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洛斐最終還是被時玥催著把車開到了螢之森工作室樓下。
“我可以上去看看嗎？”許洛斐問。
“當然，你可是我們的投資人。”
兩人乘電梯來到１6樓。
時玥刷指紋進門，卻發現辦公室的燈是亮著的。她走進去，見幾位新來的實習生坐在座位上對著電腦畫畫，師父鍾皓也在。
“師父怎麼在這裡？週五了，不早點回去陪寶寶？”
鍾皓笑道：“我聚餐後打電話回家，聽說寶寶已經睡了，就想著還是回來把下午沒忙完的工作再做會兒。”
“太敬業了，師父。”
時玥稱讚著，又問那幾位實習生：
“你們怎麼也回來了？”
“反正回出租屋也是畫畫，還不如回工作室畫呢，這裡環境多舒服。”
一邊的許洛斐聽了，一本正經開始了說教：
“年輕人，別老宅在電腦前畫畫，要多出去談談戀愛，知道不？”
實習生們笑作一團：“可是我們沒物件，怎麼辦？”
有一個活潑點的女生問許洛斐：
“倒是哥哥你，不帶小玥姐出去兜風，來辦公室做什麼？”
“我也想出去兜風啊，可是你們小玥姐姐非要回來。”
許洛斐說完，衝大家擺擺手：
“你們先忙哈，我隨便轉轉。”說完便在辦公室四處溜達起來。
時玥走到幾位實習生後面，看了一會他們的圖。
這幾位實習生雖出校門沒多久，繪圖功底卻十分出色。一如當年的她一樣，熱愛創作，熱愛影視原畫。
時玥稍微指出了一點可以改進的地方，主要還是以稱讚和鼓勵他們為主。
這些剛畢業的弟弟妹妹們，管理起來很容易，因為他們都喜歡她，整天小玥姐小玥姐的叫她。他們也很欽佩她的水平，十分樂意聽她指點。
相比他們，九天的那些老員工管理起來就困難多了，時玥也是磨合了很久才找到管理的訣竅。
……
畢業那年，她剛在九天轉正沒多久，就被鍾皓提拔成了副主美。
鍾皓是性情中人，只以才華論英雄。
當然其他美術師也不是沒有才華，只是他們常年埋頭做著自己的工作，分別在各自領域成了專家，如角色設計、特效動畫、剪輯混音等等，其他工作卻甚少涉及。
這也是大公司的弊端：人手多，分工細，一個蘿卜一個坑，導致技術之間的壁壘越來越厚。
時玥還在實習的時候，就在馳早的提醒下注意到了這一點。
所以作為主美助手的她，一邊把自己的場景設計做到最好，一邊留心從師父身上學習主美所需要的全面技能。
鍾皓家的寶寶出生沒多久就頻繁生病，愛女心切的他頻繁請假陪寶寶。他不在的時候，首先想到的就是把時玥提拔起來，接替他做主美的工作。
師父是個技術宅，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鑽研技術上，對職場上人與人之間相處的套路，卻少了點心思。
他把時玥提拔成副主美，想的只是她在技術上能力夠用，卻沒想過這樣做會讓其他美術師不高興。
雖然美術部的同事們平時相處得不錯，可一個剛畢業的女生，職位突然爬到那些比她年紀大、比她學歷高、比她資歷老的美術師頭上，大家嘴上不說，心裡都很不服氣。
那段時間，時玥的處境非常難。
她自己的場景設計工作已經夠費神了，還得花很多精力和耐心去跟那些同事們糾纏。
他們不願意聽她的安排，不接受她提的修改建議，連聊天的時候都孤立她。同樣的吩咐鍾皓說出來他們就聽，而她說出來卻沒人搭理。
時玥常常委屈到失眠。
就個人喜好來講，她其實對管理一點都不感興趣。她只喜歡做藝術創作，理想就是成為像師父一樣厲害的電影美術師。她並不想指揮別人，更不想跟別人鬥氣。
真想告訴師父她不想當副主美，可看到師父了為女兒生病操碎了心，她又不忍心讓他再費神。
而且，馳早是一直鼓勵她走上管理層的。
那時的馳早剛進哈佛不久，學業很重，新環境也需要適應，但每天依然關心她的事。
他聽她訴說委屈，教他管理學知識，弄得時玥實在開不了口說自己想放棄。
這兩點原因終究逼著她接受了挑戰。
