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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八回 前塵(四)

落葵抿了口茶,強按下心底的微痛,勉力笑道:“那你的婚事也該有個結果了。”

半夏眸中噙著清愁搖了搖頭,怔怔愣了許久,直到一張如玉粉面漾著炫目的紅暈,眉眼間不自知的浮現出溫柔笑意,方才籲了口氣道:“只可惜婚事是婚事,心意是心意,你不知道罷,六百年前,六殿下在凡間娶了個凡人姑娘回來,封了側妃,那姑娘有了身孕,殿下時時注意,處處小心,可那姑娘的胎剛剛一個多月,便不知出了什麼差錯,母子俱亡了。”她唏噓不已,嘆道:“當時六殿下把那個姑娘照看的很好,誰都不能輕易去擾了她的清淨,這宮裡除了藥君時時進去請脈外,沒有旁的人見過她的模樣,可饒是照看的這樣好,還是死了,我聽司命說,六殿下後來找他看那凡人的運簿,才知道那凡人已經灰飛煙滅了,連輪迴都沒有了。從那以後,六殿下便將自己關在宮裡,一關就是五百年,畫了無數幅畫像掛在殿中。”

夜風穿過樹梢,越過庭前凌霜綻開的各色菊花,吹散了浮雲,嗚嗚咽咽的在窗下襲過,四下裡起了薄霧,朦朦朧朧的一片,只餘下高空中的一彎弦月光華依舊,灑下清寒的月影。落葵搖頭輕嘆道:“按說六殿下將她照看的如此好,怎麼會仍是那麼個結果。”

“天帝說,自天地初開,凡人一旦有了仙者的骨血,下場莫不是母子俱亡。”半夏壓低了聲音道。

“那澤蘭呢,澤蘭的生母不就是個凡人嗎。”落葵鬆開半夏的髮髻,取過玉梳細細蓖過她的烏髮,這一頭烏髮如墨色的錦緞,油光水滑。

半夏怔了一怔:“這我就不清楚了,只是聽天帝說了這麼一回。”

落葵低垂著眼簾不言不語,只閒閒撥弄著手中的茶盞,來掩飾心底的不安,旋即捉住半夏的手,強顏笑道:“我在鹿吳山見到子苓師兄了。”

半夏眸中通透,只是眉眼間清愁微涼:“我與子苓是乍見之歡,與空青才是久處不厭,你明白麼。”她羞紅了臉,低語道:“喜歡與愛是不同的。”抬手握住落葵的手,眸光如同粘膩的蛛絲落在她的眉眼間,猛然嘆道:“說起來,六殿下宮裡的凡人畫像,眉眼與你像極了。”

“是麼,”落葵臉色微變,掩飾的輕咳兩聲,原本因說起空青,臉上泛起的幾許殷紅慢慢褪去,神情如常冷然,只是聲音中有些倦怠,像是累極了,勉力笑道:“那姑娘叫什麼。”

“叫什麼,叫。”半夏恍若不知的沉凝片刻:“像是叫,蕪花。”她清冷的聲音像是一顆石子,投在了落葵原本便猶疑的心中,激起一圈圈漣漪。

落葵猛然發現,原來那夜空青口中呢喃不清的名字,竟是這樣一個刻骨銘心之人的,原來自己也會心痛的。她穩了穩心神,像是隨手翻了翻桌案上的書,盡是從凡間蒐羅來的女則女訓之類,她抽出一本,翻了翻,在書裡掉出一頁紙,竟是個男子的剪影,她在半空中一揚,笑道:“這是。”她細細端詳了片刻,嗤的一笑:“像是六殿下,可這眉眼又有幾分像子苓師兄。”

半夏臉頰登時紅透了,一把扯了過來,仔細抻好夾在書中,佯怒道:“淨胡說,這是照著凡間的戲摺子剪下來的。”

