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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暗夜

御史敲響了下朝鍾。百官魚貫而出,紅銅門轟隆一聲關上,家國大事都被一道門隔開。

東宮趙熙行,卻倚在漢白玉闌干邊,叫住了正準備出宮的趙熙徹:“懷陽!”

“長兄!”趙熙徹回頭一瞧,咧嘴笑了,撲稜撲稜地跑上臺階,“長兄喚我何事?”

趙熙行看著少年踩了滿靴的雪沫,略一蹙眉,緩緩彎下腰,為他把沫子撣乾淨,輕輕一句。

“堂堂親王,成何體統。”

趙熙徹撓了撓頭,嘻嘻一笑:“便不是親王,也沒見得我體統過!謝謝長兄,這下不會溼鞋襪了!”

趙熙行直起身,拉少年到簷下,一邊避著雪,一邊問他:“方才朝議之上,你為何力勸父皇南巡?你並不像是關心政事的性子,怎今兒如此積極?”

趙熙徹一拍掌,笑意更濃:“當然玩咯!江南啊,多好的地方。父皇只在繼位頭一年南巡過,後來便再沒去了。我至今記得,那兒的藕粉多麼好吃……”

“荒唐!”趙熙行猛地打斷,微微肅了臉,“東周無道,民生維艱,後來又經四月宮變,人心不安,九州上下早已千瘡百孔。”

趙熙徹被唬住。不解,但也不敢多嘴了。

趙熙行正色道:“開國易,守國難,天道自有盈虧。是以治世之初,父皇就提出了‘休養生息’,勿擾民生為百政之先。如今三年了,無為而治,你可還記得?”

“記……記得?”趙熙徹躲閃著目光,“父皇何時說過這些?我就記得父皇說,今兒中午肉絲兒鹹了……”

“你好歹是個親王,窗外事總得聞一聞。”趙熙行略帶了責怪,“南下江南,耗費甚巨,滋擾民生,更是有違初心。所以近兩年,父皇再不南巡。雖然父皇疼你,但你也莫不辨是非,由著性子胡亂諫言。”

趙熙徹低下頭,像個犯錯的孩子,悶悶道:“知道了,不去就不去。東郊祭祖我總得去吧。”

“這是自然。我們過年,也得去看看先祖,也是威懾蘭陵那邊的叛黨。”趙熙行話還沒說完,就又被少年氣出了一聲嘆。

“東郊啊,山楂可好吃了,凍得冰浸的。”趙熙徹眼眸發亮。

“罷了。記得提前記好禮儀,祭祖那天別出笑話。還有……山楂少吃點,脹氣。”趙熙行放棄了家國大義的說辭。

“好!懷陽記下了!”趙熙徹拉長了音調,嬉笑地應了,估計是沒聽進去的。

這樣天塌了都當是玩笑的少年,也不知說他是初生稚子,還是千年老妖。

趙熙行指尖在緗袍中微微攥緊,試探道:“懷陽,你是不是……偷拿了我的鑰匙?”

沒想到,少年沒有任何猶豫,點頭跟敲鼓似的:“是啊!”

“你一個親王,偷拿東宮的東西。雖然憑你我兄弟的瞭解,我知你大抵是貪玩。但……”趙熙行眼眸微眯,“若傳出去,這裡面的深意,就鬧大了。”

趙熙徹似乎被嚇了跳,偷偷的拉了拉趙熙行衣角,怯生生道:“長兄,我錯了,我錯了行麼?我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溜去了趟吉祥鋪!”

“吉祥鋪?見誰?”趙熙行彷彿被抓了尾巴的貓,忽的心提到了嗓子口。

“阿巍!”趙熙徹還是沒有隱瞞,笑得露出一圈大白牙。

趙熙行一愣,眨巴眨巴眼:“他?怎麼會是……他?”

“怎麼不能是他!就是他!只會是他!”趙熙徹瞬時斂了笑,像只小鬥雞般漲紅了臉。

“罷了。以後這種事,不許再有了。記得,在這座帝宮中,先是君臣,再有兄弟。”趙熙行留下一句話後,便拂袖而去。

原地就剩下了趙熙徹一人,佇立在漢白玉高臺上,暮色沉沉合攏,將他的身影湮沒在黑暗裡。

而這廂,趙胤回了上書房,扶在玉案上,蒼白的臉上豆大的汗珠滾,和方才金鑾殿上一言九鼎的天子完全兩樣。

宮人都被屏退,連來問安的繼後也被請了回去。偌大的金闕就剩下了趙胤一個人。

微微傴僂的背,發白的唇,滿頭的虛汗,和一個年過半百的長輩並無兩樣。

他手中攥著一張羅帕,上面殷紅的一痕血,觸目驚心。

“陛下,壓不住了。”一雙手拿走那張血帕,擔憂道,“以前草民開藥壓著,但治標不治本,這麼些年來,連藥也不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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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麼嚴重麼,這幾年不是好好的麼。”趙胤看向說話的男子,“孫櫓,孫郎中。”

孫櫓搖搖頭,嘆氣:“洛氏大案,五年啊,整整五年,您每一晚都要服用曼陀羅才能入睡。雖然量不多,但日積月累,肺腑裡早就埋下了隱患。”

頓了頓,孫櫓很熟練的將羅帕扔進火塘裡,火苗一卷,頃刻就化了灰燼。

“陛下,洛氏大案結束後那幾年,草民用藥幫你調理,但裡子都壞了的東西,華佗在世也無法根治,不過是壓著,讓它儘量晚一點爆發。但如今,壓不住了。”

趙胤扶著胸口,虛弱的喘著氣,臉色卻還算平靜,只有一絲遺憾。

“朕造下的孽,總得自己償。一切東西都有代價,哪怕貴為天子,也無法逃脫。”

孫櫓深深的看著趙胤,眸色微晃:“那五年,天下人都說,是右相最風光的日子,從無人知名到權傾天下,走上九州的最高點……然而事實是,那五年,是您最痛苦的日子吧,痛苦到,要每晚服用曼陀羅才能入睡。”

趙胤自嘲的笑笑:“……夫子說,不要手軟,他會很高興看到我,踏過血和屍骨,換來無上的權勢……夫子說,我和二郎,都是他最驕傲的學生……”

頓了頓,他捂住了眼,看不清他神情,尊貴無比的明黃衫子,竟在那一刻,落寞無比:“那五年啊,有人失去了老師,有人失去了同窗,有人失去了手足,有人失去了知交……”

“您卻同時失去了老師,同窗,手足,知交。”

孫櫓接了趙胤的話,眸底暈開一片浸涼。

“是啊,淚,只能在晚上無人看見時流,太陽昇起來時,刀還要繼續落下……夫子啊,學生賠了一生去懂了,何謂王道的規矩。”趙胤的額頭又劇痛起來。

那是成千上萬次的叩首,骨頭都碎了,鮮血和淚,將他湮沒過。

那個國子監的夫子,果然沒說錯,他會走過一段天下人以為是光輝璀璨,卻於他,是無盡暗夜的日子。

他走過來了。

然後,就剩下了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