起初她是有點負氣的，想把每一項技能都學到精通，好讓其他人對她服氣。
馳早及時打消了她這種瘋狂的念頭。
他告訴她，每個人的精力有限，是不可能把每一項工作都做到頂尖的。
技術管理者要做的，應該是站在眼界的高點，去幫助團隊裡的每位專業人才拿出最好的實力，而不是樣樣親力親為。
他用易懂的語言教她管理學知識，從基層管理，到中層管理，再到高層管理，每一層管理者需要的能力都解釋給她聽。
他拿她身邊熟悉的領導舉例，一針見血地指出每位的短板。
比如鍾皓，馳早說他雖然能力很強，在大公司卻只能做基層管理，連總監都做不了。
“你師父解決技術難題的本領很強，而中層管理需要的是人脈匯通和資源整合，他既不具備，也不在乎，所以職位一直升不上去。”
時玥本身就是很聰明的女孩，一點就透。
而且，職場上層級與層級之間的差異，其實就像一層層窗戶紙，捅破了很好理解，捅不破，能成為困住大多數人一輩子的屏障。
馳早生來就站在很高的維度，家學深厚，由他來指點她，她很快就思路清晰了。
她先找到了一個能讓自己服眾的辦法，即參加那一年的CG氣氛圖設計大賽。
這是影視美術行業與遊戲美術行業都很關注的一個比賽，每年的獲獎名單和獲獎作品都被大家在朋友圈轉發刷屏。
時玥盡最大努力設計了幾張能代表她最高實力的氣氛圖投稿參賽。
一個月後，她拿到了那一屆CG大賽亞洲賽區第三，全球第五的成績，驚豔了同行們。
同事們原先只知道她實力強，卻不知道居然這麼強！
他們終於打心眼裡承認，鍾皓選她做副主美是有道理的。時玥雖然資歷淺，學歷低，但眼界和實力相當強大。
從事藝術工作的人其實很單純，大多都是服才。收穫了同事們的敬意，再做起管理就容易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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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邊努力提升溝通技巧，一邊與組員們一個一個的私下交流。
每位美術師的性格不一樣，脾氣不一樣，理想不一樣，她用的溝通方式也不一樣。
她尊重他們的創意、肯定他們的水平，但該提建議的時候也毫不露怯，明確說出自己的意見，最終協調出一個最好的效果。
同事們其實之前對時玥印象都不錯的，剛開頭的那點不服氣，在他們磨合了一個專案之後，終於逐漸打消。
……
也就在那時候，在時玥他們組忙了一年的盜墓電影即將上映的時候，鍾皓打算離開九天了。
過去的一年裡，由於他頻繁請假，耽誤了手底下另一個網大電影的程序，惹得投資商們很不滿，他與總監之間也鬧得很不愉快。
加上剛好有朋友喊他一起創業做獨立電影，鍾皓便下定決心要離職。
離職之前他找時玥談話，問她願不願意跟他一起去新公司。
時玥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她是真心崇拜她師父的，也很感激他一直以來對自己的器重。師父換工作還想帶著她，讓她感到十分榮幸。
但時玥的這個決定卻遭到了馳早的反對。
馳早認為現在影視行業低迷，創業風險太大，獨立電影很難找到可靠的投資商。
他建議時玥繼續留在九天。她已經在九天連續做了兩個出色的專案，上層領導基本上都認識她，對她也都很欣賞。鍾皓一走，她很可能會成為九天接下來重點培養的新主美。
這回時玥卻不肯聽他的。
首先她對師父的水平很有信心，相信師父無論去哪裡工作，都能做出驚豔的作品。而她自己，即使接替了鍾皓的位置，也不可能做出他的成就。
另外，師父走了，九天其他的那些藝術總監們她一個都看不上，根本不想留在他們手下做事，她寧願繼續跟著鍾皓多學點東西。
就這樣，她一意孤行地跟著鍾皓離職了。
