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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甲(十月二十二)

“娘,”謝尚跑進明霞院正院上房未及行禮就迫不及待地喊道:“爹來信了。”

“爹信裡說他授了官將進翰林院做編修。對了,爹還說他跟朝廷請了三個月的假,馬上就會家來!”

“真的?”聞言雲氏喜出望外到不敢相信。

“真的!娘,”謝尚肯定道:“爹說他這回坐馬車回來,可以在家多待些日子!”

“這麼說你爹真要回來了!”得到確信雲氏高興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兩年了,她可算是又將能見到丈夫了!

好容易穩住心神,雲氏喚丫頭:“綠茶,趕緊的,跑去告訴大奶奶,就說老爺要家來了。老爺家來後必要請客。請她這兩天把請客的單子擬出來!”

聽說公公謝子安要家來,紅棗頗為疑惑。她問謝尚道:“大爺,這做官還能請假?”

還是三個月的長假。

謝尚道:“離家鄉三百裡以上可以。”

紅棗恍然:“怪不得咱爺爺不能家來。”

謝大老爺的知縣做得不錯,在任期間不僅官聲挺好,而且治下的人口商稅都有了十足的增長,所以去歲任滿後雖說年歲已大不好升遷,但知府在呈報吏部後留他再繼任三年。

當然這裡也有經手人賣謝子安人情的意思。

謝尚道:“爺爺是外官,在任期間無聖旨或者上官調派文書不可擅自離開轄地。爹做的是京官,不擔當一方守土之責,不一樣的!”

“爺爺不能家來,不僅是遠近的關係!”

好吧,紅棗服氣:這做官的門道還蠻多的。

想想紅棗又問了個小白問題:“大爺,這做官是做京官好,還是做地方官好?”

聞言謝尚禁不住笑了——他小媳婦真是天真啊!

這兩日謝尚正在老太爺的帶領下用思維導圖的方法梳理舊年邸報,析構當前內閣重臣的官職變遷。

想著做官這事比較復雜,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說清,謝尚思索一刻後吟了一句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紅棗:?

紅棗當然知道楊萬里的這首《曉出淨慈寺送林子方》——她前世幼兒園就會背了!

但這不是寫西湖風光的嗎?紅棗心說:跟她問的“做京官還是地方官好?”有什麼關係?

謝尚看到紅棗天真的眼睛不覺抬手摸了摸她的後腦勺,微笑解釋道:“楊誠齋這句詩寫於宋淳熙十三年,時楊公任尚書省右司郎中,詩題中的林子方則是尚書省中書舍人。他兩個除了是上官下屬,還是知交好友。”

“當時宋帝孝宗愛惜林子方才幹,破格提拔,將他連升兩級外放做官——這便是題目中‘送’的因由。”

“紅棗,你看了楊公的生平就會知道,楊公進士及第後便是外放地方,直等十七年後方才得進當時的都城臨安為官。”

“楊公做京官十六年後見林子方要外放外便寫了這首詩委婉勸說林子方不要為升官而離開京城——其中‘接天’和‘映日’都是代指宋孝宗。”

“可惜林子方當時被突來的升官樂昏了頭,沒有領悟楊公的深意,奉旨外放,然後便溟然眾人矣!”

紅棗覺得她前世念了一首假唐詩……

果然是家學淵源,紅棗看著謝尚人中處才剛泛出來的青鬍渣無奈地想:不然以謝尚的年歲,如何能對為官一道如數家珍?

投胎果然是個技術活!

謝子安是十月二十二到的雉水城。一早謝尚和三年前謝子安中舉人時一樣去南城外十里長亭迎接。

謝子安這回家來坐的是馬轎,即馬抬的官轎。

謝子安離家兩年,歸心似箭。陸路短水路一半時間,謝子安自是選走陸路。但陸路顛簸,而謝子安作為文官對轎子又情有獨鍾——這世普通人只能坐兩人抬的小轎,只有官才能坐四人抬的官轎或者八人抬的大轎。

所以謝子安特想跟人顯擺他的新官轎。

衣錦還鄉,謝子安想:沒有官轎猶如錦衣夜行。

為了把官轎不顯山不露水地弄回家來,謝子安靈機一動,便讓謝福把官轎駕到了馬背上一路抬了回來——別說,還比馬車穩當!

