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因為蘭老爺新喪,蘭麝跟李作塵分房而居。加之明天是出殯的大日子,今晚兩個人各自早早睡下,在聽見老夫人召喚的時候,李作塵還好,蘭麝只覺著心在腔子裡突突亂跳,整個人慌做一團,連衣裳都不會穿了。
“小姐別慌。”瑞珠先端了碗安神茶來,服侍蘭麝吃了半盞,“來的是玉娘,說家裡平安無事,讓你不要擔心。”
蘭麝長舒口氣,她緩了緩心神,這才慢慢扶著瑞珠的手站起來,穿好衣裳,跟等在門外的李作塵一起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這是?”李作塵目瞪口呆的看著那把豬鬃刷,在場沒人比他更熟悉這個東西。
“剛才有人送到咱們府裡來,說是給你的。”老夫人指了指外物門口站著的看門人,讓玉娘把李作塵帶過去,看門人又給李作塵講了一遍經過。
等李作塵重新走回來,蘭麝上前抓住他的手,十分著急的問道,“是娘麼?”
“不是。”李作塵搖了搖頭,他現在心裡亂的很。
“那,是娘讓人送信給你了?她在哪兒?咱們這就套車去接她。”蘭麝是個實心腸的人,她心中愛戀李作塵,自然也就把李作塵的娘,當成了自己娘來心疼。
李作塵拍了拍她的手腕,扯著嘴角,露出了個苦笑。
“那個人只扔下這個就走了,沒說娘在哪兒。”
“我剛才打發人去追,但是沒追到。”蘭夫人,指了指那地上的豬鬃刷子,“三郎,既然是你娘的東西,那你仔細看看上面可有什麼印記符號,再想想,李家可能把她安頓在哪兒?”
“我娘在李家,每日都刷洗馬桶。”李作塵原地站著不動,老夫人的屋子裡常年燻著香,以前來請安的時候,他聞著那香只覺著蘭家日子過得奢靡,其餘也沒想什麼。但此刻,面前那把豬鬃刷上陣陣的惡臭與滿室香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覺著蘭家所有人,都如同屋子裡燻的香,而自己,就是這股讓人作嘔的惡臭。
自童年起,娘刷馬桶的樣子就刻在他心裡。臭氣好像也從那時便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任憑他怎麼洗刷,都無法抹去。那是他的屈辱,也是他再不想回憶和觸碰的東西。
“所以這個人,必然知道你娘的訊息。”老夫人坐在上面眯了眯眼睛,她想起玉娘告訴自己,李作塵把帶來蘭家的那把刷子洗刷的十分乾淨,一絲臭味兒都聞不到了。
“現在著急也無用,我想這個人總會再來的。”蘭麝柔聲安撫著李作塵。她也覺著那刷子上或許會帶有印記,因此不嫌髒汙不忌惡臭的走上去,用帕子包著手,拿起來仔細觀瞧。
“不必看了。”李作塵上前拉住蘭麝的手,又拍掉了她手上的刷子。
他拿出自己的手帕,仔細的給蘭麝擦手,隨後把手帕也扔到了地上。
“娘若是給傳訊息給我,也不會用這種髒東西,更不會隨便讓男人過來。我看,八成是李家特意來噁心我的。”
他越想越覺著自己這番話有道理,蘭老爺去了,蘭家已經命人給李家去了帖子,可直到今天,李家也未曾來人弔唁。今日送東西來的是男人,李家一定是在諷刺娘當年舉止不端,勾引爹做下醜事。送臭烘烘的刷子是他們諷刺自己的出身,他們在用這種法子讓自己在蘭家人面前沒臉。
“祖母,娘。”李作塵轉身衝著老夫人和蘭夫人抱拳拱手,“家中有事,三郎幫不上忙,反而讓您二位因為我勞心受累,實在是心裡難安。今日這事沒頭沒尾的,也不必多做追究。現在時辰不早了,明日早起還有一番忙碌,請祖母和娘好好休息,我與麝兒就先回去了。”
蘭夫人還想再說什麼,但老夫人點點頭,讓玉娘去送他們。
等小兩口走後,老夫人從羅漢榻上走下來,拿起豬鬃刷,在燭臺邊仔仔細細的檢視。
蘭夫人也湊了過來,她還出主意說應該叫蘭家刷洗馬桶的人過來看看,看看這刷子到底有什麼不同。
老夫人覺著她說的有道理,但這個時辰叫人來未免有些大驚小怪,她讓玉娘把刷子收好,等明日忙完了出殯的事兒再說。
第二日清早,蘭家上下人等都忙碌了起來。
燒過頭遍紙,和尚道士開始唸經做道場。蘭麝蘭桂蘭蜜姐兒三個只覺著自己成了提線木偶,人家怎麼說,她們就怎麼做。讓叩頭叩頭,讓燒紙燒紙,讓哭就得馬上一聲一個“爹爹”的哭出來。
蘭麝是長女,要她親手做的事兒多。蘭桂也沒得消停,她得聽著吩咐做事以免錯了規矩禮數,還要拉著什麼都不懂還一大堆問題的蘭蜜。而且要命的是,她根本哭不出來,更別說一聲一個“爹爹。”
素蕊在她身後急的滿頭是汗,來弔唁的人裡已經有人發現了蘭桂沒哭,就如同蘭麝成婚那日一樣,今日,蘭家這位二小姐,又成了全場的中心。
“二小姐。”素蕊探身向前,死死的抓住了蘭桂的衣裳,“您倒是哭啊!”
