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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浪子,旅人,酒鬼,俠客【中】

熊姥姥在這家破敗的酒肆裡生意不錯,劉睿影看得出她臂彎上挎著的籃子越來越輕。雖然沒能仔細數數她究竟賣出了幾包糖炒栗子,但從分量上來看,熊姥姥應當可以賺出燈油錢了。

在這裡喝酒的人,或許並不是都有酒癮。而是生活的壓力實在太大,壓的他們喘不過氣來,因此想要在酒杯與酒壺的碰撞間稍微歇息片刻。這糖炒栗子當然不如灑了粗鹽的花生米下酒,可也是他們不曾變化的日子裡,難得的甜。

忽然這條小路裡來了一群尋釁滋事的年輕人,雙方領頭的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一人身旁還跟著一位身穿白裙的小姑娘,臉上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忌憚,她的目光始終都在身邊安慰小夥子身上。

看著她,劉睿影卻是不經意間又想起了趙茗茗。

大晚上看到白色本來是個不吉利的事情,也就只有這樣不聽話的孩子才會如此打扮。不過說起來,年少時的姑娘,誰會不喜歡這種十七八歲,活力滿滿,喜歡做點小壞事打打架的少年?

看上去狠厲,話也不多,但其實內心卻單純的要命。這樣的少年只要喜歡上一個人,就會始終把她放在自己的心裡,用心頭血去維繫這段感情,哺育自己的戀人。爭兇鬥狠時揮舞起拳頭來毫無顧忌,但只要他喜歡的人盯著他看看一會兒,就會發現他已經從脖頸紅到了耳垂。

其實太早的感受到愛意並不是一件好事,當清楚了旁人用什麼眼神,什麼語氣,又帶著什麼神態面對自己是代表著喜歡時,多半就會把這些不當回事。但這種感情是炙熱且純粹的,隨著後來閱歷的增長,反而顯得很是難得,以至於再遇到新的人,總是感覺都差了點意思。

這群年輕人只是互相叫囂了一通,彼此說了些狠話,便轉身離開。由於劉睿影站在路中間,臨走時一方還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這卻是讓劉睿影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中都城雖然繁華,但也有著它的黑暗。這就跟無論是陽光還是月光都有照不到的地方一樣,是無法避免的。這群年輕人,應當還不知道,日後他們的模樣,此刻正坐在他們方才爭鬥的小路旁的酒肆裡喝酒。

以前無論多麼瘋狂,只要到了那般歲數,雙眼中便不會再帶有任何火氣。因為放眼望去,只能看到“生存”這兩個字。

相比之下,劉睿影倒是很慶幸自己生在了中的股查緝司。要是他的出身也和這群年輕人一樣普通,那如今的境遇不一定就會比別人好上多少。

在這個層面,許多人的人生其實都大同小異。就和一個人內外的反差一樣,豁達的的人始終有放不下的心事,含蓄的人終究要拍桌子罵街,冷靜的人舉杯喝的爛醉,衝動的人一言不發。甚至還有深處陰影中的人,忽然發現其實自己兩隻手裡,一手握著一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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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這群年輕人徹底離開這條小路,連背影都看不見後,小路上除了劉睿影以外的那三人似是重重的松了口氣。

即便他們沒有沒有張大嘴深呼吸,身子也沒有任何明顯的動作,劉睿影還是能夠感覺到他們周身氣場的變化。

他們在緊張什麼?

小販或許會害怕這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要是真打了起來,或許會波及到他的攤子,這還算是情有可原。但那位車伕,以及站在酒肆門口一動不動的瘦子如此緊張,卻是說不過去。

況且這麼一條僻靜的小路,車伕為何要將馬車停在這裡?一輛馬車應該就是他全部的家產,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身後的一家人,所有的出穿用度卻是都拴在這兩馬車上。

大晚上的,這車伕不去那些闊氣的酒肆門口趴著等活兒,卻是在這裡溜號偷懶,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

難不成他以為在這家破敗酒肆中喝酒的人,還會有餘錢坐馬車嗎?

這車伕要是個新手,如此想法倒也行得通。因為那些闊氣的酒肆,往往都有自己熟悉的車伕。自家的顧客喝多了,無人攙扶回家時,通常自都會叫來那麼幾個固定的。新手想要去分一杯羹不是不可能,但一個行當都有一個行當的規矩,旁人怎麼會把自己的飯碗拱手相送?