謝子安決定了他回京還坐馬轎。但他要讓謝福給他新制個大個的可躺可臥的專用於出門的官轎。

不過謝尚在十里長亭沒有見到馬轎,他只見到了四個轎伕抬著的官轎——謝子安昨晚就把轎子從馬上解了下來。

“爹,”看到轎簾挑起後露出來的熟悉面容,謝尚情不自禁地溼了眼眸。

他都兩年帶一個月沒見到他爹了!

謝子安見到長大不少的兒子也很激動。他握住謝尚的手從轎子裡出來,然後抬手比了比,發現謝尚已長到自己的鼻子,不覺笑道:“都長這麼高了!”

說著話,謝子安的手自然地搭到兒子的肩上,謝尚不自覺地便往他爹懷裡靠了靠。

感受到兒子對自己的依戀,謝子安心裡柔情一片,連帶對跟謝尚一同來的子侄說話不自覺地都帶了幾分溫柔。

回府的路上,雖然沒有鳴金開道,但雉水城人看到謝家少爺們騎馬族擁著一頂官轎,便知道謝家的官老爺回來了,而待看到騎馬跟在轎後的謝福,雉水城人就都明白回來的人是謝子安了!

謝家大門外瞬間又聚集了一堆的閒人……

二門外看到謝子安下轎,紅棗想起那年她爹給她講的謝老太爺從京城帶著六十四個轎伕一路八抬大轎回來的壯舉不覺扶額:看來她公爹比老太爺也是不遑多讓啊!

老太爺看到穿著一身新官服,衣錦還鄉的謝子安笑得眼睛沒了——大孫子的翰林院編修比他當年的檢討還高了半級,可謂是前途無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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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氏見到比記憶裡更英俊更瀟灑的丈夫,眼睛瞬間就溼潤了——她可算把丈夫給盼家來了!

至於謝家其他十二房人,他們自從謝子安中了庶吉士後就一個個偃旗息鼓,沒了聲響。

謝子安原就心狠手辣,現在做了官,更是虎鬚難掐。

都是拖家帶口有後顧的人,沒人會放著好日子不過再來給謝子安這房人添堵——畢竟誰都不傻!

進堂屋給老太爺磕過頭後,老太爺扶起謝子安,然後謝子安又給一圈叔叔一一見禮。

謝尚看謝子安坐下後方牽了謝奕過來磕頭。

謝子安看到出生才三個月就和自己分開的小兒子,立刻一把抱起——什麼抱孫不抱子,對謝子安來說,壓根不存在。

謝子安愛子,先前對謝尚就是想抱就抱,多大了,都還讓他騎自己脖子上。

對謝奕,謝子安於心疼之外不免又多一份歉意——打出生至今,他都沒怎麼抱過幼子!

不知道是不是父子天性的緣故,謝奕被謝子安抱懷裡一點也沒哭。他只是揣著兩隻小手瞪著兩隻葡萄大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的望著陌生的謝子安。

良久似是想起了謝子安是誰似的,謝奕主動地把臉貼到了謝子安的臉上,謝子安的心瞬間就化了。

他疼惜地摩挲著謝奕的背,溫柔誘導:“奕兒,叫爹!”

“爹!”謝奕伸手摟住了謝子安的脖子。

見狀雲氏的眼淚立滾了下來,老太爺則笑道:“父子天性啊!”

聞言屋裡一片附和之聲。

謝尚卻委屈得想哭——他也想要他爹抱。但他爹卻只一個懷抱,抱了謝奕便不好再抱他。

而他卻不好和弟弟爭。

他大了,得讓著弟弟。

道理謝尚都懂,但越是這樣,謝尚便越覺難過——再大,他也還是他爹的兒子啊!

