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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都在算中(求保底月票)

“你為何不開門!?”

莊嚴古老的祭臺上,懸著一個翻湧混沌的巨大光球。偶然混沌分開,能見飛禽走獸,江河雲峰。偶然混沌聚攏,又有青雷紫電,赤火灰翳。

翻湧混沌的巨大光球之下,有一個憤怒的聲音在低吼。

其間壓抑的痛楚,像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

低吼的人,是一個五官明朗的和尚。

本來會帶給人許多光耀的面容,此刻被痛苦填埋。

臉上有被風刀切開的傷口,尤其左眉,在左側三分之一處斷了一道狹口。

他來得太快,撞破空間的時候,被一縷流風所傷。

又險些引發了萬妖之門的反擊,被磨滅法身。

被他質問的人,戴斗笠,披蓑衣,穿草鞋,盤坐地面,膝上橫著連鞘刀。

他自然便是這一期鎮守燧明城的三位人族衍道之一,曾在南天戰場與獅安玄對壘的秦國真君,秦長生。

“這不是開著麼?”他澹聲道。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憤怒的和尚憤怒地低吼。

“你要開哪個門?”秦長生澹聲問。

“當然是通往神霄之地的門!”和尚激動地道:“我宗行念禪師正在其間,已在叩門!”

秦長生的反應依然很平靜:“據我所知,萬妖之門並不通往神霄之地。行念禪師自己開啟的通道,他也未至門前。等他到了門前,我等確認安全,自會接他進來。”

“我要你現在開門!”和尚勐地湊近來,光頭上的戒疤猩紅如血,似信香明滅:“我要去迎他!”

秦長生抬起眼皮,就這麼瞧著他。慢慢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同樣的一句話,這卻是個問句。

和尚心急如焚,眼睛裡已經佈滿血絲:“行念禪師是《未來星宿劫經》現世最高成就者,是須彌山的大菩薩,也是我人族的衍道真君!秦真君,你秦長生,你秦國,當真見死不救?!”

“照悟,我且問你!”秦長生手按長刀,仍是盤坐不動:“此若為局,妖族若是破門而出,是誰擔責?”

“我擔!”照悟和尚憤聲道:“若是因此出事,我以人頭相付!”

“你擔不起!”秦長生的聲音極冷:“你照悟粉身碎骨算什麼?便搭上你整個須彌山,又賠得起萬妖門嗎?”

照悟紅著眼睛道:“行念禪師於人族有大貢獻,我須彌山為人族捨生忘死!環顧現世,他的算力也沒幾個能比肩。若能活他,於我人族有大用!”

“且不說他已五百年未結算果。你今日不來折騰,我倒以為他還在山中。”秦長生慢聲道:“我只與你說一說規矩。”

“不是我秦長生定的規矩,而是自古而今,我人族為萬妖之門定的規矩。它並不專門針對你,但你必須要在它的規束中。”

“自來進出萬妖之門,每一個都需要提前報知,內外核驗。我不知道楚國為什麼會放你貿然到這裡來。但我有理由認為,他們並不尊重萬妖之門,不尊重兩族相爭的大局。楚國負責萬妖之門副門的人,大失其職!我當致書楚廷,討要一個交代。”

秦長生的眸光越來越凌厲,一如他膝上的長刀,簡直已經無法被刀鞘束縛:“萬妖之門是現世通往妖界的唯一門戶,絕不會輕易對外界開放。別說行念禪師還沒有走到門外,就算到了門外,也要待足期限,抹掉所有風險,才會允許他進門!”

他以此眸,斬看照悟:“是誰給你的勇氣,張口就要開門相迎?”

“兩軍交伐,尚不可輕開城門。兩國交戰,尚不能輕縱邊關。如今兩族交戰,你要開門迎誰?”

“照悟,你當我們是在做什麼?你當我坐鎮在此,竟為何事?”

“你不會真以為我人族高枕無憂,與妖族的戰爭只是小兒玩鬧吧?”

“若真如此,你家知聞鍾怎麼會丟?明止禪師為何會死?行念禪師又為什麼現在遇險,為什麼你照悟需要在這裡胡攪蠻纏?”

“蜈嶺血戰已經過去很久了嗎?那元熹妖皇的塑像,還立在太古皇城裡,你如何不遠遠看一眼?!”

這連番喝問,如直刀連斬,鋒芒剜心,噼得照悟和尚灰頭土臉。

“我……他……”

堂堂衍道真君,當年也是與凰唯真論道過的存在,竟然痛苦地閉上眼睛,囁嚅著,囁嚅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他當然知道秦長生所說的這些!

