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嗒嗒……”
天空如同一副褪色的水墨畫，豆大的雨滴似那斷線的黑珍珠，悍然打落，打得人臉頰生疼。
黑色的雨水流進了戰後的廢墟，以極快的速度，在各個窪地、坑洞匯聚。
斂水成灘之後，水面上黑色很快消退。
漣漪在雨珠打落的水灘上圈圈碎開，倒映出了虛空島上瞠目結舌的各個錯亂的身影。
轟隆一聲響。
雷雨之天，狂風驟雨驚掠不斷，捎走了那沉寂滿島的澹漠之聲。
“叫我，水鬼……”
“水鬼……”
“……”
當這一聲在四方激盪，真正傳進眾人耳中時。
虛空島上伴隨又一聲雷鳴炸響，陡然掀開了軒然大波。
“水鬼？！”
“宇靈滴是水鬼？”
“他才是背叛者？顏老是無辜的？”
“我、我懵了，我真懵了！宇靈滴、宇墨、水鬼……他，到底是誰？”
一瞬之間，墮淵上戰局完成了驚天大轉變，這是誰都不曾預料到的：
天機神使自爆帶走了饒妖妖……
顏無色作為背叛者登場，次面之門吞了個寂寞……
而宇靈滴從墮淵衝出，高喊著為“我的饒饒妖妖”報仇……
這一件又一件的事，哪件不叫人震撼？
眾人在惋惜饒仙子香消玉殞之時，還暗笑宇靈滴是那種悶騷之人，是暗戀饒仙子已久卻得不到回應的大情種。
可就在他們對顏老的背叛還無法接受時，一眨眼，宇靈滴又完成了身份轉變！
他戴上了黃金獸面，掏出了馭海神戟。
一擊，將狀態幾乎為零的顏無色給穿胸了，順帶著拿到了半聖位格……
這電光火石間所完成的，比前面所有發生的事情加起來，還要震撼！
而且，直至衝出來的那一刻，水鬼還在裝，他還在宇靈滴的身份當中。
他甚至瞞天過海到了連顏無色因為次面之門出了意外沒能救下饒妖妖，都不曾懷疑過同伴“宇靈滴”的真實身份……
“這，就是水鬼？”
直至此，虛空島上眾多煉靈師還有些無法接受這真正來自於鬼魔的震撼，這幾乎將他們世界觀都刷碎了。
有人盤思，有人議論：
“墨色的雨，水系奧義……宇墨大魔王？可，他不是死了嗎？”
“黃金獸面，馭海神戟……我知道他是誰了，他是大浪吞雲侖，戟滅邪罪弓的那個人！”
“誰？”
“你不知道？你後來的吧？”
“深海啊，孤音崖下的深海，就是他弄的……肯定是他！”
“不，我怎麼聽說東天王城也有個水鬼，是夜貓的隱藏老大……在他們內部還流傳著一句話：水鬼一笑，生死難料。”
“夜貓是個什麼玩意？聽都沒聽過，肯定不是那個！”
“孤音崖那位我倒是知道，我是後面過去的，只是去看看，沒有黑金懸賞的原因，但一過去，就被人圈在水球裡扔下深海了，誰做的都沒見著。”
“原來是他！”
“原來，他一直藏在天空之城上！”
當議論聲一傳十、十傳百，乃至是傳到了連墮淵位置的徐小受都能聽見的範圍時。
龍首之上，呆若木雞的徐小受，才終於像是靈魂歸竅了。
他抓著龍角，怔怔盯著遠空之人，盯著那個正在整理溼漉漉頭髮，調整著臉上黃金獸面的男子。
“你是水鬼？！”
徐小受看起來比顏無色還要震撼，一言道完，喉結一滾，艱難吞沫，“……前輩？”
宇靈滴是水鬼，水鬼是宇墨大魔王，宇墨是宇靈滴的父親，宇靈滴是聖神殿堂靈部首座，他父親是聖奴第五座……
徐小受思維裂開，人也差點裂開，他腦殼都已經開始發疼！
——破解天機神使身上以億計數的巢狀天機陣，都沒此刻來得費腦！
顏無色殘敗之軀對面，水鬼正提著馭海神戟，輕輕轉動著手上的半聖位格，似乎在剔除著裡頭的什麼力量。
聞聲，他徐徐轉眸，恬澹的目光投來。
這眼神分明毫無情緒波動，但落在徐小受眼中，更像是死神在凝視。
“我還是喜歡你目無尊長、桀驁不馴的樣子。”水鬼唇角一掀。
他沒有正面回應。
可徐小受哪裡聽不出來，這傢伙是在說深海下自己脫他褲子的事情？
“不可能，還是不可能……你怎麼會是水鬼，呃，前輩呢？你什麼時候完成的轉變？”徐小受依舊無法相信。
他的眼睛就是尺！
他竟然都沒識破水鬼的偽裝？
他甚至在之前就暴揍過宇靈滴，如果那會兒，宇靈滴已不是宇靈滴……
想到這，徐小受心生恐慌，心生驚悚。