午飯後回到明霞院,謝尚和紅棗雙雙給謝子安和雲氏磕頭。

行完禮站起身,謝尚想著他爹孃許久不見,必有話說便提出告辭。不想卻被謝子安叫住。

“尚兒,”謝子安問:“你就沒啥話要跟我說嗎?”

謝尚聞言一怔,然後便見謝子安站起身笑問道:“真沒話要跟我說?”

“那我可有話和你說!”

“尚兒,我想你了!“說著話,謝子安對謝尚張開雙臂:“我想抱抱你!”

“就不知道你這麼大了,還給不給爹抱?”

謝尚聞言再忍不住,一頭扎進謝子安的懷裡,伸手摟住了他的腰,跟小時候受了委屈時一樣帶著哭腔道:“爹!”

謝子安伸手摟抱著長子的肩,跟小時候一樣拍哄道:“乖!”

生為一個小心眼,謝子安特別理解謝尚的委屈——他當年就見不得他爹孃跟他庶弟謝子平、謝子俊說話,所以他才對他們見一次打一次。

早晌在五福院謝子安就看出了謝尚的忍耐,只是礙於人前,不好恣情。現回了自己的院子,自是無所顧忌,謝子安盡情摟抱住了謝尚——謝尚是謝子安的第一個孩子,又是他一手養大,他恨不能收刮全天下的至寶給他,又那裡捨得他難過?

果然是個巨嬰!紅棗看到謝尚跟個小嬰兒似的賴在她公公懷裡不覺吐槽:多大一個人了?還總跟沒斷奶似的撒嬌。她公公也是,不知道男孩子要放養嗎?謝尚這麼大了,還當他三歲一樣哄著,這像話嗎?

看得她,她也好想她爹不像話啊!

好吧,紅棗承認她嫉妒了!

謝尚賴謝子安懷裡一直賴到謝奕睡著被奶孃抱走方才依依不捨地鬆開了摟抱在他爹腰間的手,吸著鼻子道:“爹,那我先回去了!”

謝子安抬手摸摸謝尚的腦袋,笑道:“好!”

“晚飯過來吃八爪鰲,咱父子倆喝兩盅。”

前腳送走兒子,後腳謝子安轉身便問雲氏:“雅兒,你有沒有話對我說?”

雲氏的臉瞬間就紅了。

謝子安見狀笑道:“真沒有話要和我說?”

看丫頭們全退出了屋,謝尚方接著道:“那我可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

雲氏鼓起勇氣問道,但出口的聲音卻跟蚊子哼似的。

“雅兒,”謝子安溫柔道:“我想你了!”

聞言剛貓著腰在屋樑上隱蔽下來的莫非的腦袋撞到了木柱上。

過去十個月,莫非都沒見謝子安和女人親近。

莫非原以為謝子安是個“存天理,滅人欲”的道學,沒想謝子安一見媳婦會是這樣的急不可耐——現還是大白天呢!

這是道學先生現在能幹的事?

他們暗探真是太難了。

不想長針眼,莫非只得出了屋。趴牆頭四下裡張望,看到剛剛轉去西院的紅棗和謝尚的背影,莫非轉轉眼珠跟了上去。

十四歲的謝少爺和他十歲的童養媳,莫非心說:總不會再有剛剛的事吧?

結果沒想到謝尚剛進屋就一個轉身抱住了紅棗——搶先進屋的莫非瞬睜大了眼睛,心說這謝家父子怎麼都這樣?

正想著非禮勿視,莫非便見謝尚把腦袋擱他童養媳婦肩上帶著鼻音問:“紅棗,你平常也想你爹孃吧?”

原來謝少爺的媳婦叫紅棗。莫非心說:這名可真夠土的!

