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去年那個糟心的寒假，時玥覺得今年的暑假，簡直順心太多了。
放假第一天，在清晨回家的火車上，她收到了馳早發來的函館山的照片。青蔥的山映著碧藍的天，看起來格外賞心悅目。
時玥的家在桐市，距離夜合市有五個多小時車程。火車翻山越嶺，一路南下，到達桐市火車站已經近中午。
出了站臺，時玥也拍了一張風景照，發給馳早。
“很不錯，”馳早回覆她：“詩畫江南。”
時玥噗嗤一笑，又打量了一遍她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十八線小城。眾山環繞，空氣氤氳，房屋老舊，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南方古城。馳早的眼睛顯然帶著濾鏡。
假期的前幾天，他們互相交換了不少照片。
馳早帶她看了函館的很多地方。
先是他最喜歡的八幡坂。那是一條通向海灣的斜坡，海灣停靠著著很多船，對面有連綿起伏的群山。還給她看了他站在半山公園拍攝的函館全景，山下密佈的日式房子像玩具積木一般，遠處是蔚藍蔚藍的大海。當然，他也帶她看了函館山上那個著名的夜景，萬家燈火向前方延伸，兩邊是漆黑的海水，形成一個狀麗的工字形……
時玥給馳早看了桐市的老街，那是她小時候經常跟外公一起逛的街市。古老的白牆黑瓦沿河修建，掛著紅色的燈籠。她也給他看了她家的小畫廊，以及她最喜歡的幾張媽媽畫的畫。
“你媽媽的畫風，好像跟你很不一樣。”
“嗯，我是寫實主義，她是印象主義……”
媽媽偶爾也會畫一些寫實的油畫風景，發揮的卻不如她那些印象裝飾畫，就像時玥也畫不來媽媽那種風格。
媽媽喜歡的畫家都是後印象派：梵高，高更……而時玥更喜歡寫實主義畫家：門採爾，倫伯朗……印象派的畫家，時玥只能接受到莫奈，再抽象她就畫不來。
“我覺得一個人的畫風會受人生觀的影響。”時玥告訴馳早：“媽媽是浪漫主義，感性，且重視情緒。而我不是。我的畫總要迴歸於現實，感情也是如此。所以我比她要世俗很多。”
“可能我也是個俗人，”馳早回覆：“總覺得保留一點理性是明智的。浪漫主義像隨時會飄走的氫氣球，我總怕抓不住它……”
時玥想了想，覺得馳早的比喻很有意思。
馳早問她：“你以後也打算做職業畫家嗎？”
時玥跟他說笑：“如果我做職業畫家，你會不會嫌棄我一身松節油味？”
“怎麼會，你都不嫌棄我一身銅臭味。”
笑了一會，時玥告訴他：“我還沒想好以後做什麼，但應該不會做職業畫家。那一條很難走的路，而我首先要考慮生存。”
……
就這樣，他們每天在學子網裡聊天，分享各自的生活，有時還會影片。
有次馳早發去影片，時玥正在畫一幅很大的素描場景。她把手機固定在畫架上，笑著給馳早展示她的手：“瞧，我滿手都是鉛粉。”
她說話的時候還在低頭畫畫，馳早雖然很想多看一會，卻怕打擾到她，只好說：“那你先忙……等你畫完，一定發給我看。”
馳早的假期也安排的滿滿的，他要自學大三一整年的課程。雖然他要去的紐約州立大學有學分，還是不想落下A大的課。
這一天是週末，馳早站在爺爺的工作室門外打的影片。掛掉電話走進來，他看到爺爺在看他。
爺爺從一堆建築圖紙上方對他笑著：“你是不是有在交往的女朋友？我注意到你這次回來，看手機的次數明顯多了。”
被爺爺看穿，馳早有點不好意思：“暫時……還不是。”
爺爺笑著說:“那你要加油咯？”
“您不會告訴我爸媽吧……？”
“他們不知道？”
“嗯，沒到時候，還不想說。”