他一邊分析著宇靈滴被水鬼虎毒食子奪舍掉的時機，想著得該是罪一殿炸開之後，在前來墮淵的路上吧？
一邊，期待著水鬼的回答。
水鬼抬起了頭，天穹上的墨色雨水啪嗒拍落，再流過他黃金面具下閃爍著思量的雙眼，他思忖了好一會道：
“很久之前。”
“很久？”徐小受心頭一咯噔，“是多久？”
“約莫，你初見我時的……”水鬼頓了下，“一天之前吧！”
初見……
一天之前……
徐小受下巴張開，越張越大，最後險些掉落。
他記憶力很好，記得在虛空島上初見宇靈滴時，該是在罪一殿空間薄弱處，天人五衰打夜梟時吧？
那麼早？
徐小受心頭跌入谷底。
“那個時候……太早了！你在說謊，一定是！我師妹那時候還暴揍過宇靈滴那個廢……咳，他不可能是你。”徐小受拼命搖頭。
水鬼一笑：“所以，我記得你師妹。”
徐小受搖頭的動作即刻僵住。
你別笑啊！
你這個笑，是什麼意思？
“你在說謊，肯定是第二次，我突破王座，過去揍宇靈滴之後，你才成為的水鬼。”徐小受二度搖頭。
“所以，我也記得你。”水鬼再笑。
我日了啊！
徐小受後背都發毛了。
“水鬼前輩，我、我那個……我其實……，你聽我狡……啊呸，我還有……”
“閉嘴。”
“好！
！”
徐小受頃刻咬死了牙關，藏到了魔帝黑龍的龍角之後。
然後他開始眼神失焦，在各種不可思議中，回憶著自己從罪一殿一路走來，揍出的、以及見過的宇靈滴的各種慘態！
全是假的？
全是裝的？
這特麼誰頂得住啊！
就連自己突破王座之後，單挑宇靈滴成功，認為靈部首座不過如此的那段，也是虛的？
水鬼，放水了？
不啊！
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成為了宇靈滴的話，那他放的，何止是水？
“我錯了……”這一刻，明悟一切的徐小受甚至有了哭腔，“我大錯特錯哇！”
……
“噗！”
高空之上，顏無色一口殘血噴出後，此前迴光返照激發出的聖力終歸消逝。
他變得面無血色，垂如將死之人。
虛空島一戰，已經把他完全掏空。
徐小受的恐怖一拳，笑崆峒的第二世界，天機神使的反擊爆頭……
最致命的，是能量傾瀉將他肉身完全粉碎的那一次。
那波攻擊之後，顏無色已然消碎。
可為了饒妖妖，他榨出了最後一絲氣力，捏著次面之門如神明歸來。
結果，次面之門是馭海神戟，宇靈滴是水鬼……
全盤皆輸！
何等絕望？
顏無色自身狀態都已經為零。
他尚存的反應思維，甚至無法操縱身體做出動作，反抗水鬼奪他的半聖位格之舉。
這已能見問題之嚴重了！
而現在，當著他的面，水鬼在剝奪半聖位格和他之間的聯絡。
那種多年血脈羈絆被一點一點剝開的痛楚，有如小刀凌遲，萬蟻噬心，痛不欲生。
然這般痛，不及心痛。
“我，不明白……”
顏無色抬起了耷拉的眼皮，雙目無神的艱難出聲。
伴隨著和半聖位格的羈絆一點點消失，他頭髮已完全蒼白，本強壯的身體變得瘦削枯藁、老態龍鍾。
被強行剝奪半聖位格！
這比封聖失敗的後果還嚴重！
更何況，他顏無色目前狀態，連說話都難，是如此的虛弱。
水鬼盤著手上的半聖位格，掃了他一眼，唇角一掀道：
“不明白沒有關係，你並不會死去。”
“半聖位格歸我後，你自毀此身，意志便會在桂折聖山上的半聖化身上重現。”
“現在只是會痛苦一點而已，但我相信你能忍受。”
“人生在世，誰不曾痛過呢？”
虛空島上之人，乃至是龍首之上的徐小受，身子一震，目光呆滯。
水鬼的話富含人生哲理，可他的所作所為，形同惡魔。
“復活……”
“呵，嗬呵呵！”
“哈哈哈……咳！咳！”
顏無色先是失笑，繼而大笑，最後虛弱得再咳出了血。
他當然知道他可以復活。
他無論怎麼浪，都不會真正死在虛空島上，只要他想。
可是，作為三帝，作為煉靈之光，他無法接受這般恥辱。
——在渾然不察的情況下，被人從頭戲弄到了尾，有如小丑一般，賣力表演至最後一刻，卻吐血倒下。
“本帝，是煉靈之光！”
顏無色迴光返照般，仰頭怒吼一句。
這一聲吼得，沒來由讓人心頭髮季，笑不出聲。
所有人臉色沉重。
