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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關山之固,不堪人心之險(3)

“此番前來,只為兩事。”那人風輕雲淡說道,正是不顧眾將反對,輕騎簡從直入敵國京都的司馬白。

高越盯著司馬白,心中瞬間掠過無數念頭,若是將司馬白押予王上,定然是大功一件,但最終還是壓下了種種心思,一臉警惕的問道“哪兩件事?”

司馬白放下書簡,回道“第一件,是罵你。”

高越一怔,只當自己沒聽清楚“何事?罵我?”

司馬白一根一根豎起手指“罵一個為父不慈、為臣無能、志比天高、膽比紙薄、忍氣吞聲、窩囊度日的王公貴胄!”

仲室紹拙臉上唰的煞白一片,目瞪口呆的看著司馬白,這個高越籠絡尚且不及,你怎敢如此羞辱他?!他可不是個有器量的人啊!

高越臉色同樣難看,佈滿陰霾,悶哼一聲“我倒要聽聽,怎麼一個為父不慈、為臣無能、志比天高、膽比紙薄、忍氣吞聲、窩囊度日!”

司馬白好整以暇,慢慢數落道“獨子深陷仇敵之手,不提贖救,反裝悠然,你子生死操於我手,你之怠慢,可謂慈愛?”

“外戚專權,外有周仇執掌重兵,內有撒許朝堂遮天,涓奴猖獗,灌奴落魄,絕奴作倀,賊之黨羽遍佈國朝,王位廢立只在旦夕,你貴為先王之侄、王族重臣,竟是束手無策,成日以盤剝升斗小民為己任,以誅滅雞鳴狗盜之輩為功勳,可是無能?”

高越強摁怒氣“繼續,繼續說下去!”

“且不提後宮干政,便說你那幾個後輩子侄,高當、高莫之流,聽聞三天兩日便要光顧巡檢司衙門,耀武揚威,酒後撒潑,連你的車駕都敢去堵,可有將你這伯父放在眼中?”看來不挑起高越的火氣,司馬白是不會罷休的。

被人揭了醜事,高越噌的站了起來,一臉寒霜指著司馬白“你聽何人所言!”

“自然是你那寶貝兒子,這丸都城裡的緋聞趣事,我與他打聽了不少,他倒真是個博聞強識的,你且別急,我還沒說完呢,那撒許貪你軍功阻你入朝,周仇強佔你母族基業,你屬意的歌舞班子被他強行買下,轉手便送入軍營做了營妓!嘿,你倒是好脾氣,不吭不響,屁也不放一個!”

高越大怒道“狂徒!怎敢辱我之甚!”

司馬白毫不顧忌高越怒火,走近書架,翻弄著高越藏書,一邊繼續說道“你這藏書不少,我進門便觀你案上書簡,皆是名臣傳記之類,管仲,樂毅,哦,還有霍光列傳,哎呀,這是《伊訓》和《孟子·萬章》麼?諸葛武侯尚且只敢自比管仲樂毅,而你竟然包藏伊霍之志!難得你自清高雅,大捷傳來,闔城歡騰,唯獨你滴酒不沾閉門讀書!莫非伊尹霍光成天躲在狗窩裡便能囚了太甲、廢了昌邑?!這不是志比天高、膽比紙薄、忍氣吞聲、窩囊度日,又是什麼!”

司馬白句句扎心,所言卻都是實情,高越再也聽不下去,一拍桌子便要翻臉,但他到底也是人精,雖不知司馬白為何大放厥詞,卻也覺出蹊蹺,狠狠盯著司馬白說道“你囚了我兒,便為來此羞辱老夫的麼?”

司馬白嘆道“你生來富貴看似光鮮,卻著實過的不易,我瞧著也是心酸,真心祝你有朝一日能夠一飛沖天,掌了國權,除了怨氣!”

“欺人太甚!”高越咬牙切齒,他本琢磨著司馬白會提哪些要求和條件,已做好了被逼迫和威脅的準備,哪裡料到這妖眼賊人開口竟是一通爛罵!

而仲室紹拙的吃驚絲毫不亞於高越,只道此趟真是來送死的了!

司馬白卻還不罷休,繼續揭著高越傷疤“這一番祝願,怕也只是痴人說夢,我雖陣斬周仇,但這高句麗朝堂上,還是難有你說話的位置!且不說現在,日後你那幾個侄子,無論誰登上王位,估計都不會正眼看你,你縱然是王族元老,怕也只能空懷伊霍之志,而窩囊終老了!”

“你你某非剁了你這舌頭不可!”高越惱羞成怒,再也容不得司馬白多說一個字,怒火中燒之下,連兒子性命都不顧了!