“這種事情當然要你自己告訴他們。”爺爺又笑著問:“是你的同學嗎？”
“不是……她是隔壁學校藝術系的。”
剛聊了一會，時玥的圖畫好了，拍了大圖給他發過來。馳早想到一個主意。
“等一下，爺爺。我要給您看一張她畫的畫。”
馳早連上印表機，把時玥發給他的圖列印下來，拿過去遞給爺爺，“我對藝術不是很懂，您覺得她畫的怎樣？”
那是一幅很宏大的場景素描，難怪時玥說她畫了好幾天。
她畫了一座想象中的城市，雖是想象，卻畫的很寫實。城市建立在幾座山的山頂，橋樑在空中交錯，連線彼此。城市裡高樓林立，有點像未來建築。
整個畫面的周圍是暗調，卻有一束光打在城市上空，被大樓的玻璃反射得耀眼。讓人想起黑雲壓城的暴風雨前夕，烏雲中一束燦爛的光線傾瀉下來，照在眼前的情景。
爺爺戴上眼鏡，仔細看了一會，由衷的讚歎：“厲害。”
“是嗎？”見爺爺評價這麼高，馳早心裡莫名自豪。
“嗯，真的厲害。繪畫功底和設計能力都很優秀，想象力也不錯。”
“那您覺得她適合做什麼職業？”
爺爺想了一會，“單從這張圖來看，我覺得她很適合做概念原畫師。一些大製作的電影，很需要概念原畫師去還原原著中的場景設定……”
馳早記住了這個的建議，但暫時沒告訴時玥。他給她回訊息：
“我爺爺也說，你畫的很棒。”
時玥那邊有些羞澀：“啊，你爺爺也看到了嗎？謝謝誇獎……我不過是看了一個小說裡的場景描寫，心血來潮畫著玩的……”
……
時玥的這個暑假過的很愉快，但也沒閒著。
她有時候在畫廊裡一邊畫畫一邊幫媽媽看店，好讓媽媽在後面靜心創作。有的時候，她要去城市另一頭的一家繪畫班做兼職，指導學生們畫畫。
偶爾遇到年輕人盯著她看，時玥會很不安，擔心有人會認出，她就是前一陣網上火熱的那位“最美志願者”。還好她們這座小城整體訊息比較閉塞，好像還沒有人想到那些。
她做兼職的繪畫班附近也有一座山，山上長滿茂密的竹子。
一天上課結束，時玥沒有坐公交。她沿著山下的馬路，一邊往家走，一邊跟馳早影片通話:
“看到這座山了嗎，我小的時候就住在山腳下。現在這裡已經開發成桐市的一處小景點了。“
“那我有機會一定要去這座山上看看。”
“好呀，”時玥笑著說：“我知道一條小路，可以繞過售票口……吶，就是那裡，那片竹林中間。”
突然她想起一件趣事：“我曾經還在那片竹林中設了一個陣。”
“什麼樣的陣？”
“就是把很多竹子壓彎，觸碰到機關會彈射。專門對付幾個欺負我的熊孩子。”
“他們為什麼要欺負你。”
時玥輕描淡寫的說：“因為我是私生女咯。我們這種小城，有一點出格的事總會被人指指點點，何況還是那個年代……”
“那後來呢，有沒有把那幾個熊孩子彈飛掉？”
“哈哈，很可惜，到最後也沒能把他們騙進去。那個陣我可是設計了好久呢。”
“很厲害……你居然還告訴我，你的生活很平淡？”
“這就是小山城的平淡生活，對你這種在都市長大的孩子來說，是不是有點玄幻？”
“嗯，相比你研究奇門陣法的童年，我的生活才是真的平淡。”
馳早想起了自己小時候，沒完沒了的興趣班，奧賽題，競爭激烈的貴族私立學校……只有假期來到函館，才有童年的感覺。所以他喜歡來這裡。
“那些熊孩子後來呢，有沒有再欺負你？”
“不敢了，自從周宇琦來到我家，他們見到我都繞著走。”
“周宇琦是誰？”
“是我媽媽朋友的兒子。他的父母因為一些事，失去了撫養能力，親戚也互相推脫，所以只能委託給我媽媽撫養。周宇琦黑白兩道都混，同齡人都怕他。”
“他現在在做什麼？”
“在美國讀書，說不定你能見到他哦。不過他在波士頓，離紐約有一段距離。而且他很忙，過著苦兮兮的底層留學生生活。”時玥笑著說。
“你……跟他關係很要好嗎?”