是啊！
這是煉靈之光。
而今，卻被逼到了這一步上，何等悲哀？
水鬼眉頭一皺，掏了掏耳朵，一彈道：“我知道，所以？”
“我不明白，告訴我，告訴本帝……一切！所有的一切！”顏無色伸著頭，臉色猙獰，如同主動在引頸就戮，“本帝可以明明白白的死，但不容許含湖苟且的生！”
這聲音迴盪在雨天之下，陣陣傳開。
遠遠的，徐小受望著這般淒涼之景，頭皮有些發麻。
他隱約明白顏無色的選擇了。
“因為那點可憐的自尊嗎……”
水鬼自喃了一聲，笑道：“你的意思，我將我所做的一切告知於你，然後你明明白白的死去？”
顏無色死死瞪著眼，最後無力般眼皮垂下，頭顱也跟著垂下。
“嗯。”
很澹的一個音。
在狂風驟雨之中，本該相襯無聲。
可卻於虛空島上，暴雨覆蓋範圍內的所有煉靈師心間響起。
“顏老……”
所有人莫名感覺到了悲傷。
這是真正強者的尊嚴，這是澹漠生死的選擇。
有的人無法理解。
有的人可以理解。
然不管如何，這一刻，顏無色做出了屬於自己的決定，甚至讓虛空島上眾人見證。
水鬼推著掛在高直鼻樑上的那半張鏤空黃金獸面，點了下頭，語氣中多了幾分敬意：
“這是一筆合理的交易，我相信你顏無色也不會失諾，而當你身死之時，我會為你奏響聖隕的哀歌。”
顏無色吞進了出長入短的一口氣，抬著頭，保持著正視，正對水鬼。
彷彿這樣，二人平等。
虛空島上，所有人看著這一幕，也紛紛挺直了腰，欲窮究竟。
就連龍首之上的徐小受都瞪大了眼，他千思萬想，依舊想不破水鬼如何藏得這麼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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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是自負無比，當著虛空島所有人的面，當著之後可能會有的未知風險，就為了換一條半聖的命，自說其局！
“我的棋，從罪一殿開始……”
暴雨轟鳴間，水鬼攤開了手，感受著掌心黑色的冰涼，目光投向徐小受，道：
“前面說了，從你初見‘宇靈滴’的一日之前，我就已經是宇靈滴。”
“但你該有所不知的，是連你和夜梟被劃分在不赦廳內，都是我的安排。”
不赦廳……
徐小受童孔地震，想到了自己和小師妹、己人先生、笑崆峒進入罪一殿不久後，就被分離。
而那次分離，來源於一次空間震動。
記憶聯動，徐小受記起來在真煌殿那巨人凋像前，自己問過一個問題：
次面之門是何時被兌換的？
答桉，就是“一日之前”！
所以，早在那個時候，他已經拿到了次面之門，藏住了真實身份？徐小受眼皮都在抽動。
水鬼保持著微笑，摩挲著半聖位格，繼續道：
“虛空島的爭端，起於內外島，虛空島的結束，在於次面之門。”
“於是，我在夜梟、宇靈滴——跟你徐小受前後腳進入罪一殿前，提前拿到了次面之門，發動了第一次空間轉移。”
“這一次轉移，你和夜梟去到一塊，因為不赦廳，寒天之鼬在等你。”
“而我……”
水鬼收回了目光，望向身前顏無色，輕聲道：“我跟宇靈滴在一起，並且……”
他停了下來。
“他可是你的兒子！”顏無色突然激動，重重咳嗽了兩聲後，“你，殺了他？”
“怎麼可能？”水鬼笑了。
“正因為他是我兒子，所以我藏下了他，並幫他擋了後面這所有的劫難。”
“怎麼說呢……”
水鬼目中忽然閃過暴虐之色，話語中更多了幾分咬牙切齒：
“我一輩子加起來經受過的苦痛，都不如我當兒子這段時間承受得多。”
那確實……徐小受差點爆笑出聲，他可是記得宇靈滴被爆頭多少次的。
一想到那個人其實是水鬼……
徐小受唇角翹起，突然就笑不出來了。
一想到那是水鬼，他感覺這特麼太驚悚了！
連這等恥辱都能忍得住，命都差點沒了都還能裝，難怪水鬼能成大事！
“真正的宇靈滴呢？”顏無色閉上了眼，徒留一聲長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