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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方寸之間，氤氳水汽嫋嫋升起，淡淡的清香浮動，一老一少二人正襟危坐，相對而飲。
桃夭在旁，似模似樣地用雙手捧起茶杯，吹口涼氣，嘬了一小口，沒能品出箇中滋味，反而是輕蹙眉頭，看了眼自家哥哥，如何也想不明白這樣甘苦的熱湯，和煎熬出來的苦藥一般，究竟有什麼好喝的……
“與人相處，就如老朽烹煮茶水，茶葉放得多了太濃，放得少了太淡，最是講究一個若即若離，恰到好處，這其中處處皆是功夫。”
茶博士擱下茶碗，滿足地舒了口氣，多年來浸淫沖茶飲茶，越是穎悟，他越發覺得茶道的博大精深。
“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陳心隱援引了一句聖人之言以作附和之用。
“正是如此，桃源鄉民恨你，你只道是你做錯了事情，將他們得罪，其實據我所知，你的事情沒有做錯，但若要說做對，也有待商榷，其中的奧妙全在於你是以何立場來看待此事。”
茶博士囑咐茶小二出去守好房門，以防閒人進入，接著才將桃源鄉的往事緩緩說出……
桃源鄉神龕廟觀林立，鄉民時時不離求神問卜，這其實是濫觴於數百年前。在此之前，桃源鄉除了敬天地祖宗之外，極少禮敬其他各路神仙，至多就是逢年過節，拜一拜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或是西方救苦救難觀世音大士等一眾大神，哪有如今這般烏煙瘴氣？
鄉民們自給自足，自生自滅，這日子過得雖然清苦，可大家並不覺得苦，在這原理城市的荒僻之所，他們反而有種自在之感。
而不知從何時開始，鄉中的怪力亂神之事，頻發不斷，雞廄裡的群雞，可在一剎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家中收藏的金銀，也會在眼皮子底下長腿跑了……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鄉民受盡其苦，卻又不解其意，只道是自己哪兒做得不足，開罪了上天，乃至降罪……
再往後來，河中潛了河神，凡渡河皆需供奉；山中駐了山神，欲登山須得奉養；茶室裡須得祭祀茶神，否則茶香不再；灶臺上要有灶神的庇佑，若無則食不果腹……
鄉民們並非全是愚人，何嘗不知他們所供奉的神靈絕非善類，於是部分有識之士想盡辦法，四處請來諸多高人作法辟邪。只可惜大家都是凡夫俗子，肉眼凡胎，哪有機會接觸到世外真正的高人？請來的大多不過是打著除魔衛道的幌子，行走江湖的騙子罷了，哪有半分作用？
以此財貨不知去了多少，終於惹來了群妖的雷霆之怒，他們悍然撕破臉皮，開始興風作浪，使得河水暴漲，淹沒良田屋舍，沖走人馬，還攪得地動山搖，使得山體塌方，土地開裂，道路斷絕，將這一整片的桃源之鄉都封閉其中，隔絕內外……
桃源鄉從來都風調雨順，物阜民豐，鄉民們何嘗經歷過如此浩劫？
經此災愆之後，大家終於害怕，不得不與這些始作俑者的“神靈”妥協，由祭祀天地祖宗，與道佛大神，轉為供奉這些山精野怪，以此來換得一時的太平……
然而此時的神靈，非彼時的神靈，胃口大得出奇，索要的不止是金銀財帛，牛羊豬馬，時不時的，還要獻上幾個童男童女，或是未出閣的少女，至於用途為何，可想而知了。
“這些妖怪，簡直喪心病狂！不怕上天的懲罰麼？”
陳心隱越是傾聽，心頭所鬱積的那一團火焰燒得越是熾烈，若是妖怪當前，他真恨不得當即持劍將其斬殺一空。
“上天？哼，老天無眼吶，上天何曾眷顧過我桃源鄉？若是上天開眼，那些妖邪何至於橫行數百年不息？”
