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州渭南縣衙。
在縣衙後院是各位官員的住所,其中一個院落裡有三間瓦房,臥房裡面的人剛剛起床。
“楊郎,這麼早起來就收拾,是要出門?”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少婦睡眼惺忪地躺在榻上,看著丈夫的背影問道。
“娘子,昨晚收到長安大兄的來信,有兩件事要走一遭。”
此人名叫楊收,字成之,今年三十五歲,現任渭南縣尉。
他的妻子名叫韋東真,是京兆韋氏中韋審規的女兒。
韋審規是穆宗朝的御史中丞,曾任京兆少尹,二十六年前出使南詔,官終壽州刺史。
此人已經過世多年,韋東真是他的小女兒。
“什麼事要這麼早走,再睡一會嘛。”韋東真撒著嬌,她跟楊收感情很好,夫君也沒有納妾,家中只有她一個,二人如膠似漆,生下兩個兒子楊鑑、楊鉅。
如果是平時,楊收一定會溫言幾句,這時卻有些煩躁,他穿好鞋子,突然問道:“娘子,你和禮部侍郎韋愨(que)家到底是什麼關係?一會說是堂兄,一會說是堂侄?”
韋東真半坐起來,撩了一下披散在臉上的長髮,說道:“楊郎,你問這個幹什麼?韋愨是二房的堂侄,不過比我歲數大,家父早亡,母親自降一輩,讓我叫他堂兄。”
楊收說道:“我要去長安一趟,大兄來信說馬相公可能要出事,聽說韋愨消息靈通,我拜訪一下多知道點內幕。”
“那你只管去找,韋愨人很熱情,定會幫忙的。你大兄不會有事吧?”
“大兄是馬相公提拔起來的,我這個渭南尉也是馬相公舉薦,此次相公有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等自然要去幫著謀劃一番。”
楊收的大哥叫楊發,是太常少卿。
馬植與馬元贄認了同宗以後,開始自立,想從牛黨中獨立出來,他羽翼不豐,只有楊發一個心腹,楊收是透過大哥的關係才進入這位宰相視野的。
“你不是以前說,和你大哥不是一母所生,有些生分嗎?”
楊收一笑,對妻子道:“那是開玩笑的,如今哪家不是宗族排在第一,兄弟有些隔閡是自家人的事,在外面還是要互相扶持的。”
他的母親是長孫夫人,生了他和楊嚴兩個。
楊發是老大,和老二楊假,都是大夫人元氏所出,元氏是元稹同族。
楊收七歲就死了父親,一直是大兄楊發在管他,這其中的感情還真是說不清。
他一邊說一邊整理好行裝,告別妻子,帶了個親隨就上路了。
渭南縣本來屬於京兆府,後來華山邊上增設了華州,不久改名太州,渭南就一直在京兆府和太州之間轉來轉去,二十多年前又改到太州治下。
這裡離長安一百二十裡,騎快馬一日可以到達。
楊收天還沒亮就出發,路上經過三個官驛換馬休息,晚上日暮時分終於趕到了長安城內楊發的府邸。
門子認得是三郎君,就讓他們直接進去。
到了書房,楊收看到大兄正在桌案上寫字。
“弱羽怯孤飛,投簷幸所依。
銜環
唯報德,賀廈本知歸。
紅觜休爭顧,丹心自識機。
從來攀鳳足,生死戀光輝。”
他輕聲念了出來。
楊發直到收筆才抬起頭來,說道:“是三郎來啦,坐吧。”
“大兄!”楊收卻不敢怠慢,行禮之後找位子坐了。
“這是大兄的新詩?”
“不錯,應景的詩,一會去馬相公府上,總不能空手去,寫出來做為禮物。三弟最近可有什麼新作?”
楊發心中一哂,怪不得最後兩句說得如此肉麻,原來是特意為了拍馬屁,他看到桌案上墨跡未乾的毛筆,便說道:
“我以此筆為題,即興賦詩一首,請大兄評鑑:雖匪囊中物,何堅不可鑽。一朝操政柄,定使冠三端。”
“吾弟果然胸中有溝壑,他日定當鵬程萬里!”楊發聽了大笑。
“大兄謬讚了,聽說這次馬相公有些危險?”
“不錯,一會去他府上,相公可能要推薦你做集賢校理,改任監察御史。你打算怎麼回應?”
楊收一笑說道:“相公若是出鎮,大兄恐怕也要外放。我若是這時受了他的推薦,豈不是自尋死路?”
楊發點頭道:“我家的恩主是杜悰相公,確實不宜再跟著馬植,為兄是上錯船下不來了,你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既然大兄也這麼認為,若是一會馬相公問起,我當回覆說,我兄弟進退同心,當初二兄楊假鄉試沒有及第之前,我足不出戶在家苦讀。如今二兄只是在節度使府做幕僚,我不忍心先做御史。相公如果一定要提拔我,等我請教了二兄才行。”
楊收年少時就有文名,被稱為神童,當年他在確實二兄楊假及第之前,一直沒有去考進士,這件事非常有名,兄弟和睦為悌,所以被時人稱之為孝悌義舉。
楊收拍案擊節,高聲笑道:“好,好!如此應對,馬相公必定嘉許,三郎真我家千里駒也!”
