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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五陵

遲春,也即尉遲春,一揚手,利落的接過酒葫蘆,卻沒有飲,而是扭開嘴兒,輕輕地灑在雪地上一痕。

“哥哥,我又見著薛阿哥了。我倆喝酒哩,你嚐嚐。”

低語摻雜在呼呼的朔風裡,並沒誰聽見,只是或許太凍,女子無聲無息紅了眼眶。

仰頭,酒灑,烈入喉腸,女子微醺,悲喜都化在了不言中。

“你呀,年少時莽撞性子,飲酒急,總是嗆得大口咳嗽。如今倒穩重了。”薛高雁看著她,笑。

女子扔回去酒葫蘆,咧了咧嘴角:“尉遲春莽撞,掀了天都有家族擔著,遲春卻不敢,做奴才的,腦袋都是掛在褲腰帶上的。”

梆子敲響三更。夜色中的風雪更急了,呼呼的,雪沫朦朧了薛高雁的眉眼,看不清他是何神情。

“尉遲家啊,如今就剩了你一個,還呆在盛京。勸了幾次你跟我去南方,雖不富貴,但也沒人使喚你,何必在這兒,給趙家的人當奴才。”

尉遲。

這是一個已被史官書寫為“滅門”的姓氏。

東周三百年,尉遲家屢出重臣,滿門賢良,雖不及“文賈武程”,也是紫袍金帶的名門,是拱衛蕭周,支援變法的頭陣。

可惜。一朝成王敗寇,洛氏大案後,這個家族頃刻就被遺忘在鮮血和灰燼裡。

“人們只會歡呼勝利者,失敗者,早就被踩成鞋底的泥了。”遲春涼涼一笑,“我現在就是個宮裡當差的,自稱奴才都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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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高雁卻深深的凝著女子,瞳仁在夜色中雪亮:“習慣?呵,是因為你自己的選擇吧。”

遲春倦怠地眨眨眼,沉默,回憶總是太刁鑽,輕易的就能教人賠了一生。

當年洛氏大案爆發,尉遲家的主心骨,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其餘的,也是倉皇舍了尉遲的姓,從此四散流離。

堂堂名門分崩離析,世人急著賀喜右相,嗤笑他們跟錯了主子。

當年的她,還是個半大丫頭,頂著慘白的小臉,忙著從熊熊燃燒的府邸裡,搶出尉遲季的牌位。

逃離的族人們也忙著從火光裡搶值錢東西,最後在“尉遲”姓上撈一把,曾經眾星捧月的她被擠來擠去,撲通一聲栽在瓦礫裡。

滿嘴嗆的灰和土,還有血腥味。

十幾歲的她終於忍不住,哇一聲,哭得小臉黑一片紅一片。

這時,一雙錦繡鑲寶的繡鞋停在她面前。保養良好的手把她扶起來,認真地為她把小臉上的灰濘拂去。

“曾經有一個人給我說,胭脂,是女人的盔甲。當你抹上後,就不許流淚了。”

她抬眸,彷彿看見了江南的一枝瓊花,卻噙了比身後的烈火還亮的精光。

“要麼跟著族人浪跡天涯,朝不保夕。要麼折斷自己的脊樑……活下去……兩個選擇,你選哪一個?”

那瓊花般的女子蹲下身,看著她的眼睛道,語調很輕,卻字字千鈞。

她說,她叫劉蕙。她說,她身邊正好缺一個忠心人兒。

活下去。

她選擇了後一種。

然後,尉遲春死在了那場火裡,帝宮多了個叫遲春的奴才。

而這個奴才,此刻看向了薛高雁,笑,如有火光,映亮她的眸。

“薛阿哥,從那時起,我的答案,就是活下去。所以,別勸我了,比起輾轉四方或綠林為伍,宮裡雖然膝蓋軟點,但好歹能安分地活下去……我不像你和哥哥那般了不得,我當年沒出息,現在也一樣。”

薛高雁愣了愣。旋即仰天大笑,激得風雪都打了旋兒:“你們一個個的啊,還不如我瀟灑,說走就走了,何處不可為家!”

遲春連忙伸手去捂男子的嘴,嚇得心肝都要跳出來了。

“小聲點!不要命了!薛阿哥,你真不該進京!當年你名聲太盛,京中見過你的舊人不少,萬一被人認出來,免不得腥風血雨!還是說,你突然北上,有什麼打算了麼?”

“不錯!”薛高雁接了話,無意隱瞞,卻突然斂笑,正色看向遲春,暗夜般的眸底霎時電閃雷鳴。

“來幫我吧。小春妹。趙胤,也欠了你們尉遲的。”

“哪怕我會因為活命,隨時有可能倒戈麼?”

遲春似笑非笑。

雖然尉遲家的滅亡不是趙胤下的手。但帝黨和右相黨,因為變法你死我活,趙胤身為右相黨的魁首,根也出在他身上。

不是劊子手,是下判決的人,一樣有罪。

而懲罪的人,選擇了活下去。

“呵,我薛高雁的故友,我自會護她周全。”薛高雁伸出手來,“所以,這種可能,不存在。”

遲春眸色閃了閃,伸出手去。啪,三聲清響,擊掌盟誓。

雪越落越大了,朔風鬼哭狼嚎,捲起廢園子裡的灰燼,一層層蓋在一塊碎成兩半的牌匾上。

那匾雖已被砸了。但掉下來的金漆,蛟龍的紅泥印章,顯示著它曾經的華貴和煊盛。

依稀辨得上面兩個大字:五陵。還有兩旁一串對子。

睥睨青史,糞土當年萬戶侯,指點江山,平治亂世我為先。

如今,卻都被掩在黑乎乎的髒雪裡,上面還有幾顆麻雀的鳥屎。

十一月中旬。盛京銀裝素裹,玉山的紅梅開遍,豔紅天。

吉祥鋪裡的火塘燒得旺盛,四個人擁著新作的鹿裘,在塘邊烤得舒舒服服,臉上都帶了紅光。

似乎是在商討些什麼,鋪門暫時關了,空氣有些凝重。

“趙熙行的事,必須得理一下。”婆婆首先開口,“看樣子,他認出了二丫頭,估計還有三哥兒。那我倆呢?”

所有人看向花二。後者搖搖頭:“我不確定。不過,趙熙行打小腦子生得好,應該沒忘故人臉。”

“這就不好辦了。我們本就是見不得光的人,如今被趙家的東宮給擰出來了。”阿巍的指尖摩挲著長刀,“福禍難辨啊。”

花二心裡一跳,連忙介面:“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趙熙行不是那種人……”

“不是?呵,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新王朝的根基,全都是建在血上的。”花三打斷花二,冷笑刺骨,“一個皇后,一個太子,一個將軍,一個姑姑,史書上都沒了的人,你覺得趙家人,會介意讓我們真的再‘死’一遍麼?”

不會。

兩個字的答案,在四個人心中同時響起。

但沒人說出來,鋪子裡一時寂靜到詭異。

金碧輝煌的帝宮之下,泡了多少血,埋了多少骨,他們比誰都清楚。

新的掌權者踏著地獄坐到金鑾座上,失敗者們只能在泥土裡恭賀他萬歲。

雖然火塘燒得熊熊,空氣熱到悶,四人卻覺得一股惡寒,嗖嗖往心尖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