第二日晨起,天帝宣召了四殿下白蘇,六殿下空青,南方小帝姬茵陳上殿議事,而落葵身為南帝,自然不能用宣召二字,天帝極為客氣的用了個請字,可她心底惴惴不安,一來是從幻境中出來後,頭一回見空青,不知該以何種態度對他;二來此次茵陳私自混入軍中,害的空青差點殞落,這罪過不知天帝會如何清算;三來則是因著半夏,半夏顯然對空青有情有心,她不知該如何說如何做,才能不傷人傷己;四則是為了昨夜半夏的一番話,她抬手輕拂過自己的臉龐,莫非自己真的與那凡人姑娘長得極像,才引得空青莫名其妙的頻頻示好,這一閃而過的念頭勾起她心中最深處的不安與害怕,即便是當年成了孤女,要為南方殊死一搏之時,都未曾有過如此深的膽怯。

在殿中端坐,天帝倒是沒有動怒的模樣,始終神色如常,只問了問當日與九嬰族交戰的狀況。空青亦是神色如常的一一回話,只是隱去了他為救下茵陳受傷之事,更是將在幻境中發生的事一語帶過。

天帝微微頷首,絲毫沒有提及茵陳私自混入軍中之事,反倒衝著白蘇嚴厲道:“白蘇,空青領兵平叛,你跟著去作甚麼。”

白蘇登時跪下,苦著臉低聲道:“兒臣,兒臣對九嬰族的上古幻境傾慕已久,故而才混在軍中。”他低低俯身:“兒臣知罪。”

天帝沉吟起來,良久,他恨聲道:“你肆意妄為,險些害了帝君和帝姬的性命。”他衝落葵微微頷首道:“本帝不得不給南方一個交代,如此,本帝便罰你受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刑法,再下界歷三世凡劫。”

落葵眸中閃過異色,仍端坐不動,緩緩道:“我與舍妹並未有什麼損傷,天帝如此重罰,倒叫我心裡不安。”

天帝微微頷首:“即便是如此重罰,我仍覺得委屈了南帝,還望南帝不要怪責。”

落葵在心底微微一嘆,卻未再說些什麼,倒是天帝望著空青,沉聲道:“你此番憑九嬰族之亂,立下大功,是時候行太子冊封之禮了,而半夏是一早定下的太子妃,待本帝與鳳族帝君商議後將婚事也一併定下。”

空青臉色微變,勉力鎮定的淡淡道:“是,兒臣遵旨。”

落葵聞言,身形微微一晃,只覺心底一陣抽痛,幾乎嘔出血來。

此間事了,三人從殿中出來,空青拉住落葵,低語道:“落葵,我不會娶她的。”

落葵微微紅了眼眶,唇角蘊了一絲冷笑,抬眼瞧著他,心下生了隔閡疏離,只揮了揮手,一言不發的拉著茵陳往天樞宮去了。

天宮的秋意與別處的一般無二,暖陽中夾著微涼,秋風蕭索著自宮牆底下捲起落葉,拂過一隊隊仙娥的衣裙,聽得漸行漸遠的環佩之聲,落葵勉力逐出腦中剛才那些的糟心事,淡淡一笑,那傳聞說的果然不錯,這宮裡既靜謐且無趣,若再少了四季雨雪,白晝黑夜,那更是無趣透頂了,看來天帝還真是個重情,單看他為了那澤蘭生母而將天宮侍弄的如同凡間一般,這份用心便是情根深種,而空青,空青對那凡人姑娘的那份痴情,多半也是隨了天帝。

遠遠走過來個姑娘,著一襲粉裙,而一張芙蓉秀面俊俏無雙,額上點了朵海棠花,被秋風一拂,忽明忽暗彷彿真花一般,茵陳附耳道:“姐姐,她便是我與你說起過的紫苑。”

落葵輕輕頷首,正欲過去,誰知一側的宮門裡斜出個青衫子女子,與紫苑直直撞了個滿懷,登時柳眉倒豎,粉面含怒,嬌詫一聲:“大膽,你個不長眼的小蹄子,見了本宮非但不行禮,竟還撞傷了本宮。”她拂了拂衣袖,鄙夷的瞧了她一眼,冷哼道:“我這身兒衣裳若是弄壞了,你那條命也是不夠賠的。”