……
安仁坊杜牧府。
崔氏正張羅著晚上的宴席,今晚要宴請的是大理寺卿裴儔、戶部侍郎裴休、御史大夫裴俅三兄弟。
杜牧一家搬到安仁坊後,還沒有舉辦過喬遷之宴,今晚也算是補辦一次。
此時夫君還沒有下衙,家中的人手還是比較緊的。
所幸這次宴會只是邀請親朋好友,規模不大,她還應付得來。
很快到了下午,裴儔的妻妾和孩子先到了府中。
曹師兄弟倆個和這些孩子們一起去玩,崔氏陪著老大裴儔的妻子杜氏和妾室一起說話。
過了不久老三裴俅的妻妾子女也來了,杜牧府中更是熱鬧。
到了晚上放衙,杜牧和裴儔三兄弟一起回來。
老大裴儔是杜牧的姐夫,杜牧先見過姐姐和兩個外甥裴延翰和裴延魯,這二人都比較大了,恐怕不久就會參加貢舉考試。
然後是老三裴俅的家眷,其中就有他的次子裴澈。
這個小童更漂亮了,長得像個女孩子。
裴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潭州,參加三兒子法海出家的法會,還沒有回來。
幾
家人寒暄一陣,大人小孩分開圍坐在兩桌。
這幾家的家風都很好,講究食不言,寢不語,吃飯的時候沒人說話。
很快用完了晚飯,婦人們帶著孩子們到後面去玩,杜牧把裴氏兄弟讓進書房。
紅蕊上了茶就退出去。
“牧之,聽說你最近一直在上表請求外放,不知此事運作的如何?”老大裴儔喝著茶問道。
杜牧嘆了一口氣說道:“一言難盡啊,姐夫,我已經連上兩啟,但宰相們一直沒有同意,也不知是不是崔鉉在從中作梗。”
老三裴俅笑道:“崔臺碩現在是我牛黨魁首,雅量高致,不遜於公瑾(周瑜)當年,想必不會因為周墀刁難你,恐怕確實是沒有合適的位置。”
“可是杭州太守出缺,我不敢去爭,只是想求湖州,竟然也不可得。崔鉉怎麼會沒有刁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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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休搖頭嘆氣說道:“這個事崔臺碩悄悄跟我說過,還是當年的事留下的禍患!”
杜牧一愣,問道:“是前朝的事?”
“不錯,你還是把為武宗歌功頌德的文章都燒了吧!”裴休又說道。
杜牧頹然說道:“有些文章已經流傳出去,燒了又有何用?”
“那總比什麼都不做好!”
“讓我再想想……”杜牧還在猶豫,他有些捨不得自己的文章。
老大裴儔這時也明白過來,說道:“牧之,當年我就說過,做人不要首鼠兩端,如今落得裡外不人!”
“先帝暴虐,我等首當其衝,小弟不過是為求自保,說了一些歌功頌德的話,當時又不是我一人如此作為……”杜牧悻悻說道。
“但你聞名天下,而且前幾個月寫的那篇《杭州新造南亭子記》盛讚武宗毀佛,皇帝知道了自然心中不悅!”裴俅也插話道。
“這確實是不識時務!也只有周墀這個愣頭青才敢把你調回來,看來不是哪位宰相刁難你,而是不肯為你得罪皇帝!”裴儔作為姐夫,說話更不客氣。
裴家三兄弟對武宗都很不滿,所以也不說‘先帝’,而是直接稱其廟號。
“原來如此,新任杭州刺史李十九造了個亭子,託人央我寫篇文章,想不到問題出在這裡!”杜牧頓足道。
李十九名字叫李播,字子烈,族中排行十九,今年六十歲,出自趙郡李氏,也是名聲很大的詩人,受到白居易的推重,他喜歡把自己的詩送人,所以傳世的作品不多。
杜牧走到書房一角,停了下來。
這裡都是書架,杜家祖上就以藏書眾多聞名,現在只不過略微恢復一點舊觀。
他從一個格子上抽出自己的文稿,走回桌前攤開細看一遍,嘆了口氣,出門讓左奎搬出冬天才用的炭盆,點燃後把稿子扔進去!
“即便如此,此文李播那裡還有一份,恐怕……”杜牧道。
“你只要主動燒文,我等便會傳揚出去,陛下到時自然會知道。”
杜牧也明白過來,文章本身不重要,這其實是個態度問題。
都到了大中朝了,皇帝是篡位上來的,你還敢為前朝皇帝歌功頌德,想幹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