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自那仙女開江後，寒水城便被這條江流所阻斷，因此這一片原本屬於揚州的地界，就此劃入了成州，山河變故，不變的也就剩下了烙印在寒水城內的風土人情了。”
老馬緩緩道完後，在一聲拖的綿長的尾音後，結束了這段傳奇故事。
夜幕也在此時垂了下來，明月升起，江面上清風拂過，波光盪漾。
但墨君卻在那時皺起了眉頭，心道老馬是說的盡興了，此刻還立在船首似是閉目回味一般，但自己聽得這沒頭沒尾的故事，怎麼也提不起享受二字來。
“後來呢？”墨君終還是沒忍住開口問道。
老馬打了個激靈，好似才從迷醉中醒來一般慌忙應道：“啊、後來啊……仙女這一劍開出的溝壑，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恰好將那負心人被毀的飄散的屍身葬於其中，被大雨所掩埋。爾後那仙女便離開了此地，隔岸建了一處仙府，遠遠地守望著這裡。那處仙府，後來便被人喚作天香府。”
墨君輕輕地點了點頭，心道原來那隱秘的天香府居然還有這等傳說，正感慨間，深入一想，又忽感不對，忍不住出聲質疑道：“老馬，這不對啊！”
披著蓑衣的船伕怔了怔，雙手拄著木漿，回過頭來：“譚公子，哪裡不對了？”
也許是因為天黑之故，老馬的表情隱藏在那件陳舊的斗笠之下，叫人看不真切。
墨君走出船篷，叉著腰眺望了一眼這片看不到邊的長江，較真道：“若是那仙女一劍能有此等威力，又豈會坐視負心人的屍首被人這等褻瀆？她要是早些出手，誰還敢蹦出半個不是來？”
老馬聞言哈哈大笑起來，小船也彷彿跟著晃了晃。
墨君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也跟著笑了：“也對，這不過是個傳說故事而已，當不得真。”
老馬連連擺手，解釋道：“咱笑的不是這個。譚公子，你想啊，若是真有人能一劍開出這樣一條大江，那那個人，你覺得會是一般的凡人嗎？”
墨君嘆了一聲：“這自然是凡人力所不及的事，就是太極也做不到這一點，因此在那個故事中，那名女子才是仙女嗎？”
遙望這條仙女江，長不見盡頭，寬也足以讓隔岸之人望向江邊偌大的寒水城時，朦朧不清，估算之下，也有數百丈之寬。在墨君的認知中，這絕非凡人一劍之威所能造成的，否則即便是百萬大軍來犯，又能擋得住幾劍？
老馬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又搖了搖頭，這般說道：“那名女子，是凡人，亦是仙人。”
墨君腦子一轉，似有所悟。
老馬眯起眼睛，抬首望天，目光悠遠而深邃，彷彿劃破了雲層、穿透了星光，到達了更高更遠的地方。
爾後，他悵然道：“這世間的傳說不就是如此嗎？天與地之間，彷彿隔著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凡人無法登天，但仙人卻有辦法下地。只是……這個辦法，卻要付出很多令人難以想象或難以承受的代價，因此，仙人雖下了凡，但就在他落地的那一刻起，也許，他就再也不是仙人了。”
墨君靜靜地聽著老馬所說的話，同時向前踏出了一步，探出頭去重新打量起了這條奔騰不盡的仙女江。
老馬頓了頓，接著說道：“那位仙女亦是如此。她下了凡，便難以再動用起仙人的力量了，因此，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負心人屍身被毀，卻無能為力。”
“終於在最後一刻，那股力量被她喚醒了，只不過，為時已晚。”
老馬說到這時，側眼一瞥不遠處那名穿著白袍的年輕小子，見對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輕輕頷首，繼續說道：“譚公子也應該知道，當今這個天下江湖之中，也有著被稱之為仙人的人。”
墨君眯起一雙狹長好看的眸子，回應道：“你是說紫微十四曜？”
“不錯。”老馬點了點頭，回身再次慢悠悠地搖起了船槳：“或許，他們的本質也是如這位仙女一般，乃是仙人下凡。雖有著通天之能，卻苦於其中而無法動用。而一旦動用起那種難以駕馭的力量，也必將會因此付出代價。”
墨君深呼一口氣，悵然到：“我明白了。”
老馬笑道：“譚公子能明白就好，那也應該能理解這個傳說故事了。那位仙女一劍開江之後，天降不休的大雨，是為天罰，而她本人也藏匿了起來，從此世界再也沒有過她的傳聞了。只是後來有人路過對岸的山林時，忽遇大霧，像是闖入了幻境之中，再回神時，便發現了那座仙府，自然而然地便認為是那名女子所建，目的，便是守望這條仙女江。”
老馬說完，拉緊身上的蓑衣，悠悠地哼起了歌來。
墨君目視江面良久，忽然露出一抹壞笑：“老馬，我只是明白了而已，但並不代表我相信啊！”
撐著漿的船伕怔怔地回過頭，神色精彩。