聽到謝尚提及爹孃,莫非又改了主意,在樑上重新趴了下來。

紅棗被謝尚抱了個措手不及——驚愕之下紅棗不及掙脫,便聽謝尚又問起爹孃。

想著離開上房時謝尚紅著的眼圈,

紅棗嘆口氣,伸手環住謝尚的腰——對於謝尚寶寶的偶爾脆弱,紅棗以為還是要給些安慰,讓他覺得人間有真情,世界充滿愛,早點長大。

謝尚將紅棗的舉動解讀成對自己的依賴。他輕拍紅棗的背安慰道:“紅棗,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將心比心,謝尚覺得紅棗比他還小,一定比他還想爹孃。謝尚決定以後他要多抱抱紅棗,讓她不再想家!

聞言紅棗更不好鬆手了。如此兩人抱了好一刻方才鬆開。

為了掩飾剛剛的尷尬,紅棗叫丫頭打水給謝尚淨面更衣,她自己則問:“大爺,今兒午飯你喝了酒,倒是喝杯蜂蜜柚子茶歇一會兒才好。”

一時紅棗泡了茶來,謝尚喝了兩口,陡想起一件事問道:“紅棗,你給我做的棉甲怎麼樣了?”

自從給紅棗畫了一回華容道後,謝尚便沉迷於自己照著門神尉遲恭和秦瓊畫的武將而無法自拔。

謝尚很想擁有自己的盔甲,無奈這年頭盔甲屬於管製品,不好私打。

紅棗看謝尚悶悶不樂,即便拿到雕花的華容道都沒個高興勁,不免就熱血上頭,拍了胸脯跟謝尚表示鐵的盔甲她做不了,但她可以拿布和棉花給謝尚做個棉甲過過乾癮。

紅棗前世在旅遊景點聽導遊的小喇叭詳細過清朝軍隊的棉甲,說這玩意又輕巧又保暖而且戰場還能防□□大炮呢!

謝尚聞言自是求之不得——有總比沒有好,謝尚自我安慰地想:比如他拿不動真正的青龍偃月刀,就讓顯榮做了個木頭的,舞起來不也挺帶勁?

紅棗讓人將棉花打溼,踩成很薄的棉片曬乾後和做棉襖一樣絮進厚棉布做的夾衣之中。

本來棉片間還要夾鐵片,但這玩意犯忌。紅棗便擱裡面夾了一層牛皮,然後讓陸虎找人做了兩個周邊帶孔的銅鏡,拿納鞋底的線縫在衣服的前胸和後背。

為了美觀,讓棉甲看起來和盔甲一樣有金屬質感,紅棗又讓陸虎找銅匠打了一千個小銅扣縫在棉甲上做裝飾——總之,做出來的成品看著挺像一回事。

畢竟紅棗一直都是個有品位的人。她既看不上前世影視劇裡的五毛錢特效,便會竭盡全力地往高大上整——紅棗甚至還讓人給這棉甲鎖了黑色的邊,刺繡了兇猛的虎頭團花。

棉甲已經做好,紅棗原打算冬節拿給謝尚讓他高興高興,現聽謝尚問,便就勢拿了出來。

謝尚先前見過棉甲倒還罷了,只梁上的莫非卻吃驚地睜大了眼睛——現謝尚上身的這套駝色棉甲雖然只是棉布所制,且樣式也完全不同於現軍中所用的齊腰甲、柳葉甲、長身甲、魚鱗甲、曳撒甲、圓領甲等各色戰甲,但莫非依舊一眼看出這是套盔甲,一套極好看極威武的盔甲。

沒錯,莫非對於紅棗做的這套盔甲的第一印象就是好看——當然,這也是紅棗cospy的精髓。

謝尚穿好盔甲後照鏡子,也自覺威風凜凜。

“顯榮,”謝尚吩咐道:“你把我的青龍偃月刀和搖馬拿來!”

看清所謂的青龍偃月刀是把木刀,搖馬是匹木馬,莫非笑得在屋頂滑了一腳。

這謝編修的兒子,莫非暗笑:看著細皮嫩肉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白臉一個,沒想在家卻跟勳貴們的子弟一樣喜歡玩騎馬打仗。

瞧這刀、馬、盔甲,都折騰得跟真的似的,這刀也舞的似模似樣,有點套路。

真是人不可貌相,不可貌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