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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外國人吻了建瑩姐

一天,母親告訴我,建瑩姐把我哥磕暈了。

那天,家裡沒人來玩,母親無聊地喝著茶水抽著菸捲,我見她猛吸一口煙後,不等吐出便捏起茶杯湊到嘴邊,啜一口茶水呼出一口氣,煙霧和茶水的霧氣纏成一片蒸騰繚繞,就像漁夫撬掉了膽瓶上的封印,在魔鬼出現之前散佈的青煙。

“哎!你建瑩姐那個冒失鬼,竟然把你哥磕暈了。”母親對我嘆道,“你二爺怎麼養了這麼個朝巴閨女兒。”

“磕暈?建瑩姐怎麼把他磕暈的?我哥死了嗎?”我問。

“沒死,當時磕沒氣兒了,上醫院救活了。”

建瑩姐是二爺的大女兒,比建強哥大10歲,她想努力當個好姐姐,常帶我哥玩耍。那天,她把哥放在木推車的扁簍裡,推著他在院子裡奔跑,遭到了二爺的大聲訓斥。建瑩姐不服氣,推著車子跑到衚衕裡,衚衕裡坎坷不平,每一刻都在顛簸著,哥哥在扁簍裡哈哈大笑,有驚嚇也有驚喜。

建瑩姐從哥哥的笑聲中得到了鼓勵,速度更快了。前面出現一道向下的斜坡,建瑩姐在興奮中未剎住車,徑直向下衝去。車子脫手了,在她的尖叫聲中翻入一道深溝裡。“啊!”只聽哥哥慘叫了一聲,再也沒音了。

建瑩姐衝上去抱起哥哥,搖著他呼喚他,都沒有反應,她嚇壞了,將哥哥一路抱回家去,向二爺哭喊著。二爺撲上來,摸了摸軟塌塌的哥哥,立刻癱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強哎……我的建強哎……你到底咋了……”

“快去叫你五叔!”二孃對建瑩姐說,“看看他有啥辦法。”

建瑩姐跑到我家,和我娘一起跑向生產隊找我爸爸。爸爸二話沒說,騎上生產隊裡唯一的那輛腳踏車,馳向二爺家。

“二哥,先別哭了,”父親勸住二爺,“趕快抱上他,去窯郭衛生院。”

二爺抱著哥哥,父親載著二爺,在坎坷不平的土路上賓士,彷彿逃命般被日本鬼子的刺刀追逐著。窯郭村是鄉政府駐地,那裡有唯一的一間衛生院。父親被二爺的大哭聲催促著,汗流浹背,把昏迷不醒的哥哥抱進診室。

醫生慌忙戴上聽診器,聽了聽,又摘下聽診器,仔細觀察著哥哥。

“沒事,只是昏迷了。”醫生說。他扶起哥哥,捶打前胸、撫摸後背,一袋煙的功夫,哥哥“嗯”了一聲醒了過來。二爺在面前緊張地望著他。

“爹?”哥哥終於看清了面前的二爺。

“唉。”二爺應著,松了一口氣。

回家之後,二爺狠狠批評了建瑩姐,並將木推車加了鐵鎖,自己不用絕不開啟它。

自那之後,建瑩姐時常呆呆地望著鎖住的木推車,看起來很傷心,像被剪斷了翅膀。那把鐵鎖,又剝奪了她一項快樂。

不幾天,有人從田裡回來四處傳揚,說在村外的野地裡發現了外國人,那些外國人長得像妖怪,還喜歡吃小孩兒,沒事兒大家別去湊熱鬧。這可真新奇。聽說後,我們小孩子不僅不怕,反而紛紛跑到野地裡,看那些長滿絡腮鬍子、藍眼睛的外國人。

外國人很和氣,穿著嶄新的工作服,用“嘰哩咕嚕”的外語跟我們熱情地打招呼。他們扯著紅黃藍三色的膠皮細電線,每隔二十米挖個小坑,灌上水,將一截截明晃晃的鐵管相互連接就著坑眼兒打入地下,將電線與突出地面鐵管的頂端相連,然後示意我們遠離。一個外國人在遠處按下按鈕。