聽陳心隱提起“上天”，茶博士不免有些痛心疾首。
他們桃源鄉中，不知幾代人受盡了欺辱，哪裡有什麼天使下凡，拯救他們於水火？
“那為何鄉親們不離開此地？”
陳心隱麵皮一熱，上天都已無所作為，他更是沒臉再說朝廷的救助，只好從他們自身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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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公子你有所不知，遷徙遷徙，談何容易呀！鄉民們安土重遷，若非當真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有誰會捨得離開這片埋葬著祖祖輩輩的寶地？更何況那些妖邪早已放出了狠話來，誰若膽敢逃離，到時神罰更重。”
茶博士見茶已涼，又重新沏上了一壺，他見面前陳心隱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接著說道，
“事已如此，我等平民百姓，手無縛雞之力，又能有何辦法？只好逆來順受，花財免災，妖邪們說要什麼，我們就給他們什麼。財貨各家輪流出，一旦哪家的兒女被妖怪相中，或吃或娶，那家也只好自認倒黴，乖乖奉上。”
“乖乖奉上？自家兒女……乖乖奉上？”
陳心隱大張著嘴巴，一臉的難以置信。
“還能怎的？上有妖邪懸劍，下有鄉鄰逼迫，誰若是為此反抗，不做出犧牲，惹怒了那群所謂的“神靈”，必遭千夫所指，萬人唾棄，試問誰敢？”
茶博士渾身顫慄，痛心疾首地說道，
“想當年老朽小女，便是如此被人強行從家中搶出，獻給河神……老朽無能啊，連自家女兒都保護不住，老妻悲傷，翌日便卒。老朽這些年苟延殘喘，心心念念，只是為了剷除妖邪，報仇雪恨，否則死不瞑目。”
茶博士咬緊牙關，唇角滲出了點點血跡，手中一隻茶碗握持不住，跌倒地面摔得粉碎，茶湯散得一地。
陳心隱一時默然，只是重新取來一隻茶碗，添上八分，置於他的面前，桃夭則是乖巧地取來笤帚，掃去殘杯碎屑，悄悄地跪坐在陳心隱的身旁不再頑笑。
他這才知曉眼前這位可敬的茶博士居然擁有如此悲慘的往事，試想有誰能如他一般，數十年如一日地掙扎在悲傷之中，無時不刻不在想著報仇，而又不得不將自己的真實想法偽裝起來……
或許正是眼前的一壺清茶，清亮淡黃的茶湯，均勻而細膩的浮沫，入口之後的甘苦，寄託了他的全副哀思吧？
“陳公子，我桃源鄉中沉痾已深，大多數人久受欺壓，根本麻木不仁，哪裡還曉得什麼反抗？妖邪要豬牛羊馬，雞鴨魚狗，只管拿去，只要不降下災劫即可，要哪家兒女獻來，只管捉去，只要庇佑鄉中風調雨順……那些悲慘往事的真相，所知之人越來越少，如今的眾年輕人，甚至將之視為本然，他們不知妖邪，只知供奉的乃是庇佑他們的神靈，何其悲哉！”
茶博士緊緊盯著陳心隱的眼睛說道。
“聽了老人家這一席話，小子這才知是哪兒做錯。我的降妖舉動，惹怒了那群妖邪，給鄉民帶來了更多的災劫，他們非但不認為降妖伏魔是好事，反而怨我多管閒事，打亂了他們看似平靜的日子，是這樣嗎？”
陳心隱這才恍然大悟，以手撫額，倒吸了一口涼氣。
想來這便是茶博士方才所說“以立場來作評判”的真義吧？
他自以為是在為民解困，其實在民眾看來，分明就是在給他們帶來禍患，使他們深陷於水火之中。
“是啊，陳公子，我桃源鄉民早就失了熱血，只剩了苟延殘喘……”
茶博士老淚縱橫，忽地避席下拜，悲壯請求道：
“請陳公子不吝出手，解我桃源妖禍，老朽粉身碎骨，無以為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