儘管那時，她連獨立電影是什麼都沒搞清楚。
……
後來的事，卻被馳早說中了。影視行業持續低迷，創業艱難，獨立電影更艱難。
他們去新公司做的第一個專案，還未正式立項就遭遇撤資，第二個專案沒做多久也因為缺乏資金被迫停止。
不到半年時間，鍾皓朋友的影視公司就做不下去了。
好在那時候，有幾位投資人很看好鍾皓的實力與時玥的名氣，覺得他們倆若成立一個影視工作室，會挺有噱頭。
於是他們一起註冊了螢之森工作室。
剛開頭也確實不錯，他們拿到了很多投資。九天不少小夥伴都前來投奔他們。那些人很多是鍾皓一手帶起來的，現在聽說他成立了自己的影視工作室，紛紛離職跟過來。
新專案風風火火地開展，本來確實是很有希望做出一部大製作精品電影的。
然而，半年以後，在做完了前期設定與佈景，正要舉行開機儀式的時候，時玥遭遇了重大的輿論風波。
那是一段可怕的時期，惡評鋪天蓋地，她被黑到不敢出門，連螢之森工作室的名譽都受到影響，他們專案的投資商爭先恐後地撤了。
剛組成的劇組宣佈解散，前面的努力和開銷全部打水漂走……
再後面的一年，他們不斷找投資，又不斷被撤資，跌跌撞撞走到今天。
時玥不知道那些選擇從九天出來跟隨他們的同事，內心是不是十分懊悔。
也不知道馳早心裡是不是一直都在責怪她。
他曾經費了那麼多口舌勸她留在九天，也曾經那麼認真地教她做管理，還帶她認識九天的各位高層領導。他顯然是希望她在九天一層一層升上去的，升到一個能讓他家人看得上的高度……
而她卻搞砸了一切。
如果當初肯聽他的話留下，也許她確實能在九天能混得不錯吧。
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身敗名裂……
……
時玥站在實習生身後看他們畫畫，出了好一會神。
回神之後，她馬上責怪自己想這些做什麼。
雖然很艱難，螢之森工作室不是也撐下來了麼？
這一年他們的電影在風風雨雨中已經做出了雛形，再堅持半年就能看到成果了。
而且他們幾個月前不是剛拿到一大筆投資嗎？
想到在，時玥抬頭看了一眼給他們工作室投資的那個人。
那個人正站在胡萱的書架旁，擺弄她那些黑暗系手辦。
時玥雖然常常對許洛斐粘著她感到不耐煩，但心裡一直是很感激許洛斐的。
多虧了他，螢之森工作室才從瀕臨解散的局面挺了過來。
……
時玥正想著，聽見鍾皓在叫她，連忙走過去。
“怎麼了師父？”
“一直跟你說我們現在平級，別再叫我師父了，你就是改不過來。”
“師父永遠都是師父。”
鍾皓微笑：“有空開個短會嗎？這幾天公司趕著搬家，上次你提的那個計劃都沒來細說。趁著今晚有空，我們好好商量一下？”
“好啊。”
時玥答應著，跟鍾皓走進會議室。
兩人在椅子上坐下來。
“你上次說，想讓我們的電影在上映之前，先投出去參加國際電影節？”
“是的，師父。”
“其實近些年國內電影政策有調整，我們獨立電影也不是非得依賴國際影展才能生存，我們還是有很大機會能拿到公映許可的。”
“我知道。”
時玥儘量平淡地說：“可我現在名譽很糟，輿論一邊倒的在黑我。我怕我們的作品上映後會被人惡意刷黑。”
“這倒是有可能。”
鍾皓沉思道：“大眾很多時候確實沒有獨立的判斷力，容易跟風。即使是頂級作品，如果輿論刷黑，大部分人也會跟著給差評。”
“是的。所以我想，如果我們的電影能先在國際電影節上拿獎，就有了公正客觀的評判。”
“能拿獎固然好，但是很難，畢竟我們當初的設定和主題都沒有站在國際視角去考慮。”
“我知道很難，但我們可是國內最優秀的電影製作團隊，完全可以衝刺技術獎的。”
時玥一提到他們團隊就十分自豪。
螢之森雖然人員不多，每一位都很優秀。
他們從九天出來的這批美術師，從前可都是做大製作院線電影的。新招來的這些人也都是高手。
