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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回 千年

玉竹的曳地裙襬拖過滿地凌亂的竹葉,微微簌簌,她的面色微白,眉心彷彿有一絲憂色,美人蹙眉向來惹人憐愛,只可惜暗夜沉沉無人識。

她一路無聲無息的行至書房,輕輕靠在樹下凝望良久,遠遠房內燭影綽約,白商陸端坐於窗下桌案前,垂首執筆彷彿在寫些什麼,對窗外的情形分毫不知。

透過窗欞,玉竹望了許久,徘徊許久,幾番抬手,終是沒有勇氣叩門,直到天邊微明,她才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三回頭的離去。

玉竹轉身離去的一瞬間,白商陸竟然陡然起身,望了窗外許久,最後將寫了一夜的薄紙拂到地上,可那頁薄紙上寫了整夜竟都只是空白,原來他一直都知道,全部都知道,只是他們都在等待中錯過了彼此的心思,本就難以捉摸的心思,你不言我不語,只怕就更分辨的清楚了。

真不知白商陸是沒有做將軍的命,還是天生的掃帚星,這一仗他仍舊是大敗,被石決明扛了回來,敗軍之將本不會有人相迎,可白商陸抬眼一瞧,如血殘陽籠罩的城門下卻立著玉竹,容色淡然仿若無事發生,牽一匹瘦馬相迎。他神情微動,卻只在轉瞬之間便散盡了,艱難道:“來看我的狼狽不堪。”

玉竹掃了他一眼,眸光卻落在了石決明的身上,抬手撩過額前的碎髮,輕笑一聲:“你又不是頭一回大敗而歸,有什麼可看的,我只是來看看故人。”

白商陸痛的緊閉雙眸,仔細一瞧,彷彿眼角還掛了些許淚珠兒,他一身的重傷輕傷,大敗已折損了他的名望,而玉竹冷如寒冰的言語,更是擊碎了他僅剩的自尊,如何能不痛,故而他一入房門,便陷入昏迷,整夜只喃喃說著什麼,仔細一聽,竟是玉竹的名字,守在他身邊的玉竹怔了一怔,對石決明說道:“他不能死。”

石決明一怔,搖搖頭:“你可知道他受的什麼傷。”

玉竹抿著唇角一笑,如春日繁花綻開:“知道,有你我在,什麼傷都傷不到他。”

石決明的手一頓,指尖的珠串簌簌散開,夜風自窗欞襲入,細碎的粉末紛紛揚揚,彷彿一層輕紗,將他的神情籠的不那麼分明,聲音卻及其決然:“他的死正是你的解脫,我求之不得,怎還會幫你。”

玉竹定定相望,終年哀傷的眸子亮如晨星,閃著異樣的光彩,格外的從容:“你會的。”

石決明死死拽住她的手,滿是哀痛的連連搖頭:“我不會的,玉竹,我告訴你,我不會幫你的。”

玉竹卻決然抽出手,取出一把匕首,在眼前一晃,喃喃道:“你會的,你知道的,若他死了,我也活不成了。”

言罷,她重重望了石決明一眼,他眸光一暗,顫抖著捧了盞燈過來,將匕首燒熱,在白商陸的胸口與玉竹的掌心上劃過血痕,玉竹涼涼一笑,抬手按在了白商陸的傷口上。

不知過了多久,玉竹緩緩收回手掌,面色青白,如微白的天邊,無一絲血色,折騰了一整夜,天邊露出微光,那是世間的生機,亦是白商陸的生機。

石決明抬起手想撫一撫她的面龐,卻終是在她面頰邊上停駐,良久,才長嘆一聲,負手立在窗下,目光遊離不知落於何處:“往後,你打算怎麼辦。”聲音淡而遠,一如玉竹現下的脆弱光景。

“沒什麼打算,過一日算一日。”玉竹坐在床邊,眼眸一刻不眨的望著白商陸,彷彿下一刻便再也看不到了,才要在這一刻,將這一生都看盡。

“你在這也不痛快,乾脆同我走罷。”石決明總算鼓起勇氣,疾步行到她的跟前,握住她的手。

玉竹搖搖頭,極快的抽出手,輕笑道:“只求你一樁事,不要告訴他此事。”

