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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二章 漫長之夜

深夜,弗朗茨邸。

燭火搖曳的吸菸室內,路德·弗朗茨坐在凸肚窗旁,在吞雲吐霧中靜靜的欣賞著月色下的克洛維城。

對於這座整日被濃霧和烏雲籠罩的城市來說,這可是比晴天還要難得一見的景色——聖徒歷八十年之後像今晚這樣晴朗的夜空,屈指可數。

路德·弗朗茨對此非常滿意,滿意到甚至覺得晴天還是太多了。

像克洛維城這麼重要的工業中心,居然只有一南一北兩條鐵路,物流主力仍然是畜力,用於重貨運輸的優質道路仍然緊缺,工業中心仍以輕工業為主,有限的重工全部集中在軍工和建築行業,總人口最近才剛剛突破百萬……

這不夠,這還遠遠不夠。

克洛維城要成為真正的世界中心,將帝國的驍龍城取而代之,至少還要再擴建兩到三倍才有可能。

老人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佈滿血絲,略有幾分疲憊的眼珠挪向對面牆壁上的畫框,裡面放著一張略有些泛黃的羊皮紙。

那是他剛剛成為見習教士時的日記,工整稚嫩的筆跡,是這個房間裡唯一能令老人露出微笑的物品:

“…我有一個夢想,驕傲的克洛維城將成為雲霧中的國度;六十米高的蒸氣塔環繞做她的城牆,泛著白色與綠色氣泡的廢水為她劃定邊界,鋼筋與枕木鋪就她的道路…望向盡頭,在那數不清的聯排公寓中央,是鋼鐵鑄造的火焰堡壘……”

“…她沒有黑夜,沒有白晝,分鐘以工廠鐘聲劃分,小時用蒸汽笛計算,列車在鐵軌上的轟鳴是每刻每秒都會聽到的聲響……”

“…她吞噬著原木,亞麻,石灰石,煤炭與數不清的礦石;將它們變成巨輪,衣物,道路以及數以萬計種類的製成品……”

“…她不斷擴張著自己的邊界,不斷侵吞遍佈著沼澤、瘟疫、密林、充滿腐爛物質的土壤,將這個黑暗而原始的世界,變成真正的人類樂土……”

“砰!”

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打斷了老人的遐思,也砸開了吸菸室的房門。

面若冰霜的索菲婭·弗朗茨站在門外,冷冷注視著屋內的老人:

“我們需要談談。”

看著明顯犯彆扭的女兒和躲在她背後瑟瑟發抖的小女僕,老人點點頭,平淡的開口道:“那就進來吧,別忘記關門。”

望了一眼滿屋的煙霧繚繞,微微蹙眉的少女猶豫了一下;但下一秒她便踏進房間,在安潔莉卡緊張和關切的目光中關上並鎖死了房門。

“砰。”

沉悶的鎖門聲響起,房間重歸死寂。

“要來杯咖啡嗎,索菲婭?”

“謝謝,有朗姆嗎?”

“嗯…我記得還剩一瓶希佩爾,要加冰嗎?”

“常溫就好。”

“沒問題,稍等。”

一分鐘後,茶几上多了兩杯朗姆。

迎著父親平淡的視線,渾身緊繃的索菲婭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飲而盡。

辛辣的液體順著喉嚨流入體內,在她的胸腔內點燃熊熊烈火,彷彿自己呼吸的並不是空隙,而是蒸汽鍋爐中湧動的熱浪。

“你應該慢點兒喝。”老人端起酒杯,有些憐惜的看向女兒空空如也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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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佩爾的味道非常醇厚,小口酌飲才能品嚐到它獨有的味道,並不適合……”

“您究竟在做什麼?”

噴吐著酒氣的索菲婭冷冷道,面頰浮起一抹微醺。

老人放下菸斗,端起酒杯:“我不明白。”

“您明白的一清二楚。”少女強忍著怒意:

“為什麼強行終止了我已經準備好的歡迎儀式和現場採訪——不要否認,我知道是您做的!”

“哦,那個啊。”老人平淡道:

“那確實是我下的命令。”

“抱歉,我可以問這是為什麼嗎?”索菲婭渾身繃緊。

老人搖曳著杯中的酒漿,饒有興致的透過玻璃壁望向女兒:

“抱歉,我可以不回答這個問題嗎?”