“漢人之書讀的倒不少,卻沒學到漢人雅量麼?”司馬白卻是一笑,繼續說道,“既然都讓我罵完了,何妨再聽聽第二件事。”

高越臉色鐵青,心道要不是兒子在你手中,豈容的你如此放肆!但他素來能忍,軟肋又被人拿捏,只好悶哼道“老夫今日奉陪到底,堂堂大晉皇叔,莫非只會市井無賴般的撒潑麼?”

“不料都督竟對我如此誤解,我這一片赤誠之心,日月可鑑。”司馬白一邊認真說道,一邊朝仲室紹拙遞了個眼色,“這第二件事,便是送禮。”

高越一愣神,便見仲室紹拙猶猶豫豫的掏出一張禮帖,呈了上來。

“殿下?”仲室紹拙回望司馬白,臉上神色竟同高越一樣茫然,似是在問真要把這東西給他麼?

高越心中微奇,打量了一眼桌案上的禮帖,燙金的封皮極是華貴,上好麻宣紙折的厚厚一疊壓在封皮之內,禮單這麼厚實,這禮不輕啊!他心中不禁疑惑,司馬家小兒搞的什麼名堂,先是一通謾罵,卻又呈上厚禮,既是送禮,必然有事相求了,但折辱老夫又有何用意?

他一邊揣測著,一邊開啟了禮帖,禮單一折一折的長長拉開,竟是一片空白,一個字也無有!

高越老臉瞬間漲的通紅,啪的將禮單一掌摁在桌面上,一字一頓問道“好一份厚禮!是老夫眼花,還是你們拿錯了?”

司馬白笑道“都督老當益壯,哪裡會眼花,我甘冒奇險來此送禮,自然也不會拿錯禮單,你沒有看錯,這禮單上的確一個字也沒有。”

“那便是存心戲弄老夫了?”高越已是殺氣騰騰。

司馬白緩緩說道“上至王親,下至臣工,各族頭領,闔朝文武勳貴,但凡在京人等,你只要把名字寫在這禮帖上,我為你奉上他們的頭顱身家!”

高越被驚的目瞪口呆,磕巴道“啊!你這是何意!?”

仲室紹拙至此已恍然大悟,連忙賠笑道“都督,這禮可著實不輕呢!”

高越何其聰明老辣,他豈能不知何意?這群人戰場上打不過,眼瞅亡家滅種,竟把心思放在了行刺暗殺上!嘿,這種匹夫尋仇的道道老夫見的多了,倒也完全能夠理解!自家執掌巡檢司,管的便是治安緝捕,對方若想在京城搞行刺暗殺這些把戲,若無自己幫襯,怕是城門都難混進來!他一時間竟心癢難耐,若能借司馬白之手除去一些礙眼的人,只要籌謀仔細,豈不美哉!

思慮及此,他一手端起茶盞,另一只手已情不自禁的撫上了那燙金的禮帖,心中大讚司馬白好一個亡命之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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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司馬白輕聲一咳,似笑非笑的望著高越。

“放肆!”高越猛的回過神來,壓著嗓子低聲罵道,“老夫豈能做這勾連敵寇之事!我只當你沒說過這些孟浪狂言,你要財要物有何需求,老夫都允你,快快放我演兒回來,你放心,我堂堂巡治緝檢司都督,要保你一干人等在丸都平安出入,還是沒問題的!”

仲室紹拙差點一聲冷哼笑出來,他哪裡還聽不出高越言外之意,既要瞥清自己干係,又明講可保一幹人等平安出入,哪怕要財要物竟無有不允!不禁暗罵一聲老賊,果然有其子必有其父,老賊這種只為一己私慾便置國恩大義於不顧的狹隘陰險,同兒子真是如出一轍,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居然如此迫不及待,竟連討價還價的功夫都省了!

雖然在心裡罵個不停,但仲室紹拙嘴上卻是連聲說道“自該如此,自該如此,只是公子若要回府,咱們需得安排一些人手護送,不瞞都督,京畿左近似乎有些戒嚴,這城防關卡”

“我自會安排。”高越慢吞吞的回道,他一手摩挲著禮帖,一手端著茶盞悠哉哉的抿了口茶,似乎想到什麼事情,連忙補充道,“你們大可以多派一些人手進城,千里迢迢怪不容易的,城外苦寒,城裡畢竟舒適一些嘛!”

“丸都城內倒還有一些景緻,讓演兒帶你們熟悉熟悉。”

“你們若是人多,不妨分開進城。”

“分開多有不便,最好一起進城。”司馬白忽然打斷了高越的絮叨。

高越看了眼司馬白,心中一陣不滿,虧這小兒陣斬了周仇老賊,卻如此不懂事!雖然安排關防不在話下,但一幫刺客一起進城,實在太過招搖,這群刺客裡該是少不了鮮卑慕容的人,白虜相貌易認,那是何等風險!