“砰”的一聲悶響,震徹著我們的耳膜,一股股泥漿從每個孔眼裡沖天而出躍上雲霄,把我們嚇傻了。後來我們才知道,他們在勘探石油。

我們站在一邊兒,邊向嘴巴裡塞甜脆的胡蘿蔔,邊傻傻地看著他們。

“What are you eating? e somethi?”一個高大的外國人不知何時站在我的面前,看著我的眼睛,像一堵牆一樣擋住了我的陽光。我感到害怕,不禁向後退去。他停在那裡攤開雙手,不像有威脅性的樣子,一手指著我手中的胡蘿蔔,一手指向自己張大的嘴巴,“嘰裡咕嚕”地說著什麼。

皺著眉頭遲疑了好久,我才把手中的胡蘿蔔遞給了他。

“Thank you!”他笑著說,那笑容像塗抹著天空的陽光。他轉身走去,到盛水的塑料桶邊,倒水將胡蘿蔔洗淨,“咔嚓”咬下一截兒,大吃大嚼起來,邊吃邊讚歎,“Very good!great!”

“Very good! Thank you! Another one,please.”他又指著自己的嘴巴笑著請求我。我翻過褲兜,擺擺手表示沒有了。他遺憾地離開了。我重新翻回褲兜,有點難過,覺得欠了他什麼。我跑回家去。

我家從不種這類東西,因為家裡所有人都沒有時間,不像我二爺家,大半個天井被開闢成小菜園,一到夏日,菜園裡就滿目琳琅、賞心悅目。於是我跑到二爺家,跟哥哥和建瑩姐說外國人的事情,特別提到了胡蘿蔔。建瑩姐和哥哥瞅瞅二爺不在家,各自裝滿了一兜胡蘿蔔,向野外跑去。

向我請求胡蘿蔔的外國人不知去哪了,於是我們站在另外幾個外國人旁邊,掏出胡蘿蔔塞進嘴巴,有意咬得“咔嚓”作響,胡蘿蔔的汁水順著我嘴角流下來,脆生生的香氣在空氣中蔓延。終於,有一個外國小夥子回頭望向我們。

“Excuse me,May I have a carrot?”那個小夥子走近我們,對站在我們之間的建瑩姐問。這個小夥子比之前的那個更高更帥,藍汪汪的眼睛彷彿幽深的湖泊,微笑彷彿湖面上閃動的波光。

建瑩姐看著他,又看看我。

“他一定是向你要胡蘿蔔。”我說。建瑩姐將手中的胡蘿蔔遞給了她。那人搖晃著手中的胡蘿蔔,微笑更加燦爛了。

“Um,Yummy! What's your name?”他嚼著胡蘿蔔,點頭讚歎著,用那雙湖泊似的藍眼睛盯著建瑩姐。

建瑩姐十五歲,人生中最好的年齡,碧玉年華、懷春季節。高挑的身材,俊俏的臉龐,一對烏黑清亮的大眼睛,如一泓深不見底的桃花潭水。她望向那對藍眼睛,她的一泓潭水立刻被一片湖泊包容了。建瑩姐從未被一個男孩子這樣看過,尤其是又高又帥氣質閒雅的男孩子,她的臉紅了。

“You're like an angel.Your name is Angel.”他又“嘰哩咕嚕”地說道。

“啵。”那個外國小夥子趁著建瑩姐驚慌錯亂的時刻,俯向她的臉,吻了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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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建瑩姐迅速轉身,尖叫著跑開了。

或許那個吻,在那位外國小夥子的國度裡很是尋常,可是對於落後閉塞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小鄉村來說,這個吻無異於汙辱。在家裡,我甚至從沒見過父親吻過母親。親吻,在大多數父母看來是邪惡的,他們給親吻叫“親嘴兒”,一想到這個詞兒,他們的身上從內而外就會滲出粘乎乎的邪惡。他們受其激勵和慫恿,卻在拼命抑制它。

我和哥哥認為那個外國小夥子欺負了姐姐,對他怒目而視。外國小夥子看著跑走的建瑩姐失落地垂下了腦袋。當他抬頭望見我和哥哥眼中射出的寒光時,遲疑了一下,擺擺手轉身離開了。

我們無能為力,那些外國人就像有魔力的妖怪,在我們的心目中巨大而神秘,令我們不敢報復,唯有在心底裡狠狠地問候著他們的母親。