因此來這僻靜的小路上,抱著碰碰運氣的想法也無可厚非。

拉著馬車的馬兒不知怎麼了,突然甩了甩尾巴,身子劇烈的抖動一陣,連帶著整個馬車卻是都搖晃了起來。

車伕本來用著自己最為舒服姿勢斜靠在馬車的車門上,但被這搖晃膈的背疼。之間他極為不滿的,伸腳踢在了馬兒的屁股上。這是一匹老馬,有著很豐富的捱打經驗。所以這一腳下去,它卻是重新站的四平八穩,眼神垂地,猶如靜止了一般。

這一幕看在劉睿影的眼裡,他頓時就明白過來這人絕對不是車伕!

沒有一個車伕會如此暴虐的對待自己的馬兒!

沒有馬,車只是一塊爛木頭而已。

只有馬拉著跑動,馬車才是完整的。

故而馬車這個詞,會將“馬”字放在“車”字前面,就是這個道理。

車伕與拉車的馬兒相依為命,這種在風雨中賓士時所建立起來的感情,甚至可以超越血緣的紐帶。

劉睿影沉吟了半晌,抬腿走進了酒肆。

這麼一直站在路上也不是個事兒。

否則自己也會被別人當成是和那位藍袍瘦子一樣的怪人。

但當他走進這家酒肆時,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集在了他的身上,連原本沸沸揚揚的吵鬧聲都變得安靜了下來。

這種反應早劉睿影的意料之中。

即便他今日穿著便裝,但從他衣衫的質地和做工來看,仍舊是好貨色。即便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但一位中的股查緝司省旗,當然要比這些兩眼睜開就是為了謀生的人要有氣質的多。

店裡只有一位夥計,卻是也看著劉睿影不知該說些什麼。

沒奈何,劉睿影只得自己尋了一副靠窗的空座頭坐下。這個位置剛剛騰出來不久,一片狼藉還未打掃。但是坐在這裡除了那位藍袍瘦子看不見之外,那位小販和車伕卻是看的一清二楚。

坐著總比站著舒服,人站著時不免要分出些精神來保持平衡,分配體力。一旦坐下,卻是就不用再擔心這些,可以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自己所感興趣的事情上。

酒肆裡的其他人感興趣的是喝酒,劉睿影感興趣的是看著窗外的人。

“客……客官,您要點什麼?咱家店小,沒有什麼好吃食,只有掌櫃的自己釀的土酒,還有些簡單的小菜。”

夥計猶豫再三,還是走上前來說道。

做生意的,哪有不支應客人的道理?

不管心中有多大的不解,卻是都得是把該問的問了,該說的說了。並且還要問的乾脆,說的利落。

只是這夥計聲音太小,酒肆中又太鬧。再加上他說話的同時,手裡還在忙著收拾前一桌留下的碗筷杯盞,因此劉睿影聽的斷斷續續。不過店夥計支應客人的話,無論去哪兒,翻來覆去也就是那麼幾句。即使一個字都沒有聽見,劉睿影也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些什麼。

“一壺酒,一盤花生米。另外讓熊姥姥過來,我要買一包糖炒栗子。”

劉睿影說道。

酒肆中的其他人都是直接吆喝,唯有劉睿影不溫不火,慢吞吞的對夥計說話。

夥計應了一聲,快步跑到熊姥姥身邊耳語了一番,隨即便走向後堂忙活。

熊姥姥一聽又有生意,當然十分高興。

雖然腿腳拖沓,但還是盡力加快了速度朝著劉睿影走來。

“熊姥姥今晚發財了!”

待熊姥姥走近後,劉睿影說道。

“託您的福,託您的福!今晚賣的不錯!”

熊姥姥說道。

隨即指了指劉睿影對面空著的椅子。

叫賣了一晚上糖炒栗子,她卻是都沒能歇歇腳,喝口水。此時看上去,倒是顯出了幾分疲憊。

但劉睿影卻敏銳的捕捉到,她發出的那一聲安逸的嘆息確實在她完全落座在椅子上之前。

兩者相差無幾,但仍然有細微的區別。

人在坐下時,上半身都會朝前探去。伸長了脖子,勾著頭,手臂僵直,雙肩朝裡摳著。

熊姥姥落座時也是這樣的姿態,與正常人無二。不過一個上了年紀,腿腳又不好的老年人,突然改變了身體的姿態,每一個動作都應該不那麼流暢才對。

劉睿影這次出門,在沿路的茶棚裡見過許多趕路歇腳人們。有浪子,有旅人,有酒鬼,有俠客。當他們好不容易能坐下時,嘴裡都會發出一聲舒服的嘆息,或者是呻吟。

這嘆息與呻吟聲都是在他們已經坐的極為妥當之後才會發出,然而熊姥姥這卻是來的急了些。

“要栗子?”