“我哭不出來。”蘭桂沒好氣的往前蹭了蹭,薄荷膏這幾日用的太多,現在塗上連感覺都沒有,這能怪她麼?
“我也是我也是,哭不出來就不哭好了。”蘭蜜嘴裡含著個蜂蜜梅子,這次她決定幫二姐說話。
素蕊氣的說不出話來,還是豆蔻機靈,哄著蘭桂蘭蜜弓腰低頭,只別讓外人看見臉,幹出聲兒不掉淚也成。
蘭夫人倒是早有準備,起早她就在袖子裡揣了兩塊兒沁溼了的帕子,這會兒她拿出一塊兒來,邊裝哭邊擦眼睛,看起來十分悲痛。
蘭老爺這一輩子求子不得,本家中也沒有子侄來弔唁他。因此蘭麝便充作孝子,按著規矩一一操作。
李作塵一個男人,應酬女客用不著他,外事又有蘭夫人和蘭麝一應料理。他只能跟在蘭麝身後,算是行了半個媳婦兒的規矩。這讓他十分彆扭,但他不能不在,也不能若無其事的幹看著。明明所有人都在看蘭桂,但李作塵卻覺著大家在指點自己。他抿著嘴,頭比蘭桂蘭蜜低的還厲害。他甚至開始疑心,這些人裡會不會就有昨日來送刷子的?是不是看了他現在這幅模樣,要回去學給李家人聽。
他就這麼胡思亂想的,直到聽見起靈聲,才急忙忙跟著蘭麝走了出去。
蘭夫人帶著三個女兒上了頭一輛馬車,李作塵自己上了第二輛。鋪子裡的曾順陪他坐車,王千要照管鋪子沒來,這倒是應了李作塵前幾日的猜測,王千在蘭家香鋪的位置舉重若輕,顯然更得蘭夫人信任。
蘭家“捨得”在喪失上花銀子,白紙錢撒的漫天遍地,不少閒人站在路邊兒看熱鬧,對祭品棺材品頭論足,言談舉止間滿是羨慕和妒忌。
昨夜來李家送東西的那個漢子也站在路邊,他看了一會兒,就狠狠的往地上啐了口吐沫,隨後轉身走回到背街的巷子裡,趕著自己的車,接著送貨。
李疏阿玫和朱璃也在人群裡站著看熱鬧,蘭桂兩天沒來他倆就知道是蘭家出了事兒。朱璃覺著自己的身份不好去打聽就推李疏去問,李疏是根本不敢見蘭家除了蘭桂以外的人,所以推三阻四的也不肯去。最後還是阿玫自告奮勇,打著幫李疏這位多金的大爺買燒鵝的藉口出了胭脂苑,又辛辛苦苦的走到蘭家,跟角門的下人打聽明白了,回來告訴了他倆。
按說呢,好友父親過世,不管是朱璃,還是李疏,都應該去送禮弔唁。
可這倆人各有各的緣由,因此又是阿玫領了差事,給蘭家送去了十幾輛銀子,外帶一大包金元寶和兩刀燒紙,但沒敢留那倆人的名兒,而是在寫白賬人萬般催促下,寫下了才跟李疏學會的“阿玫”兩個字。
得知今日出殯,朱璃拉了李疏出來看。她早知道蘭桂對自己親爹沒什麼感情,所以也不怕蘭桂會悲傷過度,出來看純屬湊熱鬧,並不是因為擔心蘭桂。
李疏原本站在路兩邊兒的人群中,膝蓋微微彎曲,把自己的腦袋縮到別人身後。他覺著凡事總有萬一,雖然蘭夫人和蘭麝應該是要坐馬車的,但萬一這二位有誰掀開簾子,就那麼湊巧的看見自己,那可就不好了。
可就在蘭老爺棺槨從他面前抬過的時候,李疏突然緊皺眉頭、抽動鼻尖,隨後他用力撥開身前的人,擠到了最前面。
“嘶~,你個缺德遭雷劈的玩意兒,踩我做什麼?”正看得有趣的朱璃讓他踩了腳,氣的朱璃用胳膊肘狠狠頂著李疏的肋間,連罵了他五六聲。
李疏不回話,他眼睛緊緊盯著那慢慢過去的棺材,等棺材過去五六步遠了,他又馬上跟了過去。
好在棺材走的慢,不然朱璃一雙小腳,還真跟不上李疏。
她扒著李疏肩膀,疑惑的看著李疏的臉。
“怎麼了?”朱璃問道。
“沒什麼。”李疏嘴上這麼說,人再一次跟上了棺材。
“你跟著它做什麼?這棺材上有花兒看?”朱璃扯住李疏的袖子不放手,“我可走不動了,你要看自己去看,我帶著阿玫先回去。”
李疏再次深深吸氣,隨後他轉過臉來衝著朱璃笑了笑。
“不看了。”他說,“咱回去吧。”
“神神叨叨的。”朱璃扶著阿玫的肩膀,跟李疏一起往胭脂苑走。
一路上李疏出奇的安靜,朱璃連續提了幾個話頭,他都沒接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