他當然知道沒有人會支援他開門。

為什麼他壓低了聲音怒吼,因為他知道他無法不顧一切。

可是他真的想去救人!

匿身妖族五百年的那一位,誓言一定會為山門拿回知聞鍾、終結百代悲劇的那一位,知道現世有人在等他嗎?

知道一直有人在相信他,很多人在相信他嗎?

“你若真要去救援,那邊的道路一直暢通。”秦長生的聲音異常殘酷。

萬妖之門不會為此開啟。

但是文明盆地和妖族領地之間,卻沒有什麼萬妖門——當初行念禪師就是這麼去的妖族領地。

但是明止禪師沒了,行念禪師也將沒了。

他去又有什麼用呢?

照悟鬆開了緊握的拳頭,看了那邊一眼,失魂落魄地走下祭壇。

“你不妨想一想。”

秦長生冷漠的聲音在身後傳來:“行念禪師想要你去支援他嗎?他願意讓萬妖之門為他承擔失陷的風險嗎?以他算度之深,從始至終,可有向你們遞去一聲?”

照悟沒有說話,繼續往外走。

不知為何,斷眉處竟然因出血來。他伸指一抹,指腹殷紅。

誠然衍道之軀,一傷難愈。

可斷眉真的不算什麼傷,隨手可以抹平。

但他什麼都沒有再做。

……

……

九萬丈問道峰,高絕世間看不見。

模樣病瘦的獼知本,獨自坐在棋盤前。

白石黑石磨成的棋子,裝在兩個銅缽裡。

便以這銅缽為棋罐。

一子落入,缽聲遠。

其聲若空谷擊石,自得靜妙之禪意。

這是五百年前,須彌山大菩薩明止禪師所留下的缽。

左邊的佛缽前,堆著幾本書。

右邊的佛缽前,也堆著幾本書。

左五,右四。

左邊最上一本,封面上用道文寫著——

《佛說五十八章·章貳拾柒》!

右邊最上一本,封面上用道文寫著……《佛說五十八章·章肆拾陸》。

當年天妖閣《佛說五十八章》失竊,一共丟失二十章。後來內奸被揪出,幕後指使者須彌山明止禪師也被抓獲,直接打死。

經書尋回七章,還有十三章從此失傳。

都為行念禪師所用,散落天涯。

如今三章用於神霄局,行念以此為箋,試圖書寫未來。被他設局落子,強行中止。

而剩下的十章裡,他早已算到五章所在。

等行念在神霄局中一現身,頃刻產生了痕跡,另外五章也無所遁形。

這最後失落的十章經書,九章收集到這裡,一章被猿仙廷打碎。

若說行念禪師還有機會不死,還能穿透時光,以未來星宿劫經行棋。這九章經書,就是唯一的指望。

獼知本拿起其中一本經書,隨意地翻了翻:“你得菩提時,世無業果,苦妄無辜,凡心自得。”

他複述著行念禪師死前的宏願,語氣輕鬆:“你得菩提時,天外無邪……”

撕拉!

撕拉!

撕拉!

九章經書被撕得乾乾淨淨,徹底成碎屑,一個字都拼不回來。

“好了,沒了。”

他輕輕吹了一口氣,這些碎屑變得更碎,碎成了風,卷著纖塵,落了地。

與行念禪師的對弈,至此才算結束。

至於佛門經傳,萬世經典……那是什麼?

“你師父的傷,是我造成。”

“你師叔的死,是我主導。”

“你的性命,也由我終結。”

他如是說著,伸手在棋盤上一拂,又是一局。

施施然笑道:“好棋!”

正思考著下一局的形勢,右側第一只耳朵微動,好像聽到了什麼。

“知聞鍾不見了?”

他嘿了一聲:“關我什麼事!”

……

……

永世天塹已經彌合,神霄之地和現世的距離,重新渺茫不可知。

《佛說五十八章》化為飛灰。

行念禪師焚於業火。

毗屍蟲散於因果。

不老泉水,仍然落在不老泉中,仍然是死水一潭,生機枯竭。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一切又好像從未發生過。

但是……知聞渡船呢?

知聞鍾去了哪裡?

摩雲城中的蟬法緣,面色鐵青一片。

天妖接連出手截殺天河,行念禪師身死那一刻,他已經做好了奪回知聞鍾、奪回《佛說五十八章》的準備。但業火一卷,一切成空。

知聞鍾去了哪裡?

