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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舊識

這一日,臨近黃昏,日影西斜裡,一縷薄煙打著旋升到半空,大門虛掩,透過門縫,可以看到丁香在灶間忙活的身影,落葵推開門,倚在門邊笑著喊了一句:“還是丁香燒的飯香,我都要餓死了。”

丁香撂下鍋鏟子,一路小跑的撲了過來,兩隻手在身上蹭了蹭,才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一番:“主子可算回來了,快急死我了,嗯,看著是瘦了些,聽衡先生說主子這一路上沒吃好,是得好好補補。”

落葵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龐,笑道:“我不過是出去玩了一陣子,擔心甚麼,來,咱們家的大公子回來了,你也來見見罷。”說著,她把丁香拉到蘇子跟前,笑意融融:“丁香,這是咱們家的大公子蘇子,蘇子,這是丁香。”

蘇子與丁香一照面,都愣住了,丁香臉上更是莫名騰起紅雲,靜了良久,倒是蘇子先笑了起來:“你這丫頭,怎麼跑到青州來了,我不都說了麼,得空會回去瞧你的。”

丁香轉瞬間紅了眼眶,磕磕巴巴道:“蘇公子,三年了,我可算是找到你了,我,我,爹孃沒了。”

秋風悽悽,悲傷的情緒似水流瀉,蘇子臉色突變,吃了一驚,遞了條帕子過去:“沒了,怎麼會沒了,我走時不還好好的麼。”

丁香將帕子鄭重其事的收起來,卻抬手抹去泫然欲滴的淚,咬牙恨聲:“公子走了不足半個月,叔父就打上門來要債,逼死了爹孃,還把我們姐妹倆給,給賣了。”她揚眸望住蘇子,只一瞬便又紅了臉,慌亂的低垂眼簾:“幸而遇上了主子,將我從合歡閣裡買了回來。”

蘇子朝著院裡院外望了望:“那,沉香呢,你們倆沒在一起麼。”

丁香再忍不住了,一下子哭出聲來:“我一直在找她,可沒有找到,公子,你幫我找找沉香,你救救她罷。”

落葵早已將兩個人打量了個遍,從丁香眸中瞧出了點別樣情愫,那是豆蔻年華的小姑娘,情竇初開的眸光,有萬般光彩,她終於耐不住性子問道:“等等等等,你們是舊相識麼,你們什麼時候見過,丁香,這是怎麼回事。”

人生若是在苦水裡泡的久了,要麼極度的羞怯而膽小,要麼極度的偏執而勇敢,丁香就是羞怯而膽小的姑娘,吃了太多的苦,蘇子出現,是苦中不多的甜,憶起當年之事,她只會羞怯的一笑,卻膽小的不知該如何開口。

“還是我來說罷,丁香,飯做得了麼,主子餓的快吃人了。”到底是和丁香相處過一段時日,蘇子實在清楚她羞怯的性子,笑著化解她的尷尬,就著飯菜香味將舊事緩緩道來。

三年前滄桑鉅變,蘇子心灰意冷之下,出門遊歷散心,一路東行到了東閩國,在陰火山脈救下了被九翼邪龍擄走的丁香,還治好了丁香父親的重病,在她的家中住了大半個月,這大半個月裡,他們朝夕相處,丁香對他會有些情愫暗生也未可知,只可惜彼時的蘇子剛剛經歷了一番重創,哪裡有心思琢磨什麼情深緣淺。

京墨聽完事情始末,笑盈盈的開了口:“如此說來,蘇子還是丁香的救命恩人呢,小丁香,蘇大公子這救命之恩你打算怎麼報呢。” 他突然望著蘇子大笑起來:“救命之恩,自然是以身相許了,蘇子,不如你娶了丁香罷。”

落葵登時噴了口水出來,連咳數聲,瞪著京墨半響說不出話來,別有意味的情愫在席間蜿蜒,像是微涼的晚風拂面,她只好用輕咳來化解滿院子尷尬,笑道:“丁香,先坐下吃飯罷,一會兒都涼了。”

丁香臉紅似彤雲密布,輕手輕腳的布好了飯,吶吶道:“不,不,我能伺候主子與大公子便心滿意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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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罷飯,落葵在房中收拾,將千難萬險從北山帶回來的蛇酒小心收好,回眸對蘇子道:“酒雖可解千愁,但到底是穿腸毒藥,你,還是悠著點罷。”

蘇子提著酒壺的手微微一頓,悵然失笑:“果然是今時不同往日了,連酒都不能自在痛飲了。”

落葵煮好了醒酒湯,斟了一碗遞給他,嬉笑道:“你就知足罷,我沒像爹爹那樣,拘著你不許飲酒就算不錯了。”她衝著蛇酒抬了抬下巴:“特意給你泡的。”

忽的門簾輕響,杜衡進來低聲回稟:“主子,霖王的事,陛下有了決斷。”他微微一頓,見落葵凝眸,續道:“霖王放回自己府中了,陛下命他幽閉自省,無旨不得外出。”