熊姥姥問道。

直到這時,她的上半身才朝後靠去。伸長的脖子以及探出的頭也回縮,摳這的雙肩也開啟。

“多少錢一包?”

劉睿影點了點頭問道。

“五枚大錢!”

熊姥姥伸出一個巴掌,五指分開說道。

生怕自己的聲音被酒肆裡的嘈雜蓋住,劉睿影聽不見。

就在這時,店夥計將劉睿影要的酒,以及花生米都擺上了桌。這盤花生米明顯要比其他人點的好了許多,無論是色澤,大小,還是火候。並且撒的不是粗鹽,而是精鹽。每一粒花生米都均勻的裹著一鹽衣,看上去油亮中透著白,在燈火下十分可人。

果然是人靠衣裳馬靠鞍,穿著一身兒比旁人都好的衣服,點同樣的花生米卻是都可以得到更好的待遇。劉睿影看著這盤花生米笑著搖了搖頭,世道如此,他也沒有辦法。即便那些聖賢都說什麼腹有詩書氣自華,但旁人看的第一眼還是穿戴與長相。

夥計拿著托盤,有些忐忑的站在桌邊。

這樣的小酒肆,都是一點一結,不拖不賒。

他顯然知道劉睿影不懂這個道理,因為他好似沒看見自己一樣,已經拿起酒壺,往酒杯裡倒了半杯酒,同時用筷子朝嘴裡添了幾顆花生米嚼著。

“那個……客官……”

夥計終究還是出言說道。

掌櫃的定下的規矩,他也不能更改,更不能因為劉睿影穿的好就為他破例。無論生意大小貴賤,賺到錢才是硬道理。

“怎麼了?”

劉睿影差異的問道。

“咱家店小,都是立付現結。您看……”

夥計支支吾吾的說道。

劉睿影一聽,趕忙摸向自己的口袋。

對於這樣的底層中人,他從來沒有看不起,更不會故意的刁難。至於抱著多少善意,這卻是就難說了,畢竟他身處的層面和這些人很難有所重合。看這夥計的樣子,便知道他和這家酒肆的掌櫃,都是老實巴交的生意人,開個買賣無非為了餬口而已,劉睿影也著實沒有必要衝著這些人端起他查緝司省旗的架子。

他的手在口袋裡攪動了半天,想要找些零錢。

一走進酒肆,劉睿影便看

到櫃檯後貼著的單子。這裡只賣一種酒,小菜也不過五種。一壺酒,二十枚大錢,一碟小菜八枚。

但劉睿影摩挲了半天,卻是都沒有摸到一枚大錢。他的口袋裡除了兩個二十兩的銀錠外,還有幾張銀票。

銀票的面額更大,這家酒肆是決計找兌不開的,劉睿影只能拿出一錠二十兩的銀子放在桌上,朝著夥計推去。

銀錠一落桌,在這家酒肆裡卻是要比響起一道驚雷還有威力。隔著老遠的酒客,都將一隻腳踩在凳子上,伸著腦袋想看看這銀錠的樣子。

店夥計也不敢接過。

雖然只有二十兩,但酒肆仍舊是找兌不開。

“我沒有零錢。”

劉睿影攤了攤手說道。

“客官等等,我去找掌櫃的來!”

夥計說道。

還不等劉睿影說話,就飛也似的跑開了。

劉睿影察覺到周圍的人對這銀錠的飢渴與嚮往,於是伸手將銀錠籠在掌心。頓時那些人的目光中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失望與惋惜……他們還沒有看夠。白花花的銀錠竟然就是這副模樣,要比姑娘的胸脯還要白,還要好看!