這一兩年雖然資金動盪，他們團隊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努力，窮得只剩技術和匠心了。
即使把現在的電影雛形拿出去，如果不怕輿論抹黑，也絕對是高分作品。
“再說我們的題材很有中國傳統文化底蘊，應該是國際市場喜聞樂見的。”
時玥接著說：“加上現在資金充足，我們來得及針對國際影展做些修改。”
“嗯，那就這麼辦！”
師父笑道：“我也很想能在國際上拿到成績啊！”
鍾皓雖然人到中年，內心卻有顆熱血少年的心。他是真的瘋狂熱愛影視制作。
從前在九天，他參與的都是商業片，以牟利為第一準則。外面看著他很受重用，其實在工作中他一直挺憋屈。投資方、出品方、編劇、導演，每個都會給他提各種各樣的要求，他期待的完美藝術效果得根據這些要求做出很多妥協和犧牲。
而且，他上面還有總監一直以主創的身份壓著他。總監總是想方設法討好上層領導，卻把一個個難題丟給美術部……
鍾皓那時候從九天離職，並不是一時腦子熱，他確實想做獨立電影很久了。
創業很難是不錯，但總算可以放手一搏。
其實時玥也是。
這幾年雖然很難，可如果讓她重新選一次，她想她還是會選擇跟著師父從九天出來。
在做獨立電影的這段時間，她真正發覺，這才是她熱愛的事業。
他們自己的團隊再也不像在九天時候那樣各做各的螺絲釘了。所有的美術師在做各自擅長工作的同事，也相互滲透。
所有的環節都互動了起來，大家可以對電影表現手法提出自己的想法，再討論出最好的點子，而不會一上來就被上面各種限制。
這兩年，螢之森的小夥伴們水平在突飛猛進，技術和藝術修養跟在九天的時候已經不能同日而語。
沒有出資方壓著的感覺實在太爽了。
尤其遇到許洛斐這種投資人，連他們的計劃書都懶得看一眼，對他們完全放任自流。
……
時玥跟師父聊了一會，大致討論了電影的修改方向，聊得十分興奮。
等他們從會議室出來，看見許洛斐坐在萱爺的位子上低頭打遊戲。
許洛斐聽到開門聲，扭頭對時玥一笑：
“開完會啦？”
“嗯，久等了。”
時玥開機把打算週末做的工作上傳網盤，弄完就打算回去。
她和同事們打招呼：“我們走了，你們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大家答應著，跟他們揮手告別。……
再次回到許洛斐的車上，時玥問他：
“你今晚是回自己住處，還是去你爺爺奶奶家？”
“都不要，我要去你那裡。”
“你想得美。”
許洛斐蹭著她：“拜託，我都等了你這麼久，讓我上去坐會總可以吧。。”
時玥無奈，但還是答應了。
於是許洛斐朝她的住處開去。
她的住處不算遠，往江邊開一會便到。
停車的時候，時玥聽到許洛斐用耳麥懶洋洋地吩咐跟在後面的安保們在樓下等他。
“你不早點回家，害得人家安保叔叔們也沒法休息。”
“他們想休息可以自己回去休息啊，”
許洛斐每次提到那幾個安保都很不耐煩：
“你以為我喜歡整天被幾個大男人跟著？”
時玥沒再說話，卻突然想起自己曾經問過馳早這個問題。
那時候他們剛跟許洛斐一起吃完飯，手牽著手在江邊散步。
“為什麼許洛斐身邊一直有保鏢？”時玥問他。
馳早沒直接回答，只是笑著說：
“需要安保的人，要麼特別有錢，要麼特別欠揍。你覺得許洛斐是哪種？”
“我覺得兩種都有。”時玥笑道：
“他欠了這麼多情債，肯定有一堆美女想揍他吧。”
“其實是許爺爺太小心他了。可能因為他的親人出過意外，之後許爺爺就對他保護得很充分。”
……
時玥看著車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的臉，有點恍惚。
怎麼又想起他？
可能因為白天看了那張合影，她今天總會不知不覺想起很多從前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