時玥想了想：“不算好，也不算壞。周宇琦比我大4歲，到我家已經不小了。而且中學他都住學校，接著又出去讀大學、出國。我們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時間很少。周宇琦經常跟我媽媽聯絡，但很少聯絡我。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
說完這些，時玥點不好意思的總結：“這就是我的家庭狀況了……結構很簡單，我外公半生孤單，只養了我媽媽一個女兒。我媽媽又只有我。周宇琪是委託撫養，沒有法律的領養手續。所以我家裡只有我和我媽媽兩個人。”
“你的外公不在了嗎？”
“嗯，他在我高三時候生病去世了。因為這個，我塌了一些課，也錯過了美院的校考……”時玥沉吟了一會，又笑著說：“不過還好，因為我專業分高，Z大破格錄取我。所以我還是很感謝Z大的。”
“我也應感謝Ｚ大，不然可能就不會遇見你。”
時玥有點羞澀，她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山：“從前我經常勸媽媽離開桐市，尤其外公去世以後，我很想立刻逃離這個地方。不過現在，好像又能理解她了……”
……
掛了電話，馳早坐在函館山半山腰的公園長椅上，望著遠處連綿的山丘和大海發了一會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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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真是奇怪，可以把兩個生活背景完全不同的人聯絡在一起。她的生活也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連某個從前沒留意過的小城，好像跟他也有了化不開的關係。
馳早坐在半山腰吹著海風，細細品味著剛聽到的，某個萬里之外的小城故事。
……
時清墨最近發現她放假回來的女兒，有事沒事總抱著手機發消息。有天，她不禁問時玥：“你在跟誰聊天？”
“同學……”
媽媽敏感的問：“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時玥馬上否認：“我沒有……”
她後來想想，也沒必要瞞著媽媽，於是含糊的招認：“還沒有到那一步……現在只是比較聊得來。”
“什麼樣的男孩子？家是哪的？跟你一個學校嗎？父母做什麼？……”誰知媽媽突然緊張起來，一口氣問了一大串問題。
“我跟他就只是聊的來而已……八字都沒一撇，你問這麼多幹嘛？”
“當然要問，女孩子戀愛本來就是件大事。更何況我只有你一個孩子。”
“現在知道說，你只有我一個孩子了，平時我看你對周宇琦比對我緊張呢……”時玥不滿的嘀咕。
媽媽笑了，過了一會突然說：“我之前還想過，如果你跟宇琦……”
時玥趕緊制止她：“你可別亂想，我跟周宇琦絕對絕對沒有可能！”
媽媽無奈：“你在學校裡如果能遇到合適的男朋友，當然也好。我不反對，也沒別的要求。唯一的要求:那男孩一定要踏實，可靠，對你好。你們可以順順利利結婚，組成完整的家。別像我……”
“像你怎麼啦?”時玥脫口而出：“我們這些年過的也很好啊！很多家庭表面看著完整，實際還不如我們。”
時玥說完，自己都覺得自己說的話太幼稚。
她之所以覺得過的還不錯，是因為媽媽用柔弱的肩膀為她撐起了一個家，還有外公……
媽媽生她的時候，就是時玥現在的年紀，嬌嫩的二十歲。剛從一個藝專學校畢業，青春年少，才華橫溢，對未來充滿幻想……而後來呢，她懷著孕回到桐市，頂著外界巨大的壓力和嘲諷，生下她。半輩子的時光和才華都埋沒在這座陰仄的小城……
時玥覺得眼睛有點酸澀。
媽媽是浪漫主義的人，卻為自己的浪漫，付了極大的代價。但是她同時又很堅強，甘願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負責到底。媽媽勇敢、隱忍、善良，為她，還有周宇琪，在小城的流言蜚語中，默默撐起一個保護傘……
時玥摟著媽媽的脖子，用輕鬆的語氣說：“媽媽放心，我一定會找一個，全天下最優秀、最靠譜、最負責的人結婚的！”
媽媽笑：“是嗎，那你要加油咯。”
……
想到未來，時玥也有一點擔憂。
那個最優秀最靠譜最負責的人，她已經找到了。只是找到以後呢，該怎麼解決差距的問題？……
不管怎樣，哪怕為了媽媽，她也會始終在感情中保持一點理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