“不就是身兒衣裳嗎,誰還沒有啊,你得意什麼。”茵陳徑直過去,冷嗤了一聲:“青黛,你少在這仗勢欺人。”

青黛瞥了茵陳一眼,眉眼見盡是不屑的諷意,笑道:“你一個滅過族的帝姬,不配與本宮說話。”

“青黛,放肆。”不待茵陳說話,半夏從暗影中拐了出來,怒斥了一聲:“你如今是越發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南方之事,朱雀族帝姬,也是你能隨意奚落的嗎。”

“姐姐。”青黛白了臉色,正欲分辨什麼,半夏卻沉了面色,揮了揮手,道:“閉嘴,你給我回宮去,好好思過。”言罷,她與落葵相視一笑,道:“我這個妹妹養的嬌縱,叫你瞧笑話了。”旋即瞧了眼在一側神情淡然,款款而立的紫苑,淡淡道:“你退下罷,今日之事,本宮自會罰了青黛的。”

紫苑輕嗤一聲,竟不發一言亦不行禮,轉身就走。

半夏冷眼望著她的身影,冷哼一聲:“狐媚。”

落葵亦是怔怔望著紫苑的背影,如弱柳扶風,婀娜多姿,真真是個臨水照花人,不由的嘆道:“果真是個美人。”

半夏不屑的輕笑一聲:“長得美又如何,說到底也只是個任人使喚的婢子。”

“我聽茵陳說,她是百花坳裡的海棠花修成的仙君,怎會做了個仙娥。”落葵眸色閃動,直直望著那抹粉色身影消失不見,方才回神問道。

半夏揮了揮帕子,將方才那股子海棠香氣盡數驅散,才捻著帕子笑道:“她若是天宮裡的海棠花,封個仙君倒也當得,可她偏偏是凡間的海棠花,被二殿下帶上天宮前,已在凡間修成了人身,沒有當作海棠花妖扔進鎖妖塔已是便宜她了。”

“在凡間便已修成人身了,那怎會又以本體進了天宮呢。”

半夏沉吟道:“這我就不太清楚了,二殿下下界歷劫,回來時便將她帶了回來,種在百花坳裡,原本也沒什麼稀罕的,可誰料帶回來不過五百年,便修成了仙君,我們這才知道她在下界已修成人身,只是不知什麼原由被打回了本體,你看她的模樣家世,哪裡比得上青黛,可二殿下偏偏就只對她青眼相待,從不多看青黛一眼,青黛只不過是刁難了她幾回,竟被二殿下責罵了,她這不是狐媚是什麼。”

落葵一時無言,龍族與鳳族向來最看重門第,更遑論一個仙娥了,她在心中暗歎一聲,門第之間,名利之爭,一向與她不過草芥,若是傾心相待,門第算的了什

麼。

日頭漸高,明晃晃的陽光灑下來,竟有些刺目,照得人眼暈,雖說是秋高氣爽,可她心裡仍悶悶的不知該說些什麼,正應了那句話,心裡有滿腹的話,可卻無法對人言,昨夜她與半夏還是無話不談的摯友,可今日,在門第上,她只覺隔閡疏離頓生。

庭前碧色蔥蘢的桂花樹長得茂盛,明亮的日光從枝丫間漏下來,灑在微黃的竹簡上,那竹簡上一個個墨色字跡如同活過來一般,閃著微光,自白蘇下界歷劫,茵陳便無時無刻的跟著他,看著他飲了三回忘川水。

白蘇的三世凡劫,前兩世都平平,波瀾不驚的度過,唯獨最後一世多了些波折,渡的難了些,說到底天帝還是心疼他的兒子,運簿編了又編改了又改,生怕這凡間歷劫歷成他的心結,如廣丹和空青一般苦上數百年。

他的第三世,雖然有曲中有誤,黃郎回顧的緣分;在最好的年華中遇見,又在漸老的年華中錯過的遺憾,但並無什麼性命之憂,那麼茵陳,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性命之憂,落葵籲了一口氣,既如此,她不必下去走這麼一遭了。