“砰!”

空空如也的酒杯被索菲婭敲在桌上,面色微醺的少女深吸口氣,姣好的臉頰在微微顫抖:

“不行。”

簡簡單單的一個詞,在她口中宛若騎士向敵人扔出的手套。

路德·弗朗茨沒有說話,他放下酒杯,默默的繼續抽起了菸斗。

簡簡單單的動作,在索菲婭眼中卻像是最大的嘲諷。

“我知道…在您眼裡,過去幾個月我所做的一切都和胡鬧沒什麼兩樣;或者我們所有人在您眼中一切所作所為都是在胡鬧,完全不符合您對我們的遠大期望……”索菲婭用最平穩的語氣抑制著怒意:

“但即便如此,這也是我數月以來的心血…只差一步,只差最後一步,我就能讓《晨報》和《王國忠誠報》俯首帖耳,將克洛維全城的傳媒業重新整合。”

“是嗎?”

路德·弗朗茨眉頭一挑:“而我根本不需要做這些事情,同樣可以讓這兩家報紙俯首帖耳。”

“因為您是克洛維王國的總主教!”索菲婭攥緊了酒杯。

“沒錯,我是。”路德·弗朗茨淡淡開口道:

“所以親愛的女兒,你認為你是僅靠自己的力量擊敗了他們?”

“我……”話到嘴邊,咬牙切齒的索菲婭硬生生的忍住了:

“我是在為了弗朗茨家族的強盛而努力,這家全新的報社,還有我所做的一切…您現在可以保護我們,但如果未來的總主教不再屬於弗朗茨家族,我們依然可以靠它左右克洛維城的輿論,維護家族的利…您笑什麼?!”

“沒什麼。”

稍稍收斂了上揚的嘴角,暗自嘆息的老人搖了搖頭:“我親愛的女兒,你很聰明,但往往會因為表象,而忽略某些更重要的問題。”

索菲婭面色一變,拼命剋制著自己反駁的衝動。

“就像現在,當你發現是我在干涉你的‘努力’時,想到的第一個原因就是我認為你在做無用功,所以要干涉…從未冷靜下來,真正思考我這麼做的動機。”

老人咬著菸斗,眼神中流露出幾分無奈:“當然,最起碼你還知道主動來向我詢問求證,這也算是一種好習慣;不像你哥哥,他…唉,不多說了。”

“那麼請問……”索菲婭緊抿著嘴角,攥著酒杯的右手微微泛青:

“什麼是‘更重要的’問題?”

“冷靜詢問答案,而不是感性的發洩——又一個好習慣,我親愛的女兒,你果然比你哥哥路德維希強多了。”老人讚賞道:

“這個問題本身很複雜,但我可以直接告訴最終答案。”

“安森·巴赫,他就是這一切的緣由。”

……………………

刺耳的汽笛聲中,疾馳的蒸汽列車在夜色下沿著軌道飛奔;彷彿噴吐著濃煙的兇獸,嘶吼著撲向地平線的盡頭。

微微晃動的車廂中,躺在座椅上的安森艱難的睜開雙眼,困惑的盯著眼前的天花板。

等等,現在是幾點了?

他掏出懷錶,錶盤上的指標剛好停在了八點五十五分的位置——不是走到,而是就停在了這兒。

嗯?

困惑的安森掙扎著起身,左右的太陽穴傳來一陣一陣的刺痛,彷彿腦袋被一根鋼錐貫穿,稍微動一動就會撕扯到傷口。

印象中自己似乎是在和卡爾還有法比安他們喝酒慶祝,最開始只是隨便喝一點,但很快有人一邊喝酒一邊哭,旁邊的傢伙開始唱歌,然後小書記官喝醉了,開始一口氣不停地嘟囔一大堆官方術語堆砌出來的廢話,再然後……

嗯,再然後就完全沒印象了。

拼命剋制著昏昏沉沉的意識,努力控制著身體的安森從椅子上站起身,讓自己盡快恢復清醒。

情況有些不對。

大概是因為醉酒加上暈車的緣故,意識有些昏昏沉沉的,但他仍記得今天是抵達克洛維城的日子;自己腳下的“極寒風暴”號,應該在九點三十分出現在王都中央西站,而現在……

望著車窗外無月的星空和荒涼的景色,安森的表情逐漸凝重。

“你醒了?”