《佛說五十八章》被業火焚盡還說得過去,知聞鍾絕無可能被毀!

當年世尊弘法,三鍾隨身。

我聞鍾是悟道之器,求道於內,所謂“如是我聞”。

廣聞鍾是求道之器,求道於外,所謂“如得廣聞”。

知聞鍾是述道之器,述道於外,所謂“如使知聞”。

古難山供奉知聞鍾千萬年,天驕輩出,正是述道之得。便如當初一位大菩薩所說——“使得他心知我心,吾之道也,天下得傳。”

得握此鍾,衍道亦有所得!

今日知聞鍾若是尋不回來,他蟬法緣就是古難山的千古罪僧!

為了這口知聞鍾,須彌山累代犧牲。

為了這口知聞鍾,他又能做到什麼地步?

“鍾呢?”蟬法緣看向正在聚集的黑暗,殺機四溢。

懷疑此中是否有黑蓮寺的隱秘手段。

“嘿嘿嘿,你猜得沒錯。菩薩我啊,已將知聞鍾送回它應在的地方!”黑暗之中的麂性空,情緒顯然穩定許多。

畢竟從未擁有,又談何失去?

“應在的地方是什麼地方?”

“當然是佛門正統,萬古經傳,救世渡舟,黑蓮寶剎!”

此時此刻,行念禪師已死,信標已被磨滅。神霄之地和摩雲城被獼知本強行接駁的時間,再次分岔。

蟬法緣重新把目光落向了時間迷途。麂性空既然這麼說,知聞鍾的失蹤,應該便與黑蓮寺無關。

那團業火焚盡了因果,實在是消解了太多痕跡。使修為通天如他,一時也看不真切。

那麼,行念禪師死前,是把知聞鍾推回了那段隱秘?他帶不回去,所以寧可讓知聞鍾從此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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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霄局之隱秘,如恆河沙數。

竟該向何處尋?

……

……

神山之上,群妖靜默。

雖然行念禪師是妖族大敵,但這般“孤舟渡天河,獨鬥眾天妖”的氣魄,也實在能夠跨越敵我之別。

億萬裡亦求歸的鄉愁,千萬敵亦獨往的孤勇,能夠共鳴於所有有生之靈的心聲。

見此一幕,誰能沒有一聲嘆息?

環山皆妖也!

鄉人不得歸。

姜望跌落鏡中世界,在那緘默的白霧環繞中,雖是緊緊握著自己的劍,握得手背青筋都暴起,卻只感到深深的無力。

五百年前,行念禪師眼睜睜看著他的師叔明止禪師被妖族強者打死。

五百年後,他姜望在鏡中世界,也只能眼睜睜看著行念禪師被打死。

絕望更甚!

行念禪師尚有當世絕巔之修為,尚有翻閱過去窺視未來的本事,尚能算透神霄局、獨鬥眾天妖,尚可藏身妖界五百年、入得此局中……

尚只能留下一句,“彼岸何遙也”!

他姜望有什麼?又能做到什麼?

他姜望有劍,有一身神通,卻不敢跳出藏身的寶鏡,不敢登上歸家的渡船。

只能藏在鏡中世界裡看著。

看著一眾天妖截殺天河,此起彼落,攻勢不絕。生生把行念禪師打得油盡燈枯,焚於業火。

太絕望了。

強如行念禪師都做不到。

強如行念禪師都死了。

謀局五百年一朝成空,衍道絕巔只是幻夢一場。

小小一個神臨,還能怎麼辦呢?

太絕望了……

姜望握劍的手,握得指骨已經發白。

但他沉默著,慢慢又鬆開了他的手。

鬆開劍柄不是因為他放棄反抗,而是因為他不再試圖在這裡尋找勇氣。

人生是一場長旅。

行念禪師的旅途結束了,他姜望還在路上。

那就繼續往前走。

此時就是窮途嗎?

我還活著。

那就還不是。

他慢慢地,以手撐地,自己支撐著自己,正要站起來。

掌心似乎壓住了什麼異物。

他扭過頭,慢慢挪開自己的手,於是看到了一口……小小的銅鐘。

其上有古難山的銘文,有黑蓮寺的刻字,有斧鑿刀砍、煙熏火燎的斑駁印痕。

它名:知聞。

那一聲師伯,我聽見了。

你是那撞過來的意外,遁出的一,最後的希望,或許會有的可能。

都在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