“等找兌開了錢,我再買栗子。”

劉睿影對熊姥姥說道。

方才銀錠落桌,酒肆中神情唯一沒有變化的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劉睿影自己,一個是坐在他對面的熊姥姥。

這讓他更加堅定的認為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熊姥姥決計不是一個靠著賣糖炒栗子餬口的老婆婆這麼簡單。

即便她炒的栗子著實好吃,甚至超過了中的城裡最有名的徐記,但不是就不是,偽裝的再完美,她也不是。只能說熊姥姥為了用這個掩飾自己,因此拜師苦練過糖炒栗子的做法,或者她自己也是個極為愛吃糖炒栗子的人。

人對自己的嗜好都願意花功夫鑽研,只要認真的踏下心來,就總會有些收穫。這糖炒栗子的味道,便是熊姥姥收穫的最好證明。

說起來,這栗子的做法除了用糖炒外還有很多種。可以和冬菇悶在一起,可以和山藥燒在一起,也可以和老雞煲成湯羹。每一種做法都有各自的特點,就和人一樣。

人會笑,會哭,栗子也會。

雖然栗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但是栗子被人吃到嘴裡時,它已經和人融為了一體,不分彼此,往後的命運也息息相關。

人間有多少傷心事?

遭逢傷心事的人又有多少會吃栗子?

一顆顆栗子被剝掉外殼,赤裸裸的丟盡鍋中,受翻炒、受油烹、受煎熬的時候,人心也是如此。

不斷有新的栗子被丟入鍋中承受這些過程,也不斷有先前鬥兇的少年走進這家酒肆一杯杯的喝酒。從日出喝到日落,從晚霞裡喝出彩虹,更從少年喝到中年,從瘦子喝成胖子。

那些菜品沒有了栗子就無法存在,但是人無酒便會無情。所以這人很多時候,卻還不如被自己吃進嘴裡的栗子輕鬆。

店夥計引著掌櫃的朝劉睿影走來,他鬆開手掌,讓桌上的銀錠重新顯露出來。掌櫃的看到後對著劉睿影十分恭敬地點頭致意,然後拿起銀錠仔細鑑別起來。

他自是要比夥計更加見多識廣,但來這裡喝酒的人從來沒有用銀錠付賬的。生意人的精明體現在方方面面,掌櫃的雖然看出劉睿影的穿著氣質與眾不同,但防人之心不可無,小心駛得萬年船。更何況二十兩銀子不是個小數目,他一個月的時間都賺不出來。

掌櫃的拿著銀錠反覆掂量後又對著燈火檢查成色,就差齜出牙花,要上一口。

其實他本想這麼做的,但卻又不好意思。

酒肆雖小,但掌櫃的也有自己的尊嚴。

這種丟臉掉面子的事,他決計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做出來。

靜默了許久,他將銀錠遞給了夥計,並且吩咐他將櫃檯裡的錢箱拿來。

錢箱是個十分陳舊的鐵盒,邊角處已經生出了紅色的鏽跡,不過卻擦拭的一塵不染。

掌櫃的拿出腰間鑰匙,開啟了錢箱鎖頭,雙手伸進去開始翻找。

不一會兒,一大捧夾雜著碎銀子已經大錢的找兌便放在了劉睿影面前,堆成了一座小山。

“客官見諒,店小利微,只能用散錢湊出來找兌。”

掌櫃的說道。

劉睿影擺了擺手,示意無妨。而後從這一對“錢山”裡挑揀出五枚大錢遞給熊姥姥。

熊姥姥當即從豬欄裡拿出一包糖炒栗子,便起準備離開。

“籃子裡還剩下幾包?”

劉睿影問道。

“還有三包。”

熊姥姥說道。

劉睿影聽後又從這堆“錢山”裡輸數出了十五枚大錢遞過去,卻是把剩下的三包都賣了下來。

熊姥姥十分驚喜的接過錢,將三包糖炒栗子都給了劉睿影,但劉睿影卻分給了周圍幾桌酒客。

他不愛吃甜食。

買下這幾包糖炒栗子只是為了和熊姥姥多有些交集,用來試探底細罷了。

熊姥姥雖然已經起身,但卻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反而走到劉睿影前方的一副空座頭旁重新坐下,還問店夥計點了一壺酒。

“燈油錢,其實是酒錢?”

劉睿影問道。

熊姥姥堆起滿臉褶子,衝著劉睿影笑了笑,並未回答。

不過劉睿影抬眼看到窗外那名小販,還有馬伕,好像都已經有些不耐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