晚風陣陣,拍上半開的長窗,撲簌簌的輕響,在靜謐的屋內迴旋,聽來如同驚雷。

落葵將剝胎粉彩小盞輕輕一擱,薄瓷磕在紫檀雕花方桌上,脆生生的清響。她有些氣悶,聲音發冷:“如此大的案子,不止貪贓枉法,更關乎國體民生,還牽扯到黃宣生母的一條命,怎麼只是幽閉自省這麼輕描淡寫。”

杜衡躬身:“前日,青州府抄了一窩盜匪,供述稱是他們搶劫未成殺的人。而青州府尹因處置不明,被革職了。”

“土匪。”落葵唇邊逸出冷嗤,雙眸似寒潭淨水,冷的嚇人:“是甚麼樣不開眼的土匪,竟然會去寒塘十六弄那種地方搶劫殺人,青州府尹也是可憐,平白當了替罪羊。”

“主子說的是,陛下耳聰目明,怎會輕易被矇蔽,他只是有心偏私罷了。”杜衡低聲續道:“前不久王后有孕,陛下大喜,霖王縱然有天大的罪過也不算罪過了。”

落葵捻著腰間的羊脂玉佩,觸手溫潤,心間卻是冰涼,止不住的冷笑。世人皆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卻實實在在是句笑談,雍州大災,上下官員沆瀣一氣,將賑災銀兩切成塊來分,全然不顧凍死餓死病死的數以萬計的災民,到頭來,這數萬條性命卻始終敵不過一個皇子的性命,一場貪腐查下來,或流放或抄家或砍頭的皆是馬前卒,皆是做了首惡鉅貪的墊背者。

蘇子不知何時將那罈子蛇酒翻了出來,那酒已從透明瓊漿化作凝碧玉液,隔著水晶罈子都能隱約嗅到馥郁酒香,想到這酒明年才能痛飲,他默默咽了口口水,皮笑肉不笑的扯動臉皮兒:“王后早過了有孕的年歲了,此番再度有孕,想了不少法子罷。她為了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可真是煞費苦心吶。”

“蘇將軍說的是。”杜衡沉聲道:“王后請了國手石耳先生入宮,貼身調理身子,這才一舉有孕的。”

丁香端著個雕花紅漆木託盤進來,托盤上放著兩隻湯碗,她將菡萏色蓮瓣瓷碗放在落葵手邊,輕聲道:“晚間主子有幾聲咳嗽,我在燕窩裡放了些雪花梨,主子試試看。”言罷,將青花白瓷薄胎碗放在蘇子手邊,含羞道:“今日燕窩燉的有些多了,勻出來一碗,大公子嚐嚐。”

蘇子只衝著她一笑,輕聲道了個謝,卻再沒甚麼旁的反應,也未嘗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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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葵拿白瓷勺緩緩攪動碗中粘稠的燕窩,凝白半透如同水晶一般,聽得丁香所言,不禁失笑,笑過後卻是悵然,丁香的心,怕是一片錯付了,罷了,既知是一片痴心錯付,那還是早早了斷了痴心才好,她暗自盤算要尋個時機,將丁香送出青州,將她與蘇子隔開,免得這世間又平白多一個傷心人。

正想到出神,杜衡卻笑著替蘇子解圍:“小丁香,有大公子的,怎麼沒有我的,枉我還辛苦指點你修行,小丁香,你偏心哦。”

丁香的臉驀然紅了,直紅到耳根,小巧的耳垂白裡透紅,像是兩朵嬌豔的海棠,她垂首,聲音細如蚊蠅:“我,這,我這就去給衡先生盛一碗。”

說著,她拿托盤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窘迫卻不失機靈的眸子,逃也似的奔了出去。

落葵一勺勺喝著燕窩,突然想起除惡務盡,否則後患無窮這句話來,眸光一縮,沉聲吩咐:“杜衡,收緊人手不可擅動,霖王絕處逢生,只怕會一雪前恥,他發起瘋來可是誰都敢咬的。”

“喏,屬下這就去安排。”杜衡凝神片刻,續道:“青州府尹出缺,陛下提拔了天冬出任府尹一職。”

落葵眯起雙眸笑了:“青州府尹官位不高,卻是青州城的父母官,不可謂不要緊,天冬持身中正,不涉黨派之爭,陛下用他用的放心。”她凝眸望住遠處:“黃宣眼下如何了,他的母親沒了也是我的罪過,是我考慮不周,高估了曲天雄的良心,才會害了他母親的性命。”

杜衡緩緩道:“黃大人一切安好,屬下已加派了人手照看,只待他三年後起復。”他想了想,輕聲道:“還有一樁事,日前陛下提起吳王殿下,有意將吳王殿下遷回皇陵安葬,旨意不日就下來了。”

有長風在廊下迴旋,像是簫聲悠悠,如訴如泣,抬眼望向繁花落盡的庭前,梧桐樹影兒綽約烙在地上,身姿挺拔高潔,像是從前故去的那個人,與多年前一樣立在那裡,揚眸笑望。

只覺心頭一緊鼻尖發酸,落葵連忙緊閉雙眸,讓滾滾長淚在心間逆流成河,良久,她才顫聲道:“當年陛下冤殺了大哥一家,如今真相大白,他怕是後悔的要嘔出血來了,只是人死不能復生,再如何悔不當初,厚葬亦是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