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敲,三更。終於黑咕隆咚的巷口傳來馬蹄聲,沈鈺忙上去牽韁繩,從馬上下來兩個女子,俱著白衣,還沒說話淚就往下滾。
“阿銀,流香,節哀!小聲點,莫讓旁人聽去了!先進來!”程英嚶見沈鈺也悲得惶惶,遂挑了大擔,迅速的讓沈銀和流香進府,門窗都闔死。
要知道沈銀對外還是流放之身,如今應該在江南吃苦,省罪,絕沒有戴罪之身還來弔唁大逆之人的理。
沈鈺和沈銀抱頭哭了良久,待勻了氣,他不放心的加了句:“來的路上可還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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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銀哭得字不成句:“父親出了事後,我就立馬從江南往盛京趕,到了又聽聞城中宵禁,我這身份哪敢白天來……好在你這小子平日結了善緣,禁軍裡有人護你,給我倆開了特例,許我們深夜奔喪……”
“都是有勞虎威都尉和驃騎副都尉,新御軍成立後,他倆分領主副將,自然是我信得過的人。”沈鈺亦是男兒淚落,“你們放心,後續的事我會打點妥當,萬萬不會走漏風聲。”
沈銀點點頭,眼睛更紅了:“好小子,長大了,行事成熟多了……若是父親還在,嗚嗚……”
幾人又哭成一團,晚風蕭瑟,白幡飄,黑髮人送白髮人,黃泉還沒去,人間就斷了魂。
程英嚶抹了抹眼眶,將流香拉到一邊:“好丫頭,你且告我,你家姑娘怎麼想的?我怕這事對她打擊太大,她一衝動做出傻事來!”
流香啜泣道:“良家子您放心,自聽到訊息,蘇仟老爺他們也幫著勸,我家姑娘最開始是想做蠢事,現在好歹冷靜過來了……”
“我不是說這個。”程英嚶打斷,朝沈鈺努努嘴,“板上釘釘的證據是那個西域人,是呂家從沈府搜出來的。我湊巧見過……十有八九是沈鈺帶回去的人,我怕阿銀誤解什麼……”
流香眨巴眨巴眼,明白了:“這個,良家子您也莫多心。奴婢在沈府的時候,沈府的私牢關了多少見不得光的人,雖是號稱天機的大賢之族,也不是什麼事都往上報的……鈺少爺和我家姑娘已經透過信兒了,當時那個西域人放在自家審,是妥當的決定,名門都講究家醜不得外揚啊。”
程英嚶嘆了口氣:“說來說去,還得怪在呂家頭上。”
“可不是,名門大宅裡的私牢,可不是外面的人想搜就能搜得到的,這裡面的古怪啊,應在呂家。”流香看了眼上香的沈鈺和沈銀,壓低語調,“一家子的賬,還是得關起門來算,外人莫多摻和的好……!”
話頭戛然而止,流香捂住嘴,驚呼啞在喉嚨裡。
府門外傳來車轍聲,然後是裙履聲,有人向靈堂來了,在寂靜的深夜裡格外聽得清。
所有人都嚇得一哆嗦,程英嚶眼疾手快的把沈銀往堂後藏,又念及自己良家子的身份,就算戴著帷帽,就怕一萬,惹出風雨來也非她本願,遂乾脆拉了流香,三個人都躲到了佛像後。
甫剛站定,前廳的門開啟,香風盈盈就飄了進來。
“怎麼是你?”沈鈺的聲音驟然冷若冰霜。
“鈺表弟,我,我來最後送送姑父。”怯怯的女聲響起。
旁邊沈銀的手一涼,程英嚶連忙按住她,然後自己探出半個頭去瞧,來者是一名女子,取下了帷帽,眉眼和沈銀有些像。
聽口氣,就該是安邑呂氏的嫡女,呂招娣,沈銀和沈鈺的表親,沈圭的內侄女。
沈鈺咻地雙手攥拳,攥得咯咯響:“呵,盛京城中誰都可以來送我父親最後一程,獨獨你呂氏……不,配。”
最後兩字一字一頓,咬得刻薄,呂招娣白了臉。
她沉默,有她的心虛,記得不久前她吵嚷嚷著要父親幫她選出嫁的花式,沒有通傳就闖進了書房,然後所見父親倉皇地將一封書箋投到火塘裡,臉,甚至有些扭曲。
餘光瞥見那封書箋,瘦金體的字,沒有落款。
後來,就是她父親帶兵闖入沈府搜查,像是提前就知道了鉅細般,十分精準的直奔私牢,在沈府都還來不及銷燬證據的時間裡,就抓走了那個西域人。
再後來,安邑呂氏,終於擺脫了幾十年的字首:沈氏姻親,不,從今後起,是天家一家了。
“鈺表弟,我今天來只是作為自己,想送送姑父……小時候我們一塊兒去廟會,我總被推來搡去的人群嚇哭,被父親罵沒出息,姑父每次都擋在我面前……”呂招娣的聲音不穩起來。
沈鈺只是冷笑,呂招娣如何提及舊事,他的厭惡就如何濃,兒時兩家確也有過和睦的歲月,但自打母親去後,兩家就再沒了往來。
去人多的地方都能嚇哭的少女,連路過沈府的膽量都沒了,因為父親不止開始罵她,還每天鎖了自家府門,逼著她往名流如織的宴會裡去,如此釣得金龜婿。
少女覺得自己像窯姐兒,哭都沒人為她擋了,卻終於遇到劉仁,於是,她覺得這輩子,或許得救了。
梆子敲,夜色深,靈堂裡二人相對如仇,呂招娣不敢上前,沈鈺也目光凝冰,終究是無話可說。
“你,還有銀表姐,好好保重……待戰事安定,我就要嫁去江南,今後……也不會再見了罷,告辭。”呂招娣咬了咬唇,轉身離去。
沒想到沈鈺的聲音從身後飄來:“是了,還未恭喜你嫁入劉家,光宗耀祖,劉大人的聘禮已經進了京吧,連宮裡的聖人皇后等也給帶了禮,成箱的江南好物,諸如什麼戴春林香粉鋪的胭脂啊……對了,戴春林的胭脂,旁人都有,卻獨獨給呂家的聘禮中,不會有這一份的。”
呂招娣一滯,僵住。
沈鈺還不放過她,幽幽道:“是啊,你怎麼會有呢?那是劉仁年少時,送給心上人的胭脂。此後送遍世間人,都不會送給你了。”
“你,你怎麼知道……”呂招娣渾身篩子般的抖起來,瞳孔放大。
沈鈺大笑,淚水劃過臉頰:“可笑,呂家還在欲蓋彌彰麼!世人又不是傻子,流言茶館裡都有幾個版本了!就你自己還騙著自己,否認那個人的存在麼!”
“沒有!!皇后娘娘說沒有那個人!!!”
呂招娣尖銳的叫了一聲,淒厲的,倔強的,在深夜的靈堂裡格外瘮人。
沈鈺半憐憫半嘲諷的看著她,伸出食指豎在唇心:“噓……表姐,不要騙自己了……你那十里紅妝的盡頭不是得救了,而是……新的墳窟。”
呂招娣瞳孔猛縮,兒時去人多的地方都能嚇哭的她,從此再沒什麼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