“傳說畢竟只是傳說，我以前常聽說書人講故事，久而久之也明白了一些門道。編故事嘛，自然都要來個驚天地泣鬼神，最好還要帶上一些情啊愛啊的悲情色彩，今日可以來一段帝皇妃子，明日便可唱一出將軍美人，後天則又要彈一首英雄兒女……可歌可泣、刻骨銘心，但這目的，不都是為了讓人聽得下、記得住、樂的說而已！”
老馬目光呆滯地盯著那白衣小子良久，忽然咧嘴一笑，捧腹道：“哈哈，譚公子能這麼想也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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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君回以一笑：“至少，今晚老馬你這樂的說的故事，就讓我記住了仙女江、讓我記住了天香府，不對嗎？”
“對對對！”老馬頻頻點頭，誇道：“譚公子確實是個有趣的人，老馬我一個人待久了、待習慣了，也好久沒跟人這般胡亂吹噓過了，實是有趣、有趣！這人一有事情做啊，就不覺得煩悶，時間也走得快，不知不覺間，這江也已經過了一半了。”
墨君聞言凝目眺望向遠方，水霧繚繞的江面上，那燈火通明的寒水城更為醒眼了。
“譚公子，到了岸邊後，寒水城想必已是關城門了，不知譚公子有何打算？”老馬划著槳，又問道。
墨君撓了撓頭，心道這確實是個麻煩事，只得哀嘆道：“沒啥辦法，總不能一劍開城門吧，乾脆也不休息，趁夜趕路算了。”
“趕路？”老馬微微一滯，又在口中小聲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爾後提高音量道：“看來譚公子此行也不是刻意來這寒水城的，那倒是可惜了，咱這寒水城，因為臨近那神秘的天香府之故，城內可謂是人間勝地呢！不去玩一玩，不免留下遺憾吶！”
墨君輕笑一聲，似是明白了老馬所說的“人間勝地”是何意思，能讓人流連忘返的，除了景色，還能有什麼？不過如今他哪有這等閒心，因此當下也只是搖頭。
“那我猜，譚公子定是要趕往東海郡吧？”
墨君聽得老馬說“又”，也明白了幾分，笑著問道：“看來最近有不少人都在趕往那裡啊。”
“可不是嘛。”老馬用力劃了一下，稍稍提起船槳活動了下手臂，接著道：“這麼多天以來，一趟又一趟的，送一批人，又來一批人，大都都是行事匆匆，一問起來，都是要去東海郡的。老馬我雖兩耳不聞江湖事，但也能猜到那裡定然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啊！”
“老馬有興趣？”墨君眨了眨眼，瞥向那看似漫不經心的質樸船伕，笑意更甚。
老馬縮了縮脖子，連連擺手否認道：“一把老骨頭了，哪談的上什麼興趣，人過半百，早已知足，沒有家人子孫，哪還有什麼能放不下的東西呢？問一問，也只是好奇而已。”
墨君轉首望向東邊那一抹漆黑的夜空，悠悠嘆道：“是啊，有大事。”
“唉。”老馬嘆了一聲，搖頭道：“我記得不久前東海郡那邊才出了事，好像是朝廷派大將軍征討天心宗，那個叫墨君的，一劍便斬了太極，惹得這天下又是一陣騷動……”
說罷，老馬又是一陣長吁短嘆：“譚公子，你說說看，這世道怎麼就不得太平呢？”
“可能是因為有人覺得，太平便不有趣了吧。”墨君遠遠地望著東方，耐人尋味地答了一句。
老馬一愣，忽地低下了頭。
“那在譚公子看來，這世道，究竟是太平的好，還是有趣的好？”
墨君仰起頭，語聲悠遠：“在我看來，太平之中，添些有趣，那便最好了。”
老馬眨了眨眼，望著那負手而立的白衣小子，而在那時，江面上本是徐徐的清風，忽地猛烈了起來。
那雪白的衣袂隨之飄揚，長長的烏絲也跟著搖擺起來，翩翩而舞。
老馬使勁地揉了揉眼，爾後心中默默地念了一聲。
若非記得這小子的樣貌，恍惚之中，還真以為是仙人下凡呢。
老馬晃了晃腦袋，別過頭去，專心地划起了船。
風，卻是越來越猛烈了。
“對了，譚公子。”老馬像是想起了什麼一般，一拍腦袋開口道。
“嗯？”
“仙女江上，晚間風大，寒意入侵，不察覺間便容易著了涼。船艙中有老馬我溫好的酒，譚公子不介意的話，進去暖暖身子吧。”
墨君這才移開了遠望東方的目光，回過頭來，笑了一聲：“那晚輩就不客氣了。”
老馬聽到這白衣小子忽然換了個自稱，面帶黯然地低下了頭，望著江面怔怔出神。
“晚輩素來不喜飲酒，不過……這等景色，還是與美酒更配啊！”
船艙中忽然飄來了一聲大笑。
老馬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眸中漸漸地恢復了清明，他那雙佈滿老繭的渾厚大手驀地用力握緊了船槳，在江面上劃出一道又一道優雅的波紋。
爾後，他輕輕地哼起了一首小曲。
只是在這翻湧的江水聲中，這首小曲兒，也只有他自己能聽見；
在這片滔滔不盡的大江上，這艘小舟，也不過漁火一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