子苓將白蘇的運簿放下,飲了口酒笑道:“天帝倒還真的捨得,竟將白蘇的第三世運簿編的這樣坎坷。”他頓一頓:“可這最後,他與旋復花究竟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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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葵搖搖頭,醇香的碧水映出她微蹙的眉心:“運簿中未寫,天帝的意思大概是一切隨緣,看他二人的運數罷。”她偏著頭望著子苓笑道:“師兄賴在我這裡也有數月了,我這藏的酒都讓你喝光了,你什麼時候走啊。”

子苓將一罈酒一飲而盡,旋即重重摜在地上,伴著清脆的響聲,他粲然一笑:“我已打算好了,若父君去鳳族提親,事情尚可迴轉。”

落葵大驚,囁嚅的唇角顫聲道:“師兄,你會沒命的。”

“我不怕。”他笑著搖頭:“我只怕錯過了她,這一世會半生可笑,一生淒涼。”

望著子苓篤定的離去,落葵籲了口氣,只見她單手託著一隻玲瓏朱雀,喃喃低語數聲後,旋即此物沒入虛空中,轉瞬間便沒了蹤影。

天帝一早言明,罰白蘇下界歷三世凡劫,這一世是凡間的六十年,仙界的兩個月,而三世便是仙界的六個月,庭前的春花落盡,金桂初綻,便是白蘇重回仙界之時了。

這一日晨起,天邊幻起琉璃光彩,一陣陣馥郁襲人的幽香透窗而入,窗紙上樹影婆娑,如同畫本描摹一般的剪影被風拂過,窸窸窣窣如人低語,秋日裡的晨風吹起一角窗紙,絲絲薄寒漏了進來,落葵緊了緊領口,手上不停的在竹簡上寫些什麼,這些浮生寧靜的日子擦著指縫溜走,安靜的令她生出不安,想留下些什麼給茵陳防身。

她輕輕吹拂竹簡上半幹的墨色字跡,樹影搖曳在竹簡上投下些影影綽綽,漸漸織成那張熟悉的臉,那些難辨真假的傳言便如鯁在喉,咽不下吐不出,她不禁又抬起手撫過自己微涼的臉龐,曾聽子苓說過,空青初到玉京山時是個生硬冷淡、無情而又無趣的人,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她的面前是那樣的柔軟遷就,有情而又有趣,她無聲的抿唇一笑,是子苓的調教有方也好,是那場情劫歷練也罷,總之如今的他,是自己在對的時間遇上的那個對的人,她默默告訴自己,得一人心不易,白首不離更難,不能太貪心,既然是流言難辨真假,便當作過耳的風罷。

風過處,庭前竹林如海,碧色的波濤翻滾不定,簌簌聲入耳,忘憂領進來個自稱是天樞宮的仙娥,只寥寥數語,落葵已慌了手腳,踩著雲頭直直往天宮去了。

跌跌撞撞的衝進天樞宮主殿內,只見茵陳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一頁薄紙,整個人氣息微弱更像是微弱,隨時可能熄滅掉。落葵顫抖著手握住茵陳冰涼的指尖,顫聲道:“蘇葉,茵陳她,她怎麼了。”

蘇葉踱到她身側,拍了拍她的肩頭溫言道:“你先別急,茵陳在凡間受了些傷,傷了神魂,我趕到時,空青已渡了半生修為給她,她性命無憂了。但若要修復神魂,保住仙體。”他抬眼望著落葵,沉聲道:“唯有裂魂。”

“好。”落葵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秋風瑟瑟,夾著哨聲拂過庭前,吹落枯黃的梧桐葉,剎那間庭前溢滿灰敗的氣息。這萬物蕭索之際,空青成了她意料之外的暖意和生機,他散盡半生修為,自己合該當面道謝,可如今事情緊急,這一裂魂,怕是要引出之前未愈暗傷,恐要睡上百年來調養神魂,她怔怔望著窗外,輕聲道:“蘇葉,他傷的重不重。”

“他根基好,只是可惜了那些修為,我會每日送藥過去給他調養,你放心就是。”蘇葉惋惜不已,他亦未想到,空青平日裡看起來冷麵淡薄,在對落葵的事情上,竟是如此的奮不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