他心中有氣,但還是暫壓火氣,打算好言相勸“一起進城,倒也可以,只是,你們有多少人啊?”

“五千鐵騎。”司馬白望著高越,平淡淡回道。

“確實有點多。”高越不假思索說道,待要推諉,卻覺哪裡不對勁,茶盞送到嘴邊停了下來,腦子忽然一片空白,手上一軟,啪的一聲,茶盞又一次打翻在桌案上,剛巧打溼了禮帖。

高越下意識便猛的將禮帖抽開,茫然看向司馬白,他知道自己沒有聽錯,五千鐵騎!

司馬白瞥了眼高越那只死死摁著禮帖的老手,冷冷說道“一帖不夠寫,我這還有!”

“你,你”高越顫指司馬白,只感覺那一金一白的妖瞳竟如此駭人!

“來人!”

司馬白忽然操著生硬的高句麗話,朝門外大喊了一聲。

“老爺!”守在門外的老管家立時推門而入。

“筆墨伺候,你家老爺要寫帖子。”司馬白頭也不回的用漢話說道,也不在意老管家能不能聽懂漢話。

高越忽然意識到這個晉國郡王絕不能讓任何人看見,連聲大罵道“誰讓你進來的!滾出去!”

“老爺?”老管家看了看高越,又看看司馬白和仲室紹拙,仍不確定是否要出去。

“還不快滾出去!”高越大步走上前去,連踹帶踢的把管家朝門外攆,一邊朝門外大喊,“門外的,都滾遠了!沒我吩咐誰也不許靠近!”

“是,是!”老管家慌忙點頭後退,卻是“啊”的一聲跌倒在地,指著高越背後,一臉惶恐,話都說不順,磕磕巴巴道,“妖人!妖人!”

高越心裡一沉,順著管家手指方向,回頭一看,司馬白正笑吟吟的望來,而管家所指,正是司馬白那一金一白的眼睛。

“老爺,快走,妖人,妖人!”

“連叔,沒事,這人只是長相怪異而已,”高越輕輕嘆了口氣,“書案亂了,你去收拾一下好麼?”

老管家這才穩住神,半信半疑的爬起身來,小心翼翼的點了點頭,走到書案前,見茶盞倒在案上,連忙捲起袖子擦拭。或是高越忽然的溫言善語讓老管家感懷激動,他一邊收拾一邊說道“老爺可不能氣壞了身子,老主人臨走時可是拉著老奴的手,讓老奴好生伺候老爺,老奴沒用,伺候不好老爺,這”

老管家話到一半,忽覺心口劇痛,低頭一看,胸前竟莫名其妙穿出半截利劍,鮮紅的血順著劍刃一滴滴落下來,正巧滴在那燙金封皮的禮帖上。

老管家轉回頭,見那持劍之人正是自家主子,高越猛的抽出長劍,怕老管家呼喊,接著又是一劍一劍刺了下去。

老管家應聲栽倒,他似乎看見老爺嘴角掛著一絲獰笑,那是一種心底狂喜,卻硬生生按捺住的猙獰,他從前只在老爺身上見過一次,那時老主人剛嚥氣!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仲室紹拙喜出望外,高越殺人,滅口而已,但如此忠誠老奴,也得滅口才可?

原因已經呼之欲出!欲行大事!

此趟丸都一行,僅憑一個高成演,能否逼迫高越賣國背族,仲室紹拙心裡一點底氣也沒有,只能隨著司馬白梗頭硬上。

但司馬白一罵是為激,二禮是為誘,三露行蹤迫高越表露心跡,三招底定大事,之後商討細節,便無需遮遮掩掩了!

丸都戍防外松內緊,巡檢司五千衙役夥同地方鄉勇巡檢綏靖京畿,便是第一道防線。而為防人心恐慌,丸都城門仍由稅丁開閉,這城門鑰匙怕不就在高越府中?!

拿下高越,京畿百里沿途哨防便等同虛設,丸都的大門更已四敞大開!

丸都山城再是易守難攻,又能怎樣?高句麗再是陳兵以待,又能奈何?

關山之固,果然不堪人心之險啊!

司馬白這三言兩語引君入甕,掘開慾望閘門的手段,仲室紹拙只能長嘆一聲,人心好險!

“得罪了。”司馬白望著高越,簡單道了個歉。

而高越嘆了口氣,再也沒有任何虛辭“殿下禮厚,不勝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