正從直房裡出來,看到我前呼後擁從趙良娣的院子裡出

來,他顯得很驚訝似的,不過他沒說什麼,因為有甲冑在身,只

是拱手為禮:“末將參見太子妃。”

“免禮。”

想到上次幸虧他出手相救,我不禁生了感激之情:“裴將

軍,那天晚上多謝你啊!”不然我非被那群混蛋追死不可,雖然

大不了再打一架好脫身,可那幫混蛋全是東宮的羽林郎,萬一打

完架他們記仇,發現我竟然是太子妃,那可大大的不妙。

裴照卻不動聲色:“太子妃說什麼,末將不明白。”

我還沒來得及再跟他多說幾句話,已經被永娘拉走了。回到

殿中永娘才教訓我:“男女授受不親,太子妃不宜與金吾將軍來

往。”

男女授受不親,如果永娘知道我溜出去的時候,常常跟男人

吃酒划拳聽曲打架,一定會嚇得暈過去吧。

我的大腿摔青了一大塊,阿渡替我敷上了金創藥。我又想偷

偷溜出去玩兒,因為書終於抄完了。不過永娘最近看得緊,我打算夜深人靜再出去。可是沒能成功,因為這天晚上李承鄞突然來

了。

他從來沒有晚上到我這裡來過,所以誰都沒提防,永娘已

經回房睡了,值夜的宮娥也偷懶在打盹,我和阿渡兩人在打葉子

牌,誰輸了誰就吃橘子。阿渡連和了四把,害我連吃了四個大橘

子,胃裡直泛酸水,就在這時候李承鄞突然來了。

根據當初我在冊立大典前死記硬背的那一套,他來之前我

這裡應該準備奉迎,從備的衣物,燻被用的薰香,爐裡掩的安息

香,夜裡備的茶水,第二日漱口的浸汁??都是有條例有名錄寫

得清清楚楚的。但那是女官的事,我只要督促她們做好就行了。

問題是李承鄞從來沒在夜裡來過,於是從我到永娘到所有人,大

家都漸漸鬆懈了,底下人更是偷懶,再沒人按那條條框框去一絲

不苟地預備。所以當他走進來的時候,只有我和阿渡坐在桌前,

興高采烈地打葉子牌。

我正抓了一手好牌,突然看到李承鄞,還以為自己是看錯

了,放下牌後又抬頭看了一眼。咦,還真是李承鄞!

阿渡站起來,每次李承鄞來都免不了要和我吵架,有幾次我

們還差點打起來,所以他一進來,她就按著腰裡的金錯刀,滿臉

警惕地盯著他。

李承鄞仍舊像平日那樣板著一張臉,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床

上。

我不知道他要幹嗎,只好呆呆看著他。

他似乎一肚子氣沒處發,冷冷道:“脫靴!”

這時候值夜的宮娥也醒了,見到李承鄞竟然坐在這裡,頓

時活像見到鬼似的,聽得他這麼一說,才醒悟過來,連忙上前來

替他脫靴子。誰知李承鄞抬腿就踹了她一記窩心腳:“叫你主子

來!”

她主子再沒旁人,起碼她在這殿裡名義上的主子,應該是我。

我把那宮娥扶起來,然後拍桌子:“你怎麼能踹人?”

“我就踹了!我還要踹你呢!”

阿渡“刷”一聲就拔出了金錯刀,我冷冷地問:“你又是來

和我吵架的?”

他突然笑了笑:“我不是來和你吵架的,我是來這兒睡覺

的。”

然後他指了指阿渡:“出去!”

我不知道他想幹嗎,不過瞧他來意不善,這樣一鬧騰,驚動

了不少人。睡著的人全醒了,包括永娘。永娘見他深夜來了,不

由得又驚又喜,驚的是他一臉怒容,喜麼,估計永娘覺得他來我

這裡就是好事,哪怕是專程來和我吵架的。

永娘一來氣氛就沒那麼劍拔弩張了,她安排人打點茶水、洗

漱、寢衣??所有人一陣忙,亂排場多得不得了。我被一堆人圍

著七手八腳地梳洗了一番,然後換上了寢衣,等我出來的時候永

娘正拉阿渡走,本來阿渡不肯走,永娘附在她耳邊不曉得說了句

什麼,阿渡就紅著臉乖乖跟她走了。總之一陣兵荒馬亂之後,殿

裡突然就只剩下我和李承鄞了。

我從來沒有穿著寢衣獨個兒呆在一個男人面前,我覺得怪冷

的,而且剛才那一番折騰也累著我了。我打了個呵欠,上床拉過

被子就睡了。

至於李承鄞睡不睡,那才不是我操心的事情呢。

不過我知道後來李承鄞也上床來睡了,因為只有一條被子,

他狠狠地踢了我一下子:“你過去點兒!”

我都快要睡著了,又被他踢醒了。

我快睡著的時候脾氣總是特別好,所以我沒跟他吵架,還讓

了一半被子給他。他裹著被子,背對著我,很快就睡著了。

那天晚上我沒怎麼睡好,因為李承鄞總是翻身,而我又不習慣跟人睡一條被子,半夜他把被子拉過去,害我被凍醒,我只好

踹了他一腳又把被子拉回來。我們在半夜為了被子又吵了一架,

他氣得說:“要不是瑟瑟勸我,我才不會到這裡來!”

瑟瑟是趙良娣的名字,他說到她名字的時候,神情語氣總會

特別溫柔。

我想起下午的時候,趙良娣說過的那些話,還有永娘說過的

那些話,我終於有點兒明白過來了,突然就覺得心裡有點兒難過。

其實我並不在乎,從前他不來的時候,我也覺得沒什麼好難

過的,可是今天晚上他來了,我倒覺得有點兒難過起來。

我知道夫妻是應該睡在一起的,可是我也知道,他從來不曾

將我當成他的妻子。

他的妻應該是趙良娣,今天我去看了趙良娣,並且送了她好

些禮物,她可憐我,所以勸他來了。

我們西涼的女子,從來不要人可憐。

我爬起來,對他說:“你走吧。”

他冷冷地道:“你放心,天亮我就走。”

他背對著我就又睡了。

我只好起來,穿上衣服,坐在桌子前。

桌子上放著一盞紗燈,裡面的紅燭被紗罩籠著灩灩的光,那

團光暈暖暖的,像是要溢位來似的,我的心裡也像是有東西要溢

出來。我開始想阿爹阿孃,我開始想哥哥們,我開始想我的那匹

小紅馬,我開始想我的西涼。

每當我孤獨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西涼,在上京的日子總是很

孤獨,所以我總是想起西涼。

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看到窗上有個淡淡的影子。

我嚇了一跳,伸手推開窗子。

夜風的涼氣將我凍得一個哆嗦,外頭什麼人都沒有,只有滿

地清涼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