晨曦如血,斜入房內,在青磚烙下深深淺淺的金色痕跡,白商陸緩緩醒來,眸光一如往昔的淡漠,甚至有些恨意,死死掐住了玉竹的手腕,冷冷道:“你就如此恨我,恨不得手刃了我。”

玉竹一怔,攔住了本想解釋的石決明,仍舊淡笑:“呆了這麼些年,功夫都費了,刀鋒偏走,還是沒能殺了你。”

話未完,她已被白商陸推倒,重重摔在地上,揚起的輕塵蒙了她的雙眼,蒙了那一張斷了生機的面龐。

在那之後,便是半楓荷一直侍奉在側,直到白商陸痊癒,而玉竹是真正的纏綿病榻,一病不起。白商陸從未過問過她的病,彷彿她從未病倒過,或者是她從未出現過。

反倒是石決明,每日都打發人快馬加鞭送來各色藥材和補品,隔三差五的親自來看玉竹,毫不忌諱白商陸怨且恨的目光。

就這樣拖了大半年的功夫,玉竹的身子竟有了好轉,勉強可以起身下床,只是比身子盛時的她添了幾分憔悴孱弱,她想,或許這便是迴光返照的意味

這一日,白商陸攔下在院中閒閒而行的玉竹,眉眼間皆是寒意:“過幾日我要辦喜事。”

“喜事,是沖喜罷,只怕你的身子熬不到大喜之日。”玉竹抬了抬眼簾,淡然的話如白刃,只想一刀取了他的性命,多一刻都不想讓他活著。她有這樣的本事,能單騎闖戰場,功夫自然不差,只是從前,他的命是她救回來的,那是她不願記起的從前,也是他一劍割捨的從前,或者說,再如何的想讓他死掉,卻也不想讓他真正死掉。

“要叫你失望了,我早已痊癒,要納半楓荷為妾。”

“她也配。”斜陽裡揚起一陣輕笑,透著幾多寂寥,再如何的繁華似錦,花事荼蘼,終是要落幕了。

“她若不配,你便更不配.....”

“怎樣,想休了我,娶她為妻。”玉竹揚起頭,眸光落入竹林深處,眼角緩緩攢出落寞笑意。

“那又有何不可,她如玉之身跟了我,為妾是天大的委屈了。”

此言一出,玉竹還能有什麼不明白的,要緊的不是他娶的是誰,不是娶得那個人能不能生養,要緊的是如玉之身。原來他不是不在意她的過往,而是如吃了黃連的啞巴,有苦難言,才會將情緒斂得極好。

玉竹的臉色由白轉青,最後灰敗的如斜陽裡的暗影,無一絲神采:“若要她進門,除非我死。”

“不必。”他從袖中取出一物,擲到她面前:“我已寫了休書一封,你不必尋死,下堂求去便可成全了我。”

玉竹騰騰退了幾步,死死盯著地上那一紙休書,蹲下身去,極快的揉在掌心,眼窩裡聚起水霧,卻在起身前逼了回去,令人察覺不出她曾軟弱過,輕笑著丟下冷冰冰的兩個字:“多謝。”她最終等來了這一天,表面裝得冷淡無謂,笑著去掩飾,其實心裡比什麼都疼。

白商陸一陣錯愕,他看明白她是在以淡漠對抗淡漠,往日裡她的種種努力,落在白商陸的眼中皆是錯的,她做什麼都是過,說什麼都是錯,一眼花開,一眼花落的光景,疏離隔閡便已種下,在心底生根發芽。

她跟過石決明,這是她人生最大的敗筆,洗不清剪不掉,終歸都只是她的過錯,她與白商陸也只能錯過,許下的期諾都成了空白。或許當初,她在石府時就一脖子吊死,也要好過如今備受羞辱,淒涼度日,好歹還能落個貞潔烈女的清譽在身。