熟悉的聲音從一旁響起,精神恍惚的安森扭過頭,看見捧著蛋糕的莉莎正坐在自己對面的座椅上,瞪著大大的眼睛,關切的望著自己。

不對,真正的莉莎是不會使用第二人稱的,所以她是……

“塔莉婭小姐?”

看著安森那略有幾分詫異的表情,微笑著的女孩兒放下了手裡的蛋糕。

“親愛的安森,坐吧。”

深吸一口氣,環視四周的安森略有些緊張的回到了座椅上:“這裡是哪兒?”

“哪兒?當然是蒸汽列車的包廂裡了。”女孩兒眨了眨眼睛,帶著幾分好奇笑道:

“否則還能是哪兒?”

安森沒有說話,但整個人已經像是被當頭澆了一盆冰水,徹底清醒了。

“你好像有點兒緊張。”

看著下意識望向窗外的安森,塔莉婭柔聲道:“沒什麼可緊張的,這裡是克洛維王國,你和塔莉婭在自己的車廂裡,絕對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

“別忘了,你可是人家的未婚夫呢。”

安森渾身一哆嗦。

“伊瑟爾王庭之戰並不順利,但那並不怪你,而是裁決騎士團臨時起意,違背了他們最開始的承諾。”女孩兒嘆了口氣: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秩序教會和整個舊神世界的戰爭,貌似真的已經不可避免;點燃戰火…已經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幸運的是眼下他們仍然很剋制,或者說仍然忌憚於冒然開戰會打破自己維持了數十年的均勢平衡;僅僅是剿滅一部分十三評議會,甚至不敢過分追究;可一旦他們徹底在伊瑟爾站穩腳跟,證明這種擴張模式可行,未來的局勢就很難預判了。”

“親愛的安森,這也是為什麼會立刻將你們調離伊瑟爾的原因。”塔莉婭突然嚴肅起來:

“雖然依靠和弗朗茨家族的關係,以及首席審判官私人的友誼,他們會替你隱瞞關於你施法者的身份,但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瞞得住的;其餘審判官早晚能透過那些蛛絲馬跡的線索,發現你和莉莎身上的問題。”

“無論結果如何,伊瑟爾已經註定淪為秩序教會的勢力範圍,因此你們必須儘快離開;儘管克洛維同樣並不算安全,但有弗朗茨家族的庇護,至少多一層保障。”

塔莉婭緩緩道。

“情況已經危險到這種地步了嗎?”安森忍不住挑了挑眉毛,連帶著太陽穴一陣刺痛。

“比你想象的還要嚴重得多。”女孩兒正色道:

“我們原本寄希望於帝國能夠對教會構成足夠的制衡,但非常遺憾的是,如今的帝國皇帝並不是一位能夠真正團結整個帝國的君主;即便倚靠對外戰爭,他都無法動員起足夠碾壓克洛維的力量。”

“某種意義上,這也是過去數十年秩序教會的傑作——扶持克洛維以制衡帝國,支援帝國正統以控制克洛維,提振諸侯以削弱皇帝,支援克洛維擴張以震懾異族……”

“分而治之?”安森若有所思。

“正是。”塔莉婭表示贊同:

“而在歷經了數十年後,秩序教會很顯然已經開始逐漸意識到,這份平衡已經到了應該被打破的時候;當然,並不是所有秩序之環的信徒都贊同這一觀點…但這並不能阻止某些已經在試圖‘越界’的傢伙。”

“伊瑟爾…是他們的第一步,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步;我們曾經誤以為那種脆弱的平衡真的可以維持下去,但事實證明那只是一種妄想。”女孩兒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秩序教會…這群偽神的信徒們,甚至連慢慢死去的權利都不打算留給我們;如果我們再任由他們繼續妄為,還不如直接自殺來的痛快。”

“因此,親愛的安森,某些事情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舊神世界已經…不,不是‘舊神’,而是整個世界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不打算被秩序教會統治,變成被偽神操縱和控制的囚犯,關在永遠暗無天日的牢籠裡,我們必須反抗。”

“要麼勝利,要麼毀滅。”

安森抽動了下喉嚨。

“要我做什麼?”

像是沒有聽到他的回答,塔莉婭微笑著重新端起了桌上的蛋糕,開心的品嚐起來:

“別著急,安森,我們有的是時間。”

“今晚,將會非常的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