白商陸是她心中最放不下的,原本以為他對她亦是如此,可直到他徹底放下她的那一刻,她才明白,她失去的不單是錯付的真心,國破的那一刻,她本就該殉了那染血的河山,為了他才苟活到今日,如今這活著的唯一理由都失去了,她的眸光黯然失色,灰白的沒有生機。

之後種種,與玉竹再無關係,有了那紙休書,她不再是白商陸的夫人,她只是亡國公主,白商陸能容她住在白府,已是顧念舊情了。

白商陸迎娶半楓荷的那一日,前廳熱鬧喧囂,觥籌交錯,白商陸身著大紅吉服,眼角眉梢皆難掩喜色,他娶玉竹之時都未曾有這樣的喜色,其實想想也就明了了,那時的他只有難以介懷的羞恥感,怎還會溢滿喜色。

在那偏僻到數年不見人影的屋子裡,玉竹著了正紅衣裙,描畫了精緻的妝容,遮蓋住灰敗的容顏,平靜的躺在榻上,心口處的匕首閃著刺目金光,鮮紅的血跡漫過,彷彿那一年綻開的骨紅照水梅。

一襲如瀑青絲散至腳踝,夜風拂過白衣烏髮,如她飄零慘淡的收場,她終是死了,死在了這個微涼的飄雨秋夜,這是她預料之中的結局,是自她跟了石決明那天起,便已註定了的結局。

玉竹的死驚動了石決明,他不顧一切的趕來,撲到玉竹的棺木上痛哭:“玉竹,玉竹,這就是你要等的人,這就是你說的值得等待的人,他值得嗎,玉竹,你為什麼這麼傻。”

他轉身揪住白商陸的衣領,一步步將他逼入牆角:“我將她完完整整的交給了你,你為什麼要毀了她,為什麼要休棄她,為什麼要逼死她。”

“完完整整,你這個始作俑者,根本沒有資格來訓斥我。”白商陸遠遠望著紅顏盡逝,面上淡薄的毫無情緒,同他往日看玉竹時的神情無二,並沒有因她的死,而起些許波瀾。

她與他之間,愛的深淺難測,本就不平等,她的愛深如一眼萬年,而他的愛淺如驚鴻一瞥,原就沒有深情,又何來悲慟難掩。

石決明抬起玉竹蒼白的腕子,臂彎內側赫然烙著一顆如血紅點,那是她清白之身的明證:“她只是我名義上的妾室,我從未碰過她分毫,新婚之夜她就對我言明,她心裡只有你一個人,若要逼她從我,她就唯有一死,我敬她重她愛她,不願逼迫她,而那些流言,不過是我有意

放出來試探你,看你對她是否真心,可笑啊,可笑那些流言,竟成了你逼死她的藉口。”

“不,你騙我,你與她都在騙我。”白商陸的面色刷的一下慘白,石決明死死盯著他,扒開白商陸的衣領,露出他胸口的的一道傷痕,再翻過玉竹的手:“你看看,好好看看,這世上還有誰會拿性命去愛你,像她一般沒有雜念的愛你,若不是她替你以血換血,你以為你能熬得過蠱毒,還會有命去娶什麼新人,玉竹她早晚都會死的,你就如此的迫不及待,一刻都等不及,要早早的逼死她。”

石決明退了幾退,握著玉竹的兩柄長劍,夾帶著滿腹恨意刺了過來,根本不給白商陸半點躲閃的餘地,在他的脖頸上留下深深的血痕:“這一劍,是還她第一回救你的情意。”

劍身抽離,帶出斑斑點點的血珠灑落白牆,又朝另一側狠狠刺去:“這一劍,是還她第二回救你的情意。”

這兩劍刺得恰到好處,即不至令他失血過多當場斃命,卻也留下了要帶上一輩子的猙獰痕跡,格外的刺目驚心。

隨著玉竹的死,事情到此是真正結束了,一切的糾葛都夾雜著血色落幕,所有的愛恨間都豎起生死高牆,從此她與他,無關相思無關恨,石決明不願再多看他一眼,轉身道:“至此你們恩怨兩清,再無瓜葛。”他俯身抱起玉竹,那溫柔的樣子,彷彿她還活著,可以聽到看到他的一切,他輕聲道:“走罷。”

直到這一刻,白商陸才回過神來,才明白死才是最徹底的失去,世間再沒有人會像她那樣待他,會拿性命去愛她,他一把拽住了玉竹的裙裾,指甲摳的發白,如他的話語一樣蒼白無力:“不,你不能帶走她,她是我的夫人。”

“你的夫人,哼,我還要多謝你的一紙休書,成全了我們。”石決明抖了抖那頁薄紙,淺淺墨色隔開了半生情緣,他揮了揮手,登時衝過來數十個隨行侍衛,七手八腳的將白商陸拉開,石決明背對著他,冷冷道:“你可得好好活著,你要時刻記得,你身上流著的,是玉竹的血。”

白商陸頹然跌坐在地上,眸光暗淡,灰敗的臉如殘陽墜下後的暮色,了無生機。側目,一枝翠竹擺在棺木中,像極了玉竹孑然而止的嬌嫩年華,她身後千年的光陰似水流轉,傳說中只餘下了圓滿的戲份。

千年前的光陰隨著玉竹的死就此湮滅,只一瞬間,眾人便回到了青州的那處院落。

曲蓮的生魂已經歸位,自千年前的舊事中醒來,抬眼望著落葵瑟瑟發抖的樣子,不由的笑起來,笑的那樣暢快舒心:“沒有想到,我無意間滴入螺鈿鏡的血,竟幫我解了心頭大患,落葵,我果然料得不錯,翻出千年前的這樁舊事,你會痛不欲生,如此一來,京墨就會對你徹底死了心,我再不用日日擔心你們會藕斷絲連,這樣才不枉費我用生魄進獻螺鈿鏡七日,落葵,千年前,你害了我的骨肉,千年後,你又害了我爹的性命,如今看著你痛苦難當,我心裡實在是痛快。”

落葵蜷縮在蘇子懷中,如同一隻受了驚嚇的小獸,渾身戰慄不止,臉上蒼白無一絲情緒,亦無一道淚痕,彷彿淚已隨著千年前的舊事流完了,雙眸已經乾涸,她眼珠木然一轉,嗓子已是倒了:“你,便是當初的半楓荷。”

京墨緩緩挪到她的跟前,抬手想要撫一撫她的面龐,卻被一直沉著臉色的蘇子重重開啟,他張了張嘴,終是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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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葵冷眼望著他,他的眸中映出自己的模樣,一如當年了無生機的蒼白,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心甘情願,亦是他們的自作自受,她恨他們,更不會原諒他們,她抬眼望著京墨,復又望向曲蓮,冷然道:“此生此世,永生永世,我與你們,死生永不相見。”

蘇子扶落葵躺下,冷笑著一步步逼近曲蓮,抬手捏住了她細弱的腕子,似笑非笑:“曲蓮,你修為大漲,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說著,他將那腕子捏的益發的緊了。

曲蓮一驚,又羞又怒的連連掙扎,卻掙扎不開,只怔怔望著腕子上印出青紫色的指痕,旋即血脈湧動,沿著手臂一路蜿蜒,在腕間一陣翻騰,像是有無數條蟲子藏在血脈深處,不斷的想要破開肌膚衝出禁錮。

落葵一直昏昏沉沉的睡著醒著,睡時,是無休無止的噩夢,驚出一身身的冷汗浸透衣衫;醒時,是無知無覺的吞下送到唇邊的一切吃食,無笑無淚亦無話,任誰喚她,都只是微微動動眼皮兒,再沒旁的動靜,人一分分的瘦下去虛下去,原本還可以倚在廊下站上一會,看落葉紛飛,雲卷雲舒,後來便只能倚在榻上坐一會,看日出日落,光陰飛逝,再後來便只能躺在床上,看紅燭滴淚,輕紗搖曳。御醫來了一撥又一撥,皆是搖頭嘆一句,哀莫大於心死,醫得了病,醫不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